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家黃仁宇在自傳《黃河青山》里第一章的題目就是“自己的浴室”,說自己二戰結束后從緬甸戰場歸來,在上海結識一位大家閨秀,她家的大樓里每層都有一個浴室,而他當時不過是一個前途未卜的下級軍官,僅有一套經整燙后可勉強供他體面地在社交場合走動的呢子軍裝,這段情事自然無望。之后,黃仁宇以36歲高齡到美國讀學位,一直讀到博士,然后在美國大學謀得教職,還娶了個美國女人。
他嘆道,西方人與中國人結婚,并留在中國生活,大家會覺得他們品德高尚,與中國人同甘共苦。而像他這樣反方向流動的人,就會被認為是追求物質享受,比如說,想要有一間自己的浴室。
我和日本丈夫結婚以后,也時常在兩個國家的人的眼中看到同樣的神色——只因自己平民家庭的出身和第三世界的背景。
我在中國的大學里工作,而大學里的生活狀況在日本人的眼里,正如女作家茅野裕城子在小說《韓素音的月亮》里寫到的,她在北京民族學院,發現中國人去食堂的時候都帶著開水瓶,吃驚地問道,他們為什么不在宿舍里燒水?她不知道能有真正的開水對大學里的人來說也是幸福的事,即使有條件在自己房間燒水的老師也不會放棄這類經濟學上“搭便車”的行為——就更別提“自己的浴室”了。
我上大學那會兒,洗澡得排長隊,我通常帶上一本長篇小說,比如《戰爭與和平》,一直看到小說里面的人物死了一半,才輪得上。那時我所期望的,只是鍋爐房的開水燒得開一點,可以沖泡一杯真正的茶;希望去澡堂的時候人不多,水也不要太涼。后來留校,住在斗室,雖然洗澡還得去集體澡堂排隊,然而教工宿舍里允許用小電爐,我終于可以自由地喝上用開水泡出的茶。那年我24歲。這點小小的喜悅成了生命中的里程碑。
作家阿城在文章里回憶被打入另冊的電影評論家父親,那時他們住在大雜院里,洗澡只能在院子里搭上一布簾,拎點熱水回來沖洗。后來有一天總算可以泡浴缸,“父親雙眼緊閉,舒服得很痛苦。”
以這種背景嫁給第一或者第二世界的人,自然難逃鑠金的眾口。雖然三年前我在中國時搬到教師公寓后就有了自己的浴室,而我丈夫不過是個只能住在最簡陋的兔子窩的日本平民。所以,我只有希望將來我的國家的人們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浴室,所謂的國際婚姻日益稀松平常,人們只不過基于彼此的文化傾慕與性格趣味的相投,而并非出于經濟上的依附——這類條件反射似的成見成為歷史的遺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