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飛
作為建國后最早的水庫移民人群,居住在漢江邊上的他們在時代的背謬下歷盡輾轉。眼下他們再—次被置放在命運的門檻上,推開南水北調中線移民的沉重大門——
夜里,老人和孩子躲進一個儲藏稻谷的倉庫里,門被鎖上。
隊長何肇勝舉起右手,示意大家安靜。會計何太成握著斧頭躲在一個稻草垛后,另外幾個年輕人則沖到在路左的稻草垛后,大家緊張地盯著前方的馬路。
有火把閃現,吼叫聲中,幾百人提著獵槍、砍刀和棍棒逼近。
2009年7月15日中午,73歲的何肇勝坐在搖搖晃晃的長葉吊扇下,講述40年前那一場沖突——他顛沛移民生涯中的一個插曲。
“生在中國,但不像是中國人。”伺肇勝說。
他的家族曾經棲息在漢江邊上,因為修建丹江口水庫而外遷。51年來,他們幾番輾轉無從落腳,眼下又將成為最新一次南水北調的移民。
青海夢魘
缺水的漢江。南水北調中線將調走這條河里三分之二的水。
1966年前,何的家在河南漸川縣下寺一塊寬約5公里的綿長江灘上。先人清雍正年間在此開荒,逐漸形成一個400多人的村莊。
村西5公里外就是漢江,漢江流程短、河床狹窄卻有和黃河相近的年均徑流量。1954年,長江流域暴發了20世紀以來最大一次洪災。
1958年,毛澤東要求在丹江口修筑水庫,管住漢江,緩解武漢水患。
時值“大躍進”,收割季節,何肇勝和村莊里大部分勞力被驅使砍樹,收集鐵器煉鋼,追打麻雀等“四害”,麥子多爛在田里。
饑荒當年就冒頭了。人們曾在大雁的糞便里尋覓未消化的麥粒。
領袖關懷之下,丹江口水庫設想3年完工,湖北省甚至提出一年就建成,放一個大衛星向國慶10周年獻禮。但該工程修了15年才完成一半。
1958年10月,湖北、河南兩省17個縣10余萬民工挑著干糧和工具匯集到丹江口工地,編為8個民工師,分為左翼、右翼和后勤兵團,參與“腰斬漢江”大會戰。
同年12月26日,毛的生日那天,一道長堤成功攔住了漢江,逐漸形成“亞洲最大的人工湖”。
當時計劃,這一水庫將淹沒湖北省鄖陽地區(今十堰市)和河南南陽地區3個縣,共動遷移民38.3萬多人,其中湖北鄖陽地區的鄖縣、均縣(今丹江口市)近23.2萬人,河南淅川縣近15.1萬人。
對這一數量創世界紀錄的移民如何安置,當時中央和省里并無方案,只是要求地方“想辦法找出路”。
此時,正值中央動員內地青年支援邊疆建設。這一動員實際上與遷移“四類分子”和右派到邊遠地區的運動匯合。南陽地委專署的領導人要求將一部分指標分給淅川,以政治動員解決移民安置問題。
1958年11月,淅川縣委決定從庫區三官殿、埠口、宋灣、滔河、老城5個區移民人口中選拔完成支邊任務。宣傳機器迅速啟動,上百名先報名的農民穿上嶄新軍裝、戴上大紅花在各社隊巡回演講,鼓動其他人報名。
23歲的何肇勝是何家莊會計,熱血沸騰地當場報名。最后,淅川從3萬多名報名者中選出8008名男女青年,分三批到安置點。
何被編入文都建設兵團,1959年4月遷入青海黃南自治州循化撒拉族自治縣。1960年冬,淅川又組織支邊青年家屬4909戶14334人遷往青海。所有人被要求帶上一至二件小農具和盡量多的菜籽、糧種。
何肇勝身材魁梧,聲若洪鐘,又念過5年小學,被任命為連隊文書,享受連級干部待遇——月工資35.58元。新鮮感很快被高原的嚴酷撕碎——高寒缺氧、少雨多風、氣候多變。他們在荒原上刀耕火種,種青稞、小麥和胡麻,每天要開挖7分荒地或拾80斤燒柴,完不成任務輕則餓飯,重則繩捆吊打。一名王姓青年因病未完成墾荒任務,被干部用鐵鍬活活打死。
官方資料表明:短短的一年之內,支邊移民數千人患病或非正常死亡,死亡人數占移民總數的30%。
一些移民開始偷偷返流,受到青海方面搜查,沒收生產工具、生活炊具。后來允許婦孺和老弱返鄉,但不發路費,不準取存款,移民回鄉途中病、死、丟棄子女的悲劇屢有發生。淅川縣資料表明,22342人中至少有5400人死于這次移民運動。
自1961年1月至8月中旬,有11052人返回淅川,絕大部分是老年人和小孩,這些人大部分生活用具丟在青海,生活極為困難。
伺肇勝帶著兩百多元積蓄回到了何家莊,被村民一致推舉為隊長。
此間土法上馬的丹江口水庫被發現嚴重的質量問題,裂縫多達2463處。1962年初,中央召開七千人大會,開始糾正“大躍進”錯誤,會后第二天丹江口工程暫停。
大片土地顯露出來,是肥沃的消落地,成為返鄉移民的口糧田。何肇勝帶領村民大抓生產,受縣委表彰為“紅旗隊長”。
荊門武斗
水源新村居民望著進行加高擴容的丹江口水壩。他們因為水壩施工而搬遷。
1964年11月,丹江口工程復工,調整為分期進行|——先完成正常蓄水位145米,移民高程147米的一期工程,二期工程等以后條件成熟后,結合南水北調工程實施時進行。
水庫受益者主要是湖北。1965年4月,河南省和湖北省確定“河南包遷,湖北包安”。
河南向湖北荊門縣、鐘祥兩地移民68867人。1966年3月8日,何肇勝帶著44戶何姓同族183人交出大型農具、家具和房屋,乘坐7輛卡車再次離開故鄉,遷入荊門十里鋪公社黎明大隊14生產隊。20多頭耕牛也在跋涉15天后抵達。
何肇勝們住進了土坯“統建房”,兩人共用一間,每間約16平方米。當地的十里鋪公社黎明大隊涌進淅川3個村1800名移民,人口翻了一信。當地農民勉強讓出澆灌不便的次等田地,而這些土地根本無法保障移民生存。一些移民開始偷竊當地人家的瓜果和柴草,矛盾迅速升溫。
后來有批評稱,數萬人搬遷就通過兩省領導人碰頭開幾次會,沒有編制科學嚴謹的移民安置規劃,一切工作全靠政治宣傳動員和行政強力推動。
很快,中央已無暇顧及這些移民。1966年,“文革”席卷中國,主持丹江口移民的長江委員會主任林一山被打倒。
1967年,荊門考慮到自身容納能力,拒絕接收第二批淅川移民。淅川縣則直接致電國務院請求解決。3月27日,由周恩來圈定,國務院和中央軍委聯合發出“特級密令”,指示武漢軍區介入安置兩省移民。
外力之下,第二批移民進入荊門,生存資源愈加窘迫,武斗終于爆發。
7月29日夜,十里鋪公社村民用獵槍、砍刀和棍棒襲擊了荷堰村兩個移民點,打死—人,,次日夜,他們襲擊了九堰村4個移民點。時任14隊隊長的何肇勝見勢不妙,主動找來鄰隊隊長,約定“人家打,我們不打,有事就相互通報”。
但本文開篇的場景仍然來臨。倉房打開后,何肇勝跳上石碾子,大喊“毛主席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話還沒有說完,對方大喊“打倒何肇勝”,槍聲大作,一個叫何太才的移民被打死。
憤怒的移民們怒吼著沖上去砍殺。當地人倉皇撤離,留下了兩具尸體。
移民們深恐報復,轉移至其他移民點。幾天后,匯集在一起的數千移民挑著鋪蓋涌向荊州。荊州軍區在一個體育場里安頓了他們,軍區司令員承諾提供保護,但移民不得走出荊州一步。
政府要求移民交出殺人者,找到事發時所有在場男子進行拉網式排查。一個叫何太進的移民坦白,他看見堂兄何太典以及一個叫肖道明的村民動手打了人。回家后,他羞愧悔恨,在屋檐上吊自殺。
肖入獄后,妻子帶著一個兒子改嫁,老母帶著另一個兒子重返故鄉淅川,在丹江口水庫邊上開荒,這個孩子后因無錢醫治死去。1996年,出獄后的肖輾轉找到了一些老鄉,稱要去廣東拾荒,此后再無消息。
何太典被判刑7年,在出獄的前一月,北京抓捕了“四人幫”,全國各地民眾包括監獄系統紛紛組織慶祝,何的出獄手續由此拖延,最后何太典中風死在監獄。
為避免移民與當地村民的新一輪武斗,1969年10月,荊門決定拆散集中居住的移民,以二至三戶編組,分散插入當地生產隊。
移民們提出集體搬遷到一塊沼澤地,被斷然拒絕。何氏家族100多人在谷場哭得天昏地暗,就此分散——有的選擇投親靠友,有的回到淅川水庫,更多人選擇服從編組。柴湖掙扎
武斗當晚,何太朝親見當地人下狠手毆打移民,不敢在當地插隊,最后在100多公里之外的柴湖安了家。
何的父母在大饑荒中死去,何跟著兩個哥哥生活。除了一個姐姐外,當初一家4兄妹跟著隊長何肇勝來到荊門,他們信任家族中的這根頂梁柱。
武斗后,何借錢買了一架板車,在荊門火車站搬運貨物,認識了同為移民的翟花粉。
翟花粉9歲那年,父親和妹妹沒有挺過大饑荒。1967年,翟和母親、姐姐成為第二批來鐘祥市的移民,搬遷到漢江邊上一個蘆葦叢生、無人居住的沼澤地——周恩來為該地取名“柴湖”,后建制為柴湖鎮。
軍隊在蘆葦地里幫助修建了“統建房”,每戶發給150塊打灶磚和30斤柴草。為了節省材料,房與房之間不壘墻,共用~座山墻。室內地基高低不平,時有積水。
截至1968年,浙川縣4.5萬移民進入柴湖,開荒兩年,第三年才有收成。但從1969年開始,柴湖每年被抽調近萬名青壯勞力參加焦枝鐵路會戰和冷水空軍基地建設等,疲于奔命。
翟花粉一家只有祖母、母親和她3個女人,總是借錢買工分,期盼有個棒勞力做上門女婿。1974年,27歲的何太朝借了一頭驢,馱著一臺縫紉機、一口棗紅色木箱和兩張舊棉被,來到了翟家。
1975年到1982年,何和翟花粉一連有了3個女兒。聯產承包責任制推在柴湖鋪開,何家分得6.5畝旱地。
土地雖承包到戶,但柴湖被規定種植棉花4.5萬畝,并且以棉定糧,種棉花可獲得480斤口糧。何不能不完成任務,“一年到頭忙種花,最后落個四百八”。
1985年后,何太朝得到了自由種植的權利,但一畝地最多打出400斤糧食。1990年,新來的鎮黨委書記決定從漢江引水,將這些低產旱地改為較高產量水稻田。
日子看上去在轉好,何太朝借錢修蓋了3間小瓦房。但1990年秋,何感覺腹部疼痛,鎮醫院判斷是腎炎,次年春,荊門的醫生診斷是肝腹水。何的岳母在憂慮中也一病不起。
16歲的長女何清不得不輟學,在鎮上一個釘絲廠制作鐵釘。
1991年2月24日,河南的二哥把何太朝接到故鄉淅川照顧。何寫信回來說他想家、想女兒。7月14日,翟花粉帶著10歲的三女兒去浙川。半個月后,何太朝自知來日無多,說要死在家里,和妻女回到柴湖。
一個月零6天后,何太朝一身浮腫死去。臨死前,何太朝叮囑一定要供二女兒何琴上學。何的女兒后來聽父親的朋友說,父親早年在荊門拉板車,一天只吃一頓飯,傷了身體。
地下水也被認為是傷害何太朝的殺手。“大柴湖,臭水窩,地下水腥臭沒法喝。”柴湖地下水含鐵、錳、亞硝酸鹽,細菌總數嚴重超標,柴湖是中國食管癌高發區之一。
41歲的翟花粉一個人需要償還何太朝治病留下的債務,這個失去男人的家庭,還因缺少可出工的勞力,需要繳納漢江清淤費和防洪費。
1994年,長女何清去了荊門棉紡廠4年后,赴深圳龍崗打工。小女兒何平念完小學也去了深圳,兩姐妹供何琴上學。
1998年,何琴考上武漢工業學院,是村莊里數年一出的大學生。這一年,柴湖人發現稻田里出現了血吸蟲,一個村里40多人患病。
稻田又被改為旱地,柴湖再度陷入絕望。移民們頻繁上訪。2007年前,移民上訪年均達2600人次,最多時達3700人次,且掐著重大活動、節會的點赴武漢或北京。
2001年2月23日,新上任的湖北省委書記蔣祝平在柴湖召開第一個現場辦公會,稱柴湖鎮移民當年曾為國家作出巨大犧牲,“如果再不想辦法幫助他們擺脫貧困,就是對黨和人民的嚴重瀆職犯罪”。
這一年,困擾柴湖多年的垸內積水終于被排出。
2003年3月,新任省委書記俞正聲帶著大批官員再次走進柴湖,稱黨和政府欠了移民的情。俞告誡官員:“扶持柴湖移民,不是施舍,而是還債。”
3年后,柴湖終于有了一個水廠移民喝上了干凈的水。
2008年底,當地報紙稱柴湖當年上訪量不到200人次,奧運會和十七屆三中全會召開期間實現赴省進京上訪零登記,摘掉了上訪大鎮的帽子。
如今,何太朝的長女何清留在柴湖照顧虛弱的翟花粉,長女婿獨自在山東打工。何清租了一個鋪面賣家具,但生意難做,虧損了兩萬元,且找不到合適的下家。二女何琴在寧波安家。三女何平在深圳打工,她4歲的女兒被送回柴湖念幼兒園。
何家有姐妹3人的很多照片,但沒有一張留有何太朝的合影。何清想起似乎還有一張父親的身份證照,找了許久不見,只得放棄。返流淅川。
2009年7月15日,河南淅川倉房鎮沿江村。烈日炙烤著玉米地。
15歲的何姍姍見到家里來了生人后,一臉通紅地轉身收拾亂糟糟的堂屋。何姍姍是何肇勝的孫女。
經歷過上青海、下湖北、回河南的輾轉之后,何肇勝已蒼老不堪,因為摔傷了腿,蜷在里屋的一張木床上哼哼。
何肇勝的家在靠近水庫一角的山坡上,4間大通間破敗殘缺。屋里堆滿了編織袋,一只母雞躺在上面。
沿江村是個新地名。1971年后,20多戶何姓移民陸續搬回這個叫喬家溝的山坡,之前,它是被何家莊鄙棄的一座荒山。
當地干部罵返流移民是“流民”,拔掉莊稼,并威脅要對他們采取革命措施。1972年,4個代表找到淅川縣委苦求給條活路,縣委書記張玉佩拍板說,你們就留下來吧,但每個人只能開一畝地。
于是有了一個新的村莊——“沿江村”。今天,沿江村有80戶人家,500多人,都是從湖北回流的移民和他們的后代。何姓家族有30多戶。
1974年,何肇勝帶著一家10口人離開荊門,在喬家溝搭起茅草棚開荒10畝。幾乎都是不能種麥,只宜種玉米、紅薯和花生的坡地,最遠的在一公里之外。
一年上萬斤紅薯讓這個家庭扛過了歲月,他們頓頓紅薯一蒸紅薯、烤紅薯、紅薯打湯、紅薯粉、紅薯饃饃。救命的紅薯也讓何和他的家人都犯上胃病,今天一看見紅薯就想吐。
1990年,何肇勝拿出所有積蓄蓋了兩大間瓦房,約90平方米。接著,何送大兒子考上大學并留在了長春。接下來何又讓另外兩個兒子娶上媳婦,并有了第三代人。
爭地械斗一直眷顧這些苦命的返鄉移民一大煉鋼鐵、修筑水庫和移民開荒幾乎耗盡了水庫周圍的植被,倉房鎮曾在1990年代不得不借助日本政府貸款修復水庫生態。隨著返流的移民增多,土地越來越成為問題。1999年冬,淅川縣兩個鎮4個村的移民為爭奪庫區6000多畝消落地,先后3次械斗,兩死多傷。
2001年,何肇勝一家人在《新聞聯播》里看見政府公告興建“南水北調工程”。2003年,長江水利委員會派人進入村莊來做財產摸底登記,鄉干部天天在廣播里喊,國家下了停建令——不準種樹,不準蓋房,不準修馬路,“一定要搬家的,建了也是白建”。
2005年,丹江口大壩加高工程開工。加高14.6米后,蓄水水位提高到170米,正好淹沒何肇勝現在的房子。浙川需要再次移民20萬人。
何肇勝現在身邊除了兒子媳婦,還有3個正在上學的孫子和一個孫女,孫女何姍姍剛考上浙川五中,但需交3000元贊助。
這個家庭為生計想盡了辦法——他們一共養了10頭豬、50只雞、8頭牛和一只鴨,家禽們在堂屋或院子里休息或奔跑追逐。為保護財產,何家又養了3條大狗。地上到處是各類糞便為了留個紀念,何的大兒媳操起一把大掃帚劃拉幾下,掃出了一塊干凈地,吆喝人把伺肇勝抬了出來,一家人湊在一起拍了一張合家照伺肇勝說,他這一輩子就是移來移去,移毀了。
這次淅川的新移民不再遷往湖北,而由河南各地消化,已有一些鄉鎮搬離。25公里外的沿江村,老隊長何肇勝要與他的子孫親友們再次移民到鄭州以北的新鄉縣。
何肇勝每天都要兒子扶他坐在屋檐下看見水庫——約2公里外的水下,就是當年的何家莊,可以想見裊裊炊煙、江上白帆和昔日的父老鄉親。
攝影 杜斌 編輯 袁凌 美編 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