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農民是背負著沉重的歷史文化的所有負荷蹣跚著走到改革中來的,在改革大潮中,農民自主意識覺醒了,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傳統文化和歷史基因早已鑄就他們的思想品格和行為方式。因襲的精神重擔作為歷史的羈絆阻礙著農民向現代化邁進的腳步,以此注定了農民起飛時的沉重和超越時的艱難。小農意識、封建思想、國民劣根性等等都阻礙著農民向現代化邁進的腳步。讓我們以新時期農村題材小說為例,深入剖析在改革大潮中農民精神世界的局限性。
高曉聲筆下的陳奐生是個十分獨特而又有著廣泛代表性的農民的藝術典型,真切地展示出背負歷史重荷的中國農民,在跨入新時期變革門檻時的精神狀態。展示出小農生產者社會心理并存交錯的兩個方面:既勤勞儉樸,善良忠厚,又擺不脫小生產者的軟弱愚昧,狹隘自私。從陳奐生身上可以看出,農民自身的弱點決不會使農民立刻告別困境,即便是改革洪流涌來,也難以立時沖決農民與生俱來的狹隘心理。因此,農民要想奔向現代化生活,必須在改造客觀世界的同時改造主觀世界,而首要之舉是農民必須徹底地戰勝自己,超越自己,盡管這種超越是艱難的!
農民精神上的局限性在很大程度上還表現為封建思想的沉渣泛起。封建傳統不甘心改革開放將它逐出當代中國人的意識形態,而拼命地固守著一個個死角。即使最有開拓性,最有魄力的農民改革家,依然會時時露出封建思想的尾巴,清除不了長期封建思想所淤積的泥沙。大桑園黨支部書記岳鵬程以八百元起家,憑借他的果斷、大膽、遠見、魄力,領導全村人大力發展商品經濟,創下了幾千萬的家業,把一個原來叫做“大喪院”的大桑園變成了“大富院”、“大福院”。然而他同時是一個具有濃郁封建色彩的“土皇帝”,他隨便打人罵人整治人,獨斷專行,驕橫跋扈,在大桑園搞起了個人獨裁。任何人都必須順從于他,否則,便會遭到種種壓制打擊,甚至他親生的兒子也不例外。他“痛恨反對封建主義、專制主義。可自己又常常自覺不自覺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認定是最正確、最先進的。”[2]他在改革大潮中艱難創業,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但也陷入封建的思想、觀念、方法中無法自拔。 “他沒有力量徹底消除掉靈魂中沉淀的淤泥,卻不得不如同一顆流星消失在空間。”[3]即使具有強者性格,英雄氣質的岳鵬程最后也沒有成功的超越自我,戰勝民族中的種種腐朽落后思想。
社會的急劇變革在塑造農民現代性的同時,也將農民人格上的弱點浮到了表層,農民的劣根性(某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整個國民劣根性)充分暴露出來。《古堡》(賈平凹)中的張老大率先從山上廢棄的礦洞里掏取銻礦,掙了一筆錢,村民們聯名上告,說他私開國家礦產。得到國家允許的答復后,張老大的人緣卻因此變壞了,成了村人嫉恨的對象。張老大悟出:“全村人不富起來,就是富起來,好日子也過不長久。”[1]因而他不顧家人反對,砍了自己的樹,拿出了積蓄的錢,把自己的礦洞加固好讓全村人挖。村民們始則疑惑,但經不住眼前利益的誘惑爭相搶挖。一些人雖掙了錢,卻不念誰的好,看別人掙得多,便生嫉恨。而一旦山上出現白麝,村民又生恐慌,歸罪于張老大得罪神靈所致,憤而搗毀礦洞。張老大用自己的拖拉機為村人運礦,被懷疑從中謀了利;他在村里設點收礦集中轉運,卻有人怨他從中賺了差價錢;老大想把村人組織起來辦集體企業,大家疑疑惑惑生怕受騙上當;老大被人騙了買汽車的集資款,村人無端懷疑他拿錢去做生意和辦私事。聚眾上門討債搶東西;老大空手而回,面對弟死子亡,悲痛欲絕,村人毫不同情,只顧追討錢款。最后,老大運礦石出車禍被判刑,村里無人看望安慰,卻只顧去撕法院布告上的紅印章以求避邪……以牛磨子為代表的山民們的愚昧迷信、自私偏狹、目光短淺、急功近利成了農村發展的最大的障礙。由此可見,在新時期的農村變革中,最大的阻力并不來自于外部環境,而在于農民自身。治貧治愚,提高農民素質,是農村改革發展中的關鍵問題。
作為一種哲學思想,中庸有其符合辯證法的因素。它要求人們在認知和把握矛盾運動時,盡量少摻入個人的偏見,盡量能夠把握住事物發展變化的度。但從根本上來說,中庸之道的“居其中”從骨子里頭是維護舊制的,它力求在舊制與新制的矛盾中找到平衡。它不是把握住由量到質變的關節點——度,并由此能動的幫助舊質向新質轉化,而是竭力給舊質增注抵抗力,遏制新質的發展,讓這兩者來個平衡,讓事物始終處于還達不到發生質變的狀態——扼殺“度”的出現——從而保持事物的原本形式。這種哲學思想本身便是一種充滿惰性的哲學,給我們的傳統文化設置了一個天然的免疫系統和保護屏障,使傳統文化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頑固的力求保持著“自我”的特色。但是,當歷史向它提出必須更新自身機制的要求的時候,這種免疫系統就起到消極作用,頑固的拒絕著變革。
傳統文化的倫理本位觀念,在中國有著更深的心理基礎。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倫理中心主義將宗法等級關系倫理化、凝固化,形成了一整套封建壓迫的倫常體系 ——禮教。在倫理義務的絕對拘束之下,社會成員的精神處于僵化狀態,尤其是弱者,更表現出依附順從的卑微奴性。倫理型文化的最大特征,還在于它具有一種巨大的慣性。這種巨大的慣性表現在社會心理上,就是普遍地迷戀傳統和排異守舊。二十世紀初的阿Q就十分鄙薄把長凳叫作條凳的城里人,而生活在八十年代的江路生(周克芹《秋之惑》)在干旱面前,依然認為應像老祖宗那樣一桶一桶挑水澆樹,而拒絕安裝抽水機。
在兩千年封建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中國的傳統文化發育的太過于圓熟老成,所以在中國人的社會文化心態上凝結沉淀得特別的深沉、堅牢,它已經積淀于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之中,溶化在整個社會生活之中,浸透在全社會、全民族的生活方式、行為習慣、思想方法、情感態度之中。傳統文化的深厚基礎、超穩定結構及巨大慣力在歷史轉折關頭卻明顯地轉化為一種歷史墮力。由于中國的農民幾千年來始終處于被壓迫被統治的地位,生活的貧窮又無形中剝奪了他們受教育的權利,愚昧無知使他們身上的封建思想尤為頑固,甚至深受毒害而不覺醒。在中國,正是阿Q這樣被侮辱被損害的中國國民,反而成了支撐壓在他們頭上的封建大廈的頂梁柱,這是多么荒唐的悖論。半個多世紀以來,革命的洪流無情的滌蕩著阿Q精神賴以存在的污泥濁水,但歷史的因襲在陳奐生等人身上并未完全消除。正因為新時期的農民依然文化缺乏,整體素質較低,擺脫不了甚至認識不到傳統文化的巨大慣性,農民要實現精神的超越也就尤為艱難。
當前的社會變革歸根結底是文化的變遷,而在人類的各種變革中,最艱巨的變革就是文化深層結構的變革。在五四運動后,魯迅先生曾有感而言:“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于是就不肯了。”[4]八十年代開始的農村改革,最初是分地到戶,讓農民都吃飽了飯,大家一片歡迎之聲,可隨著改革深入到心理文化的層面,卻依然那樣艱難。中國人并非完全排斥新的思想,但卻永遠不愿放棄舊的。
參考文獻:
[1] 賈平凹.古堡[A].賈平凹獲獎中篇小說選[M].西安:西北大學出版社,1992, 282
[2] 劉玉民.騷動之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58
[3] 荒煤.騷動之秋·序.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3~4
(郭翠英(1974 -),女,漢族, 山東菏澤人,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山東省菏澤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