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當年初學寫作,“生活是文學藝術創作的源泉”這句話便牢牢印刻在我腦海里,奉為創作法寶。事實上,一個初學寫作者對這句話的感受是深刻的,因為寫作初期很多人都在寫自己身邊熟悉的事情,以至親身經歷。譬如知青出身的作家多寫知青題材小說,農民出身的作家多寫鄉村生活,工人出身的作家多寫工廠,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家多寫高等院校或者研究所什么的。這種情況說明,作家們的寫作經驗主要來自于客觀生活實踐所產生的內心主觀感受。
就這樣,自從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以來,“文學是為大眾的”這句名言便影響著廣大文藝工作者。尤其新中國成立以來,“深入生活”這句話便成為作家們的關鍵詞。例如天津八十五歲高齡的老作家楊潤身同志至今常年生活在河北省平山縣,寫出了很多反映當代農村生活變遷的文學作品。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因此,我認為“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這句話是正確的,盡管它曾經受到某些作家的質疑甚至否定。
然而,問題并不這樣簡單。我個人認為,文學與生活的關系還是比較復雜的。譬如我們多年形成的作家下農村下工廠體驗生活的方式,譬如關于文學創作中“真實與虛構”的關系,都應當在我們創作實踐中得到廓清,從而使我們行走在健康的文學道路上。
就個人情況而言,我還是信服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認為它符合文學創作的本質規律。這二十幾年的寫作實踐,也是我對文學現實主義不斷加深認識的過程。
文學善于發現生活真諦,應當是懷著平常之心發現尋常之事,于小見大,于平凡中見不凡。假如我們抱定“深入生活”的心理去“深入生活”,時刻不忘自己是前來體驗生活的作家,這就不是平常之心了。記得《莊子》里面有一則故事,海鷗盡情地落在人的頭頂上,很是和諧,后來人有了機心,海鷗就不落了。我們作家每天都在生活之中,這是最為自然的“深入生活”。我以為,我們提倡的“深入生活”和“體驗生活”,要切忌懷有“機心”。
我們強調“深入生活”,其實是為了得到第一手材料,從而有所發現,構成或者融入我們的文學作品。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直接生活”。二十年前我的中篇小說《黑砂》以及二十多萬字的“黑砂系列”小說,都是當年我在工廠做翻砂工的生活積累。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創作是離不開現實生活的,我們深入生活的目的無疑是增加生活積累,以生活積累促進情感積累。這也是從客觀生活現實向作家主觀感受深化的過程。多少年來,這個過程已經為許多作家的創作實踐所證明了。一個作家的寫作進入比較成熟的階段,他往往離開了當年的生活基地,進入更為廣闊的創作空間。這時候他可能會感到直接生活積累日見單薄,寫作出現轉向甚至轉型。譬如許多知青出身的作家如今不再創作知青題材的小說,就是明證。
我們看到,有的作家開始寫自己不曾經歷的年代,塑造自己不曾接觸的人物,其實就是調動間接生活積累的結果。我認為間接生活積累主要來源于兩方面:一是親歷人物訪談,二是閱讀第一手資料。
通過這兩個方面的“間接積累”,了解當年的社會狀況、風土人情、人生經驗,延伸了我的人生閱歷,我稱之為作家的“提前出生效應”。有時候,我恍惚覺得自己成了那個時代的人。間接生活積累,朝著直接生活積累轉化了。
以間接生活積累激發直接生活積累,使得間接生活積累與直接生活積累漸漸融合,幾乎難以分辨了。一個個人物鮮活起來,一個個事件生動起來,就連我自己都真假難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通常所說的虛構同樣是現實生活的反映。即使創作年代久遠的歷史題材小說,現實生活仍然是文學創作的源泉。
在現實主義前提下,我并不否認主觀精神的力量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打一個化學比方,如果我們擁有的寫作資源是溶質,那么作家的主觀精神則是溶劑。一個作家的創作能力往往取決于他的精神溶解能力。你有多少精神溶解能力就能消化多少生活積累。這也是主觀能動性與客觀現實的基本關系。我想,如果這樣理解,可能就會避免對現實主義創作原則的庸俗化理解和僵化繼承,使我們在現實主義道路上充滿生機地行走著。
寫作,是對自己以往人生的重新發現,也是對自己未來人生的重新展望。重新發現,是指你重新發現了自己的財富;重新展望,是指你對未來文學創作的再度打量。一個作家可以重新成就一部作品,同樣,一部作品可以重新塑造一個作家。然而,我們必須雙腳站在大地上——因為它代表著不可回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