情定日落橋

一

一見鐘情

在丹尼爾十三年的短暫人生里，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電影院里消耗的，他能記住主角們的每一句經典臺詞，總是縮在暗處兩眼放光地盯牢大銀幕，也許于他來講，這是夢想之地，有保羅·紐曼與羅勃特·雷德福的英雄夢，以及洛琳·白考爾與亨弗萊·鮑嘉的愛情夢，這些非現實的情節啟蒙他的理想，還有情欲。除此之外，丹尼爾有個熱衷賭馬的父親，一年到頭開著那輛破計程車賺錢。根本不知道倘若自己哪天肯聽聽兒子的意見，說不定早就在馬場上贏幾十萬法郎了。

那個春意濃濃的上午與別的日子并沒有什么兩樣，丹尼爾和好友一道溜進盧浮宮內某處正拍攝電影的場地，偷看導演為女主角演不了哭戲而急得跳腳，最后只好妥協用辣椒。丹尼爾突然覺得有些無聊，因為那位導演喬治原先公映過的作品不怎么樣，何況女演員豐滿的胸部也并沒有特別令人興奮，他需要窺探到更美妙的奇跡。

而這個“奇跡”此刻正坐在里屋的一張古董椅上，扶手上架著一條姿態文雅的手臂，延伸至掌心捧住的書本。那身材妖嬈的女演員走進來，向椅子里的人打招呼，對方轉過頭來，露出非常清麗的側面，輕盈且豐厚的栗色長發從耳際滑落，是個與丹尼爾年紀相仿的女孩。說一口美式英語。顯然這名被喚作“洛羅”的女孩兒對拍電影的事兒并不太感興趣，她只希望母親能趕快結束工作，好讓她出去透透氣。這時導演亦走過來獻殷勤，洛羅神色淡漠地應付他，令兩位大人都有一點尷尬，于是他們丟下這傲慢的女孩走出去了，導演還是繼續抱怨不能在這里打破玻璃的規定。洛羅又一個人繼續埋頭看書，丹尼爾從門縫后頭走出來向她問好，陽光溫柔地在地板上舞蹈，揮出大片金黃色亮點，翠綠的枝葉由窗前垂下，仿佛為如畫的初戀打上鮮艷底調，顯然，這是一場突如其來卻很愜意的邂逅，他們都沒有抗拒，事實上也沒人可以抗拒。

洛羅與丹尼爾走到外邊的草坪上交談，他是地道的法國男孩，卻并未被英語難倒，她則是養尊處優的美國女孩，隨母親前途莫測的情史不斷地改變生活軌跡，對一切都感到厭倦，只好管自己的第五任“父親”叫“查理”，只因怕自己會再承受一次失去。丹尼爾把自己對電影的嗜好告訴洛羅，她因為有明星母親。所以反而不像別的青蔥少女一般做明星夢，對水銀燈下的風光羨慕不已；可丹尼爾能對電影引經據典，講到眉飛色舞，復又勾起她的興致。丹尼爾的機敏開朗感染了這位秉性有些憂郁的富家千金，他們一見如故。雙頰不由自主地泛起紅暈。靈魂某處有棵發光的幼苗正悄然滋生，張開嫩芽，繼而將長成藤蔓，綻放出玫瑰，遏制不住的悸動令他們難舍難分，于是兩人決定周三在香榭麗舍街的大鐘下再會。

洛羅將自己與丹尼爾的事情告訴有點兒傻呼呼的密友，她一樣是從美國移居到法國巴黎來的，她們為投入熱戀與保持貞操之間的矛盾極度忐忑。一想到到處欠風流帳的天真母親，以及與自己感情篤定卻不知何時會被母親拋棄的繼父查理，洛羅就變得悲觀起來，她不想走母親的老路，一輩子都被男人寵愛卻理解不了什么是“唯一”或者“永恒”，可她需要這個“唯一”，并誓要將之化作“永恒”。更讓洛羅沮喪的是，她周三要參加補課，只能爽約，于是讓密友幫她給丹尼爾傳話。佳人未能赴會，丹尼爾并沒失望，反而為自己被重視而感到高興，他讓瑪麗傳話，很快定了下一次約會的時間地點。

二 再一次奇遇

在小凱旋門下，丹尼爾和洛羅二次相會，各自那扇心動的小門敞開著，洛羅坦言初次相識那天她正在讀的書是海德格爾的著作，這才發現原來他們都有異于常人的高智商，但為了掩飾自己的早慧，他們必須保持低調，盡量表現得和周圍人一樣。洛羅把天賦異秉看成負擔，丹尼爾倒是樂知天命，甚至有點兒桀驁，那份粗獷熾烈的平民魅力深深吸引著洛羅。她們愉快地交流關乎海德格爾之類的深奧話題，卻沒有覺得累，一個足球從遠處飛來，丹尼爾接住它又踢了回去，換來一聲嘶啞的驚叫。一位戴高禮帽穿燕尾服的老紳士跌倒在廣場上，懷里捧著那只可惡的足球。這對小戀人趕緊跑上前將老紳士扶起來，老人并沒有生氣，他談吐風趣，舉止優雅，很快便與他們打成一片，三人于是選在附近的咖啡館里談天。

老紳士自稱叫朱利斯。是位受人尊敬的美國移民，他說每周都要繞過廣場去愛妻的墓地上，今天卻被一只球擋住了，那是緣份。朱利斯見識廣博。透露曾租住過英國詩人布朗寧夫人的舊宅，并發現了一些珍貴手稿，這令天性浪漫的洛羅心馳神往，尤其是老朱利斯還在這段“傳奇”后邊加了段精彩紛呈的八卦：布朗寧與情人在威尼斯的嘆息橋下游玩，在黃昏時分教堂此起彼伏的鐘聲里接吻。使得兩人的愛情得以永恒。

愉快的下午茶時光在巴黎濃郁的可頌香氣里緩緩流逝，丹尼爾帶著洛羅去看電影，他們一面在電影院里唾棄喬治的濫片，一面為如墜云端的幸福而欣喜。后來他們甚至嘗試去看成人電影。由于年紀太小被趕出門外，丹尼爾于是藉好友的關系溜進色情片放映間，洛羅見識到了愛情以外的東西——魚水之歡。但觸目驚心的場面使她急出眼淚，難不成赤裸裸地性交才是愛情的高潮部分?不，那絕非她的向往。丹尼爾安慰情緒失控的洛羅，向她保證電影里的那些人并不相愛，他們只是演戲，洛羅笑了。他太懂她，甚至都不需要什么暗示就摸悉她的心事。

洛羅的十三歲生日恰巧與喬治的電影殺青宴擺在一道。真是既熱鬧又凄涼，每個人都盯著滿場雀躍的母親，她冶艷的妝扮掐滅了洛羅所有的期待。趁母親與喬治調情的當口，丹尼爾順手偷了一瓶香檳來到洛羅的閨房為她慶生，他們頭一次嘗試酒精的招喚，竟然忘情擁吻。丹尼爾走出洛羅的房間時被喬治撞見。他一臉猥褻地問丹尼爾有沒有“上過”洛羅了，丹尼爾轉身對老拳相報。這場混亂在洛羅母親歇斯底里地斥責中結束。他們得到的處罰是：以后不許再見面。

這“禁令”燃起了這對小情侶的斗志，尤其是洛羅聽聞母親打算搬離巴黎，回到美國居住的決定，她知道自己的初戀即將與大多數人的一樣無疾而終，眼看剛剛萌動的真愛即將被命運之手掐斷，他們不由地想起朱利斯先生提到的布朗寧的浪漫傳說，于是決定前往威尼斯采摘這神奇的愛情祝福。

三 好事多磨

洛羅帶上僅存160塊錢來找丹尼爾，身無分文的丹尼爾想靠賭馬賺夠去威尼斯的旅費。可是他們太小，不能賭馬，甚至都不能坐火車穿越法國邊界去惹大利。這時候，洛羅想到了親切又嘮叨的朱利斯先生，老頭子非常樂意幫這個小忙，他依照丹尼爾的指示在馬場下注，還加了點兒自己的小靈感。終于贏了足夠的旅費，坐上開往意大利的火車。一路上朱利斯又開始講他與亡妻的甜蜜趣事，丹尼爾卻發現洛羅憂心忡忡，她顧慮的是母親與查理現在一定為她的失蹤而心急如焚，便忍不住在停站時下車給好友打了個電話，得知家人果然正四處尋找她，丹尼爾這時上來強行掛斷了洛羅的電話，使得電話那頭的女孩誤以為洛羅遭到綁架。而手腳不靈便的朱利斯與站臺邊露天餐廳的幾個客人聊天聊到忘神，竟然錯過了火車，洛羅與丹尼爾為了不丟下他，只得跳落徐徐開動的火車。更糟糕的情況是朱利斯竟然糊里糊涂地將錢包拉在車廂里了，這令三人徹底陷入一貧如洗的境地。

可這場定情之旅還得繼續，他們搭便車來到了威尼斯，卻不想那里的報紙上已刊出洛羅失蹤的消息，還登出朱利斯的照片，這才揭穿了溫良紳士的真面目，原來他只是個劣跡累累的慣偷，嘴里經常沒一句真話。朱利斯為此道了歉，他承認那個嘆息橋下一吻定情的故事是臨時編造的謊言，布朗寧一輩子都沒在那里與情人接吻，更談不上他亡妻的那些閑情逸事了。洛羅感到身心疲憊，她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很荒唐，如今的狀況只不過是得到了報應，可丹尼爾卻堅持要去威尼斯完成這個心愿，縱然那只是個謊言，又何嘗不能讓他們完成專屬于彼此的動人傳奇呢?洛羅于是重拾信心。他們忍饑挨餓，躲在教堂的祈禱室里睡覺，天亮時游人一到便急著逃離。可那個時候，威尼斯的警察已將朱利斯當成綁架犯進行通輯。

朱利斯拼了老命將這兩個癡心的孩子帶到一座電影院門前，掏出僅有的錢為他們買了電影票，并囑咐要在里邊一直呆到黃昏為止。看著丹尼爾牽著洛羅的手走進電影院，朱利斯像完成了某種神圣使命那般坦然，他昂首闊步走在威尼斯的巷道里，直至被警察逮捕。此時，丹尼爾正與洛羅坐在影院的情侶座里看電影，保羅·紐曼與羅勃特·雷德福主演的《神槍手與智多星》，丹尼爾很快沉浸于精彩的冒險情節之中。倒霉的朱利斯卻在警局里被扇了耳光，但他態度堅決，只對警察說：“等黃昏的鐘聲響過之后，我會告訴你他們在哪兒的。”洛羅的母親與查理也來了，朱利斯與查理單獨會談，這位通情達理的繼父立刻理解了女兒的浪漫行徑，他沒有暴跳如雷或冷若冰霜，而是與朱利斯一起等待聆聽將在水城上空盤旋的鐘聲。

黃昏終于臨近，洛羅拉著對電影意猶未盡的丹尼爾跑出來，他們來到河邊，船夫卻告知現在是最熱鬧的時候，所有的貢多拉都被租走了。望著河岸邊空蕩蕩的栓船柱，洛羅的心不禁往下沉，丹尼爾卻飛快地向其它渡口跑去，終于在某處聽到船夫的吆喝，還有一只貢多拉!它沒有被租走，靜靜地橫在水面上，一頭站著眼神狡黠、黑皮膚的船夫，仿佛專為他們的到來而閑置。

跳上船坐下，丹尼爾問船夫要多少錢，船夫說：“一萬五千里拉。”

“我最多能付一萬二!”丹尼爾居然討價還價起來。

船夫最終咬牙應允了這個要價，丹尼爾得意地向洛羅炫耀那是他從開出租車的父親那兒學來的生意經。船夫則一面劃動貢多拉，一面惡狠狠地表明自己不會為他們唱歌兒。這兩個人還需要誰來唱歌呢?他們心中自有早已譜就的動人旋律，就在那兒，沿著河流往前駛去，嫵媚的余暉滴落在人們的眼角眉梢處，似蒙上金色的薄紗。

嘆息橋，那座古老的，磚縫里滿是青苔的橋就在前方不遠處!它靜靜地佇立了上千年，數不清的情侶從它背上踏過染蜜的腳步，由它腹下穿過羞澀的身姿。

現在，我們來了!

“你們付我的錢只夠我劃到這里的。”船夫突然將船泊在離嘆息橋幾十米的地方，便撒手不管。丹尼爾憤怒地將這船夫推下水，與洛羅站在船頭，徒手攀牢每一根水面上的栓船桿，奔橋而去。第一記鐘聲響起，像睡美人醒來時的一聲嘆息，呼出香子蘭般的氣息，隨后更多的鐘聲由教堂塔尖上紛涌而來，織連成鐘聲的海洋。

近了，就快到了!丹尼爾與洛羅感覺頭頂逐漸被橋的陰影籠蓋，像慢慢投入了愛神的秘密懷抱。夕陽照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對歷盡坎坷的戀人終于深深地吻在一起，這是最單純無垢的一吻，閃著天使光輝的一吻，擦亮了構筑這座舊城的每一塊塵磚。此時，他們才領悟了愛的全部真諦，不帶一絲污痕的，宛若白色百合的相戀又有多么珍貴。盡管，可能這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此后再無傳奇可言……

四

訣別

浪漫搶險宣告結束，生活卻還得繼續。洛羅不得不遵從母親的意志返回美國，臨行前丹尼爾在她的住宅門口眺望，查理示意洛羅過去道別。洛羅兩眼通紅地與丹尼爾吻別，她說很快彼此就會相忘，像所有稚嫩的少年戀一樣。丹尼爾說不會，因為嘆息橋下的那個吻將永世留存，那晶瑩若露珠的青春已烙上了她的唇印。這是最深最真實的承諾。誰都沒有講出“天長地久”四個字，卻都曉得無論今后的成長之路有多苦痛，十三歲那年的威尼斯之行卻是密封的美酒，愈老愈醇香。

洛羅擁抱了同樣在一旁依依不舍的老扒手朱利斯，她坐進車內，把臉貼在后車窗上，仿佛要奮力將丹尼爾的外形牢牢刻在她清澈的淡茶色眼睛里。丹尼爾一直追趕著洛羅的車，他在公路上靈活地跳躍，就好像從不曾被宿命拋棄，未來猶如嘆息橋下短暫而熾熱的誓言，只要執著追尋，就不會失去。

責編 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