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靜林
摘要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在當代社會學領域中獨樹一幟,具有重要的哲學社會學意義和突出的理論特色。本文通過對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理論的梳理,認為其理論特色主要體現在歷史融合性、哲學思辨性、批判性與實踐性統一,而哲學社會學意義上的思辨性是其實踐社會學的主要理論特色和重大意義所在。
關鍵詞實踐社會學 理論理性 實踐的邏輯 場域 慣習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592(2009)05-221-02
一、實踐社會學:當代社會學的新走向
作為繼雷蒙·阿隆之后的法國最為杰出的社會學家,布迪厄以其“實踐社會學”的嶄新視角在法國社會學界獨樹一幟,并逐漸引起國際社會理論界的關注。
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提出和發展以一系列具有代表性的著作為標志,主要是《實踐理論大綱》、《實踐感》、《實踐的邏輯》、《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等著作。它們代表了當代人文社會科學特別是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取向的一個重要轉變,即超越結構主義的傳統思想、關注實踐邏輯的社會學新走向。
實踐社會學是對傳統結構主義的超越,它雖然承認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會受到結構或系統的強烈影響,但更強調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具有不為結構或系統單向決定的特性,特別是將人類行為視為能動的符號活動,從而凸現出結構與行動的辯證關系,以倡導將社會研究的重點放到作為社會行動者的人的主體能動性尤其是人的社會實踐之上,而不是一味地強調結構或系統的約束作用。
實踐社會學因此而得名,并作為一種學術立場和理論武器成為布迪厄進行思想論戰和學術批判的重要支撐。如其自己所言,實踐社會學的思想主旨正在于相反相成的兩個方面,即“建構主義的結構論”與“結構主義的建構論”。這里的“結構論”或“結構主義”是指在社會世界存在著各種客觀結構,它們獨立于行動者的意識和欲望,并能夠引導或約束這些人的實踐及其表象。“建構主義”是指在社會分析中要考慮行動者的感知、思想和行動的模式的社會生成過程,以及社會結構的生成過程。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布迪厄在任何時候都是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并重,從實踐社會學的理論實質來看,布迪厄倡導對結構主義的超越,將研究的重心放在建構主義的實踐理論和邏輯。
二、歷史的融合:哲學與社會學的對話
任何社會思想的產生必然以一定時期的社會環境和知識背景為基礎,并在不同程度上反映出當時的社會和知識背景。所以,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能夠站在歷史的高度超越結構主義的理論傳統,是絕對離不開其知識背景和學術淵源的。不同理論遺產和學術傳統在布迪厄那里的歷史性融合,不僅是實踐社會學產生的原因,更是暗藏于實踐社會學背后的重大理論特色。
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獨創性,在于他能夠將各種經典的社會理論遺產與法國社會學的認識論傳統糅合起來,將社會學的眼光與哲學的洞察力結合在一起。筆者認為,哲學與社會學的對話是布迪厄學術靈感的根源所在,是植根于實踐社會學始終的主要思想和關鍵動力,亦是實踐社會學的深刻轉折意涵和融合特征的重要展現。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實踐社會學繼承優秀的人類學、社會學傳統,重視經驗研究,反對各種唯理論主義和輕視實踐的空洞哲學思辨。實踐社會學所繼承的優秀的人類學和社會學傳統主要包括:人類學田野研究中的結構主義思潮與關系論要素、涂爾干學派的實證主義社會學、馬克思和韋伯的重要社會學思想等。這樣一些優秀的學術傳統與布迪厄自身的學術實踐結合起來,使其關注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的生成過程和諸多不受結構制約的特性,逐漸培養出一種獨特的建構主義的實踐視角,倡導實踐理論,因而實現對各種純粹結構主義模式的超越。
第二,實踐社會學深受法國認識論傳統哲學思想的影響,重視科學哲學的深入思考和批判精神,防止陷入無休止粗陋經驗研究的泥潭。結果是,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并不同于簡單的實證主義,它不僅強調經驗研究的重要性,更是強調理論與經驗研究的復雜辯證關系,終于在以往理論與經驗研究、結構主義與建構主義、宏觀與微觀、客觀與主觀等二元對立之間尋找到了一種平衡。
三、超越的反思:理論理性的批判
哲學與社會學的對話和歷史性融合賦予了布迪厄超越各種二元對立的雙重視角,實踐社會學因此不會輕易地偏向任何一元,而是不斷在各種二元對立之間尋求新的平衡點。這樣一種不偏不倚的敏銳的學術定位使得實踐社會學具有獨特的反思性,因為只有不斷的反思才可能始終避免由于偏向一元而帶來的二元對立傾向。布迪厄實踐社會學超越的反思性主要體現在他對理論理性的批判上,在他看來,社會科學領域之所以存在各種二元對立,原因在于社會研究過程中研究者缺乏元理論或元社會學的思考,因而沒有正確看待和處理與研究對象的關系,結果帶來兩種重大的理論理性偏頗,即客觀主義理論理性和主觀主義理論理性。
客觀主義理論理性的批判。作為一個人類學家出身的社會學家,布迪厄一直在利用人類學對人類具體實踐的強調來超越各種忽視實踐特性的客觀主義理論理性。布迪厄認為,以結構主義為代表的客觀主義理論理性背后實際上是一種“不偏不倚的旁觀者”的假設,在這種作為旁觀者的學者的眼中,實踐的各種獨特邏輯完全喪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實踐生活相對立的、非反思性的唯智主義理論邏輯。這樣一種理論邏輯壓倒或取代乃至化約或消解實踐邏輯的偏見具有重大的危害性,它將研究者與之所處身的社會世界割裂開來,從而否定了研究者與研究對象、研究者與社會世界之間的密切關聯。所以,客觀主義理論理性不可能把握到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的真正實踐邏輯。
主觀主義理論理性的批判。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雖然以批判客觀主義的理論理性為重點,大力倡導實踐理論,但他同樣反對主觀主義的理論理性,即諸如想象式人類學研究中所表現出來的“現象學的認識方式”。在布迪厄看來,這種這種認知方式本應更為貼切地反映出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的實踐過程和邏輯,然而,由于它缺乏對客觀結構的關注,就不可避免地忽視了人們獲取實踐經驗、從事實踐活動的客觀外部條件,故而“無法超越對社會世界生活經驗……固有特征的描述”。簡言之,主觀主義理論理性只能囿于對實踐過程特征的簡單描述,卻無法關照實踐邏輯的外部客觀條件。
總之,反思性是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一大重要理論特色,由此而來的反思社會學亦成為實踐社會學的重要方面。布迪厄認為,缺乏反思性的社會研究,無論是采用客觀主義的定量方法,還是采用所謂的參與性觀察,都同樣不能理解實踐的本質特性。因為二者都存在一個共同的致命弱點,即回避了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的真實關系及其對科學實踐的決定性影響。在采用這樣方法的學者的研究中,社會世界的運作就好像是為了讓學者能夠解釋它,從而容易陷入唯智主義的陷阱。針對這種唯智主義的取向,布迪厄提出要將社會科學構建研究對象的過程本身作為對象來研究,亦即反思研究過程本身,這就是所謂的“對象化的對象化”的意涵。布迪厄還具體地指出,要實現這種“對象化的對象化”研究,就必須進行兩次“決裂”,第一次是和日常的常識觀念的決裂;而第二次則更為重要,是要和學術界中所盛行的各種理論理性的觀念決裂,從而清楚地認識到理論生產的條件本身所包含的各種局限,并在此基礎上把握實踐的真正邏輯。
四、實踐的邏輯:場域與慣習
無疑,理論理性的批判將實踐社會學推向了更深層次的社會學研究發展路徑的探討。實踐的邏輯究竟該如何把握?這是布迪厄實踐社會學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也是其理論特色的重要體現。
布迪厄認為,在客觀主義的視域中,實踐是被構成性的,而在主觀主義的視域中,實踐是構成性的,然而事實上,實踐有其自身的邏輯,這種邏輯既有實踐被制約的一面,也有實踐不被制約的特性。為此,布迪厄從實踐理論的立場出發引入了場域和慣習的概念,因為,在實踐理論的視域中,與客觀主義對立,認識的對象是構成的,而不是被動記錄的;同時又與主觀主義對立,這一構成的原則是有結構的和促結構化的行為傾向系統,即習性。于是,“如果要對實踐活動作出解釋,只有把產生實踐活動的習性賴以形成的社會條件與習性被應用時的社會條件聯系起來”,換而言之,實踐的邏輯只能從場域與慣習的關系中發掘和把握,而場域和慣習大致分別對應了客觀主義的結構和主觀主義的理性。
可以說,慣習是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一個核心概念。在布迪厄眼中,慣習是一種性情傾向系統,它同時具有生成性與歷史性。一方面,慣習是一種生成性結構,它塑造、組織實踐,生產著歷史;但另一方面,慣習本身又是歷史的產物,是一種人們后天所獲得的各種生成性圖示的系統。用布迪厄自己的話說,慣習就是一種“外在性的內在化”。在這個意義上,慣習概念克服了主觀主義和客觀主義的雙重危險。
場域是實踐社會學的另一個重要概念。一個場域可以被定義為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場域的形成同時與社會的分化和人為的建構有關,它可以被看作是人們圍繞某一特定的實踐活動內容——如政治、經濟、藝術、科學、教育等等——而形成的社會圈子。可見,場域不是由一群毫不相干的行動者聚集而成的機械集合體,而是由一些具有共同生成物、價值觀、行為方式等的行動者組合而成的有機復合體,它是有著自身運作邏輯和必要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并同時具有運作空間、爭奪空間和投入空間的三維特征。
布迪厄指出,一方面,場域型塑著慣習,場域包含了慣習所賴以形成和得以運用的社會條件,所以它可以同時被看做人們實踐活動的歷史性結構和即時性場景。另一方面,慣習有助于把場域建構成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一個被賦予了感覺和價值,值得社會行動者去投入和盡力的世界,即慣習在認知上和意義上建構著場域。所以,對于社會現象和人們實踐活動的說明,最恰當的就是把場域和慣習結合起來,既注重各種客觀結構的影響,又關注人們的直接體驗,在同時考慮“外在性的內在化”和“內在性的外在化”的雙重過程中,準確把握實踐邏輯。
五、思考與結論: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其實,王國維所探討的不僅僅是詩人應當如何面對宇宙人生才能寫出人間佳句,他所要表述的恰恰是一種超越具體領域的哲學思辨。筆者認為,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核心視角與王國維的“入乎其內而又出乎其外”存在著哲學社會學意義上的共鳴。
布迪厄實踐社會學的產生源于哲學與社會學在他身上的歷史性融合及在此基礎上其對以結構主義為代表的理論理性的批判。實踐社會學的真正獨創性正在于此,即理論批判背后的哲學社會學的反思,用布迪厄自己的話說,“社會學的社會學是社會學認識論的基本維度”。然而,其哲學的社會學反思究竟是怎樣的呢?筆者認為,可以歸結為“入乎其內”與“出乎其外”,而“出乎其外”在認識論上先于“入乎其內”。
出乎其外:理論理性VS實踐邏輯。布迪厄指出,要想進行科學的社會學研究,就必須反思性地考察科學的對象以及從事科學的研究者自身,考察在實地調查和理論分析時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布迪厄的這一核心觀念便是所謂的“對象化的對象化”,即將社會科學構建研究對象的過程本身作為對象來研究。正是這樣一種對構建研究對象過程本身的超越,使得布迪厄能夠“出乎其外”,洞察出客觀主義理論理性和主觀主義理論理性各自的偏頗,并指出它們都回避了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的真實關系及其對科學實踐的決定性影響,從而轉向對科學實踐過程和邏輯的強調。
入乎其內:結構主義VS建構主義。布迪厄指出,雖然社會世界自身中存在著各種客觀結構,它們獨立于行動者的意識和欲望,并能夠引導或約束這些人的實踐或他們的表象,但結構主義思想卻過度強調外在于社會現象和人類行為的結構,忽視了行動者的感知、思想和行動的模式的社會生成過程,以及社會結構的生成過程。正是這樣一種對結構主義的超越,使得布迪厄能夠“入乎其內”,通過場域與慣習這一對關鍵性的概念,探尋人們實踐過程中的特征和不為結構所制約的靈活、多變的特性,而同時又不忘慣習與場域即實踐與結構之間的辯證關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布迪厄的實踐社會學真正把握住了實踐的特殊邏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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