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中國律師向何處去,現實中我聽到很多悲觀的想法,所以,在這里,我寧愿從比較樂觀的角度談一點我自己的感悟和經歷。
我講兩件很小的往事。
搞法律與拍電影:誰比誰悲慘?
一件是在1982年,我有一次坐火車從北京到重慶,正好跟陳凱歌、黃健中同一個臥鋪車廂。
從北京到重慶要48個小時,聊天當中,陳凱歌跟我講了一句話,繞梁絕響,讓我終身難忘。他說你是學法律的,你不覺得在中國讀法律是件很悲慘的事?我當時聽了很難受,一句話沒講。他的意思是對我不幸學了法律專業深表同情,潛臺詞就是,挺好的小伙子,看上去不呆也不傻,你在中國學什么不行,為什么要學法律。當然他們是到四川去拍電影,后來據我所知,這個電影也遭到了封殺,我也挺不厚道地有一點幸災樂禍,覺得好像在中國拍電影也是挺悲慘的。
律師在山村的嚴肅登場
第二件事也很難忘。我在中國大陸第一次當辯護人,是在四川合川云門鎮給一個搶劫犯出庭辯護,當時我還是學生,去實習。當時為了下鄉宣傳法制,就選了一個當地的大廟,廟里面人山人海,老百姓帶著小孩,把小孩放在肩膀上、放在筐里。在整個庭審過程當中,噪音很大,大家全不認真聽,但就在審判長宣布下面由律師開始為犯罪嫌疑人辯護的時候,整個大廟剎那之間安靜下來。我當時就意識到,在中國這幾千年的歷史里面,我面前的這些普通的鄉民,他們可能經常看到公安說跟我走一趟,把人抓走了,也看到一些人說把這人拉出去斃了,也看到就地正法的情景,但從來沒見過律師還可以為罪犯辯護。
這事離現在并不遙遠,也就20多年前。當時我有一種自豪感,但這種自豪感非常短暫,我馬上意識到我實際上是在逢場作戲,因為我的辯護詞在幾天前被法院要去審查過,而且等我講完了以后,審判長把已經油印好的判決書當庭宣讀了。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種很欣喜的感覺,感覺好像自己在見證歷史、創造歷史。
當年的絕學到今天的顯學
回想起來,一百多年來中國人學習西方,如果西方這個詞大家不太愿意聽,那就說,我們開始走進近代和現代化社會的時候,中國人一百多年前開始把鞋分成左右腳、把公路分成左右側,把學校分成小學、中學、大學,把醫院分成內科、外科、婦科、兒科,把整個司法人、法律人變成法官、檢察官、警察和律師,這些在那時看來驚世駭俗的事情,現在看來已是有生命力的、符合人性的東西,我想只要它符合社會發展的趨勢,或遲或早它都會變成一種社會的常態、一種社會的常理。
距離我談的這兩件小事到現在將近1/4世紀的時間過去了,我們現在看起來中國確實是出現了一些進步,而且這些進步和在座的法律人有很大的關系。也許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律師可以出庭辯護了,從哪一天開始某一個不合乎人道的暫行規定被終止了。一次次的辯論,一次次的庭審,一次次的修法,人們看到中國進步的腳印。和這些進步有關的不一定是一次又一次血和火的戰爭和革命,也不一定是一個又一個所謂理論口號的誕生,也不一定是一場又一場改朝換代。
當年陳凱歌在火車上嘲笑我們學法律時的絕學,今天幾乎變成了顯學。很多讀法律的年輕同學,已經可以比較自信地在這個社會上找到一個比較體面的工作,當法官、檢察官、警督、法學教授、編輯、記者、企業家。所以中國法律人在這段時間可以講生逢其時,我們正在享受一段千載難逢的美好時光。
法律人——耐心的房屋裝修人
當然光有這種單純的樂觀還不夠,我們還是要實實在在的工作。
我曾寫到,我們這些年已經看到在我們的整個官僚機構、在各行各業的知識背景的變化,有越來越多學法律的人開始占據很重要的位置。我講了個笑話,第一代領導人軍人出身,可能是打地基的。第二代領導人學工科出身,是搞大樓主體建筑的。第三代很可能就是學法律、學經濟管理的,可以搞房屋裝修。說著說著把我們學法律的都放在第三代領導人里了,我們當不了第三代領導人,我們搞搞房屋裝修也可以。即使這個大樓還不完美,還有很多蹩腳的地方,但是我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它建得更采光、更通風、更和諧、更平衡、更人道。
總而言之,中國法制道路還很漫長,任何一些樂觀的期待或者悲觀的猜想,都很難改變這樣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問題上,法律人需要有比其他領域的人更多的耐心。謝謝。
(在《律師文摘》雜志年會
“中國律師向何處去”上的發言)
壇主小傳:
周大偉:江蘇無錫人,旅美法律學者。先后畢業于西南政法大學法律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和美國伊利諾大學法學院,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訪問學者。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環球時報》增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