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盛
摘要:本文從經、緯兩線分析了葉芝詩作《基督重臨》所蘊涵的哲學思想體系。筆者認為,該詩已能窺見葉氏哲學思想的雛形,對該詩小型哲學體系的分析讓讀者更深入地理解了詩歌的內涵,也為進一步深入探討葉芝謎一般的哲學世界提供了一個參考。
關鍵詞:歷史循環論 錐體螺旋 虛無主義 大記憶 大年 貴族理論 神秘主義
基督重臨
威·巴·葉芝
在向外擴張的旋體上旋轉呀旋轉,
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涌,
到處把純真的禮儀淹沒其中,
優秀的人們信心盡失,
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
無疑神的啟示就要顯靈,
無疑基督就將重臨。
基督重臨!這幾個字還未出口,
刺眼的是從大記憶來的巨獸:
荒漠中,人首獅身的形體,
如太陽漠然而無情地相覷,
慢慢挪動腿,它的四周一圈圈,
沙漠上憤怒的鳥群陰影飛旋。
黑暗又下降了,如今我明白
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
在轉動的搖籃里做起了惱人的噩夢,
何種狂獸,終于等到了時辰,
懶洋洋地倒向圣地來投生?
( 袁可嘉譯)
一、引言
威·巴·葉芝, 愛爾蘭詩人,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憑借其高超的詩歌技巧,以及其象征主義、神秘主義、民族主義等哲學傾向享譽世界文壇。發表于1921年的《基督重臨》一詩,被公認為其晦澀難懂、蘊含哲理的一首佳作。此時,葉芝正處于文學創作的高峰期,哲學思想日趨成熟,詩歌創作技巧已爐火純青。葉芝曾說過,詩歌的創作就是:“把你的思想錘煉到一個整體中去。” 在《基督重臨》中,葉芝完美地將他的世界觀融入了一個歷史循環論的小圓圈。對該詩的哲學思想研究,多為一些零星的片斷分析,如A·G·斯多克、布魯姆以及布努納在關于葉芝的專著中對該詩的主題和哲學思想稍有涉及,J·R·哈里森撰寫了學術論文專門分析該詩的哲學思想,認為它完全是尼采哲學的重現。而本文作者認為,該詩體現的哲學思想更為深廣,其中埋藏了葉氏哲學體系的雛形—— 一個小型的哲學框架。作者從縱、橫向剖析該詩的哲學思想, 若說這首詩宛如一件閃爍著“金光和銀光”的“繡花衣裳”,避開那神秘的光暈,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編織衣裳的“經線”——詩的主題:葉芝雜合了柏拉圖和印度思想中“大元年”、尼采的“永恒輪回”以及維柯的“理想輪回”的歷史循環論;及其“緯線”——葉芝的哲學傾向:“虛無主義”、“大記憶”、“貴族說”和“神秘主義”。
二、“經線”:《基督重臨》的歷史循環論主題分析
標題《基督重臨》暗示了創作的基調,從辨證的觀點看,《基督重臨》暗指另一個事實,即在“重臨”之前,一定存在基督的“初臨”。人類歷史運動就好像一只運轉的輪子,一個循環的結束導致下一個循環的開始。換言之,我們用標題“歷史的循環”來替代“基督重臨”,在意義上無疑是恰如其分的,而葉芝選擇了后者,因為,它的蘊涵更加深刻。“基督重臨”典出《圣經新約》中《約翰福音》、《馬太福音》兩章,包含兩層含義:基督復活以及被偽基督摧毀的世界重生。 顯然,在下面的詩行里,葉芝將解釋一種人類或人類精神的歷史循環運動。那么,葉芝歷史循環論觀點是什么呢?在晚年哲學著作《幻象》中,葉芝系統地闡述了他的哲學體系。表明了歷史循環論的幾個基本觀點:“大年”、“錐體螺旋”、“月相”、“巨輪”。①除“月相”外,在該詩中葉芝對其他三個概念已有較成熟的闡述,足以說明葉芝的歷史循環論觀點在此時已基本成熟了。
通過對詩歌標題蘊意的探討,我們對葉氏歷史循環論的第一層涵義有了明確理解:人類歷史的發展遵循著由“低——高——低”的運動軌跡,人類文明則是按“大年”或是“大輪回”的軌跡來運行的。“大年”是某些古代文明用來描述春分、秋分走過黃道十二宮的緩慢運行過程,耗時約24,000年。
“在向外擴張的旋體上旋轉呀旋轉,/獵鷹再也聽不見主人的呼喚;”在詩的起行,葉芝引入了一個具體的、幾何形模型——“錐體螺旋”來解釋循環論的第二層意義。“螺旋體代表著個人生命的時空運動,也代表了歷史的運行。當一個錐體向它的尖端運動時,與此同時,另一個正向它寬闊的底部運動。兩個進行著反向運動的錐體,一個的頂點正好在另一個的底部正中。” ②“錐體螺旋”在葉芝的作品中出現頻率相當高,借助該幾何形象,葉芝生動地勾畫出了其歷史觀點以及旋體運行軌道。
詩歌結尾處,葉芝推測出螺旋運動的時間跨度,自圓其說,完善了他的歷史循環論。
“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
在轉動的搖籃里做起了惱人的噩夢,
何種狂獸,終于等到了時辰,
懶洋洋地倒向圣地來投生?”
“二十個世紀的沉沉昏睡”表明葉芝確信2000年是 一個“錐體螺旋”運動的時間。“噩夢”、“轉動的搖籃”表達了對現實的失望,“投生”則表達了這個動蕩的社會將會被一個新世紀所替代。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到,通過在詩歌的三個重要部位對歷史觀進行的闡釋,葉芝將詩歌的主題,即葉氏歷史循環論表達得十分明確:人類文明是沿著低——高——低的軌跡運行的,運動方式是螺旋形的,一個螺旋運動周期約為2000年。
當然,葉氏循環論不是天成的,而是集聚了印度哲學、維柯、柏拉圖以及尼采的思想元素,是東西方哲學思維的雜合。如“大年”在古印度就被稱作“瑜伽年”。據資料記載,葉芝在青年時期就開始接觸印度教和佛教,1885年,成為“都柏林秘術會”的早期成員,在印度傳教士查特基的指導下研究印度哲學。精通印度教和佛教的勃拉瓦茨基夫人對葉芝歷史觀的形成也產生了巨大影響,傅浩先生在評析《基督重臨》的主題說:“實際上,葉芝的信仰就是勃拉瓦茨基夫人預言的翻版。”③ 勃拉瓦茨基夫人的學生希內特所著的《佛教密宗》(1883)也是激發葉芝對東方哲學產生巨大興趣的書籍之一。④ 由此可見,印度思想和佛教思想在葉芝的哲學思想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此外,葉芝是一個愛炫耀知識的人,事實上,他的確是博學的。因此,印度和佛教思想絕對不是其歷史循環論形成的唯一來源。“柏拉圖年”是他歷史觀形成的另一源泉。威爾遜描述了當年葉芝研究“柏拉圖年”的情形:“正如葉芝自己所說,它(柏拉圖年)本身是難以了解的 , 但是我們能根據它的構成成分來猜測它的結構。”⑥簡言之,“大年”理念來自印度思想和柏拉圖哲學,葉芝主觀能動地把它們移植到了該詩中。
維柯和尼采的歷史循環論思想同樣為葉芝提供了理論支撐,如“錐體螺旋”、“大輪”等概念的形成都受到他們的影響。維柯認為,人類社會是按出生、成長、發展、衰微和死亡幾個連續的階段來發展的。首先,是一個荒蠻階段,從中衍生出“神靈時代”;然后是“英雄時代” ;緊接著是“凡人時代”,最后一個階段是“混亂時代”,它導致一方征服另一方,或雙方內部的瓦解。其后,一個原始的時代又降臨了,如此的重復往返,無窮無盡。《威·巴·葉芝與傳統》一書中,威爾遜分析了維柯思想在《基督重臨》中的再現。“在我看來,毫無疑問,葉芝《基督重臨》主要的思想來源,也就是他對歷史的認同態度早已被維柯發現。我們不難看出葉芝在維柯理論中發現的內容以及對該內容的贊同。” ⑥至于尼采,“他的早期作品被認為對葉芝的思想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⑦眾所周知,, “永恒輪回”是尼采重要的理論之一。在《快樂的科學》一書中,尼采闡述了他的歷史循環論思想:“你現在和過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將周而復始,不斷重復,絕無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種痛苦、歡樂、思想、嘆息、以及一切大大小小、無可言說的事情皆會在你身上重現,會以同樣的順序降臨……”⑧同維柯一樣,尼采也認為歷史發展是從一個低點——高點——低點的無窮盡的循環運動;另一方面,他們認為次序源自混亂,組織源自無組織,邏輯源自非邏輯。毋容置疑,葉芝是兩位大師歷史論的忠實追隨者。《基督重臨》中, 葉芝傾力描述了新紀元來臨之前的無序場面。詩歌的第五行“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涌” 驗證了尼采的斷言,世界正處在像一條大河似的不斷向前奔流的狀態中,這種狀態就是:混亂。 第二段開頭,詩句“無疑神的啟示就要顯靈,/無疑基督就將重臨。”‘基督重臨重申了葉芝對即將從混亂世界中誕生的新時代的熱切期待。
綜上所述,葉芝的歷史循環論是集中了柏拉圖、印度教、尼采以及維柯的歷史論觀點的一個大拼盤。葉芝在這個“拼盤”中加入了一個“錐體螺旋”的意象,完善了其歷史循環論觀點。
三、 “緯線”——虛無主義、葉氏‘大記憶理論、精英理論和神秘主義
首先,要分析的是體現了葉芝價值判斷的葉氏虛無主義。詩中,葉芝描述了一幅衰敗的基督文明的混亂、無序的情景:
“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
世界上到處彌漫著一片混亂,
血色迷糊的潮流奔騰洶涌,
到處把純真的禮儀掩埋其中;”
詩句“再也保不住中心”意指西方傳統價值觀念的判斷已經摧毀了;“純真的禮儀掩埋其中”強調了美好的西方傳統的衰落。尼采的虛無主義著名論斷“上帝死了”,在此再次找到了表達空間。一般認為,尼采的虛無主義涵蓋兩層意義:一是否定一切存在的極端懷疑主義; 二是強調所有的價值都是沒有根據的,一切都是不可知而且不可相傳的。雖然葉芝和尼采對虛無主義的表達方式不盡相同,但其本質是一致的,那就是要表達精神上的無序、批判西方傳統道德的缺失、無政府主義的盛行、相信歷史到了一個輪回的盡頭。
除虛無主義思想之外,葉芝汲取柏拉圖和尼采的“貴族理論”,將該理論進一步深化。西方“貴族理論”概念最早來自柏拉圖的《理想國》,柏拉圖認為貴族是道德和智慧上占有絕對優勢的人,因此,適合統治普通人。作為一個著名的“激進貴族”, 尼采甚至認為全民族的存在就是為了產生幾個“偉人”。至于葉芝,在童年時就自視高人一等,對其他同學不屑一顧,總是夢想著有一天會出人頭地。在《庫勒與巴利里》一詩中葉芝把“格雷戈里夫人(也包括他自己)看作是貴族文化傳統的‘最后一位繼承人”⑨成名之后,他更是醉心于推廣精英文化,希望在民間喚起貴族理論的回歸。⑩接下來的兩行詩:“優秀的人們信心盡喪,/壞蛋們則充滿了熾烈的狂熱”, 葉芝用“優秀的人們”回應尼采的“偉人”;用“壞蛋”來回應“普通人”,字里行間,葉芝毫不遲疑地將貴族理論推向了極端。“為什么壞事總是發生在好人身上?”這個困擾尼采終身的問題應是葉芝這幾行詩對應的解釋了。
其次,葉芝曾用這樣一段話來解釋他詩中的“大記憶”:“是一座儲滿了意象的倉庫,是個性與精神的終極財富。”同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一樣,它指的是人類心理最深處所積淀的人類世代相傳的經驗、記憶和智慧。 “巨獸”,《基督重臨》的主角,代表了葉芝記憶中與遠古相連的大智慧。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榮格和葉芝在這一點上是殊路同歸的——偉大的文學都是“集體無意識”的影響下,人類原型意象的表達。
最后,葉氏的神秘主義在詩中物化成了“沙漠上的鳥群”和“巨獸”等富有象征意義的意象。葉芝一生都致力于神秘主義的研究,他的神秘主義源自對柏拉圖主義、印度教、卡巴拉教、通靈學說的研究, 另外,史威登保 、伯麥、布萊克和其他一些神秘主義作家對其影響也頗深。葉芝的神秘主義和象征主義是緊密聯系、不可割裂的。在大多數詩中,葉芝將象征轉化成了其神秘主義的載體。一方面,象征是其神秘主義的產物,另一方面,象征又加強了他詩歌的神秘性。葉芝擅長用古代的象征來喚起人們的情感,在《基督重臨》中, “沙漠上的鳥群”取義古代埃及的“黑鳥”的象征意義,表示的是“混亂”與“死亡”。在詩歌的結尾處:“何種狂獸,終于等到了時辰,/懶洋洋地倒向圣地來投生?”,詩中“狂獸”的形象是“人首獅身”,很明顯臨摹了古埃及斯芬克斯的形狀, 它將會前往“圣地”重生。 “人首獅面”的斯芬克斯將整首詩歌帶入神秘氣氛。斯芬克斯亦人亦獸,亦怪亦邪,它的重生將為我們帶來一個怎樣的未來世界呢?然而,葉芝始終用一種樂觀主義的態度迎接著想象中貴族統治的新紀元:“極度完善的貴族文明,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都有嚴格的等級區分,偉人們的大門一大早就擠滿了請求者,巨大的財富都集中在少數人的手里,一切都依靠著少數幾個人,依靠著國王,而國王又依靠著更偉大的神,在任何領域都是這樣,包括在宮廷里、家庭中、不平等制定了法律。”{11}
四、結語
在《基督重臨》中,葉芝不但表現了精湛的詩歌技巧,而且巧妙地將該詩變成了其哲學思想的展示室。展示品包括:葉氏“歷史循環論”、“虛無主義”、“大記憶”、“精英理論”和“神秘主義”。《基督重臨》比《幻象》(葉芝稱之為“我書中的書”)一書要早發表5年之久,勾畫了葉芝哲學思想的早期框架。本文意在幫助讀者理解《基督重臨》中的小型哲學體系, 同時為讀者進一步閱讀葉芝的哲學思想核心著作《幻象》架起一座引橋,進一步走進葉芝的哲學世界。
參考文獻 :
[1]葉芝著,西蒙譯. 《幻象:生命的闡釋》[M ] . 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10.
[2]Giorgio Melchiori. The Whole Mystery of Art: Pattern into Poetry in the Work of W.B. Yeats[M]. New York: Macmillan. 1961. P174--175.
[3][4][9][10] 傅浩. 《葉芝評傳》.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 ,p164, p36, p203 p108-109.
[5]F.A.C. Wilson. Yeatss Iconography.[M].London: Victor Gollancz Ltd, 1960. p147.
[6][7] F. A. C. Wilson. W. B. Yeats and Tradition.[M]. New York: Macmillan. 1958. p150, p10.
[8]尼采著,黃明嘉譯. 《快樂的知識》[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4 p317.
[11]Ian Angus, George Orwell, Sonia Orwell; David R. Godine. The Collected Essays, Journalism and Letters of George Orwell. Volume: 2[C].Boston: David R. Godine. 2000, p247.
陳盛,湖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湖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