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20世紀末開始的高校擴招,其實質是以招生人數增長為主要表現形式的高等教育擴張,從持續的時間和規模來看,這次擴張在世界各國中是比較罕見的。這既符合高等教育模式發展變化的國際潮流,也是經濟發展的必然要求。高校擴張的影響是私人教育費用的上漲和學習成本的下降。基于Spence的信號理論,本文的研究發現,在高等教育擴張之后,高能力者如果想繼續發送文憑信號以使自己在勞動力市場上被識別的話,就必須在教育上做進一步的投資,而這種投資僅僅是為了實現勞動力市場上的分離均衡,并不會提高個體的勞動生產率。所以,高校擴張的后果是文憑信號的貶值以及對教育的過度投資,從經濟上看,這也是一種資源配置的無效率。
關鍵詞:高等教育擴張;教育投資過度;信號理論
中圖分類號:G64;F830.5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09)09-0011-07
一、引 言
長期以來中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口比重一直很低,即便是到了1990和1996年,每10萬人擁有的大學生人數也只有331和473人,低于國際的平均水平,也低于同期印度的582和681人。隨著經濟的發展,傳統的精英教育模式已經無法滿足勞動力市場對人才的需求,加之出于高等教育公平和效率的原因,高校擴招也就具有了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在經歷了兩次小規模的擴招之后,20世紀90年代末大規模的擴招開始了。1999—2003年,普通高校招生人數平均年增長率達到27%,2003年的招生人數是1998年的3.5倍。從高校的在校生人數上看,80年代初和90年初兩次小規模的擴張,不但持續的時間短,而且入學率的上升幅度也不大,1999年以來的擴張則完全不同,不但持續的時間長,而且在校生人數有了大幅增加,到2003年,普通高校在校生人數是1998年的2.7倍,這種擴招速度在全世界特別是人口大國中是比較罕見的[1]。
盡管在各種文件和資料中我們都將高等教育的這種轉變稱之為高校的擴招,但下文提到的幾個特征性的事實將向我們表明,高校這種擴招的實質就是一種擴張(expansion),是以擴招為主要表現形式并由擴招所推動的擴張。
根據高等教育擴張的若干事實,本文得出這種擴張對學生有雙重的影響:教育費用上漲和學習成本下降,而后一種影響主要源于高等教育毛入學率提高所導致的大學門檻的降低,也就是上大學比以前更容易了。根據Spence[2-3]簡單的勞動力市場信號模型,每個人獲取教育的成本不同,這和個人能力有關,能力越強,則教育成本越低。教育只是個人能力的信號,是解決勞動力市場信息不對稱的一種手段,并不會提高個人的勞動生產率。當學習成本下降時,原來的勞動力市場分離均衡的條件被破壞,雇主無法通過文憑來對個人能力加以判斷,此時,高能力群體為了讓自己在勞動力市場上被正確地識別出來,就必須接受更高的教育,這種投資不會提高個人的能力,僅僅是為了發信號。同擴張前相比,為了實現分離均衡,需要將更多的資源用于教育,教育的實際投資水平距離先前有效率的教育水平越來越遠,出現對教育的過度投資。
本文的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對高校擴張的若干事實加以描述,得出隨著高等教育入學率的提高,學生學習成本會降低。第三部分利用Spence的信號模型分析勞動力市場存在三類能力不同的群體時,各種可能的均衡以及均衡的條件。第四部分是用信號模型分析高校擴張后的均衡,通過觀察均衡條件的變化,來分析擴張如何引致中、高能力群體在教育上的過度投資。第五部分是結論部分,簡單地說明了擴張的可能后果。
二、高校擴張的幾個特征性事實
根據《中國統計年鑒:2005》中提供的數據,通過對各級教育升學人數、畢業人數、在校生人數變化趨勢的觀察、比較,我們發現中國高校的這次擴招有如下特點:
第一,這種擴招并不是所有等級的教育同時擴張,而是高等教育一枝獨秀、爆發式的擴張,是在初等教育基本普及,在校生人數穩中有降,中等教育略有增長的情況下的擴張。比如,在2003年普通高等學校在校生人數是1985年的6.5倍,而同期普通高中、初中和小學分別是1985年的2.7、1.7和0.9倍。
第二,按照UNESCO[4]的分類標準,擴張涵蓋了高等教育的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既包括普通本科,也包括以培養研究型人才為目的的研究生教育。在2003年,普通高校的在校生人數和研究生的在校生人數分別是1985年的6.5和7.5倍。
第三,無論是普通高校的本、專科,還是研究生,它們的招生人數和畢業生人數有相同的趨勢(畢業生人數有幾年的滯后),這意味著中國高等教育的擴招實質是一種擴張,而不僅僅是擴招。如果傳統高等教育是嚴進寬出的話,那么招生和畢業人數同比增長意味著現在正在朝著寬進寬出轉變,而不是寬進嚴出。
第四,不僅是個別院校而是所有院校同時擴張,包括重點和非重點院校,本科和專科。而且,擴招的專業受市場需求影響,越是熱門的專業,擴張的速度也越快,也有個別冷僻專業逐漸萎縮。比如,與1994年相比(中國在1994年對高等教育的學科進行了重新調整),2003年各專業在校生人數上升速度最快的是法律6.6倍,經濟和管理6倍,教育學和文學約5倍,理學、工學和醫學3倍多,農學2倍多,歷史學1倍,哲學則相當于1994年的0.8倍。
第五,擴張僅僅發生在高等教育領域,技校和職業中學不在此列。2003年中等技術學校和職業中學的在校生分別只是1985年的3.9和2.3倍,與大學相比,這一部分擴張速度較慢,結果造成了勞動力市場上普通大學生就業困難以及技工短缺并存的問題,這也是當前高校擴張的后果——人才的總體短缺與結構過剩同時存在——的基本表現形式。
第六,盡管國家對高等教育的投資增加,但高校債務還是迅速上升,許多高校面臨著財務風險,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高校擴張的規模之大、速度之快。從20世紀90年代末擴招開始,學生人數的急劇增加對學校原有的軟、硬件設施形成壓力,這些設施也必須同時擴張。除了一些“985”和“211”院校有國家財政撥款之外,其它眾多院校只能得到很少的地方財政支持,其余大部分資金要靠銀行貸款。根據社科院《2006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顯示,2005年以前,我國公辦高校向銀行貸款總額達1 500億—2 000億元,幾乎所有的高校都有貸款。到了2007年,有專家根據各高校向教育行政主管部門上報的數字匯總得出,全國高校的負債保守的估計有2 800億元,實際可能在4 000億左右。即便是中央直屬的高校也有巨額的債務。由于盲目擴張,國內不少高校的確存在資不抵債的現狀,有些學校每年的經費還不夠還銀行利息。截至2005年8月,各銀行向四川省省內高校發放各項貸款52億元,湖南省25所高校目前有中長期貸款近百億元,校均負債近4億元。最近,東北某國家重點大學的財務危機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該校共有銀行貸款30多億元,從2005年起,每年需要償還的銀行利息高達1.5億多元,財務上已經不堪重負。如此規模的擴張,中央和地方政府的財政撥款是杯水車薪。貸款擴招,擴招再貸款,高校在貸款泥潭中越陷越深。
這種面向寬進寬出的高校擴張,對于學生本人而言有兩個直接的后果:教育費用上漲,但學習成本下降。
由精英教育向大眾教育模式轉變,收取學費或者學費上漲是必然的趨勢。英國的高等教育在20世紀80年代開始向收費制改革,其學費制度的特點是,先有一個最高限額,另外還將學費與家庭收入情況聯系起來,按家庭收入情況將學生分為免收學費和收取部分學費兩類[5-6]。
表1描述的是世界上若干個國家家庭承擔的學費和教育總支出占人均收入的狀況,可以看出,無論與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比較,中國的教育費用都偏高。根據世界銀行對33個國家的統計,學費在公立高等教育機構經常費用中的比例有20個國家在10%左右,10個國家在20%左右,最高的是韓國為40%[7],而在2002年我國這一比重接近50%[8]。目前中國家庭承擔的教育費用偏高既與公共投資不足有關,也和教育的產業化、市場化趨勢有關,當然,很多高校盲目擴張導致財政不足,也有多收學雜費的沖動。
高校擴張的另一個影響是上大學比以前更容易了,學生的學習成本下降。注意,這里的學習成本與人力資本理論中強調的教育成本有所不同,它不是可貨幣化的直接成本或間接成本(機會成本),其實質類似于教育成本中不可貨幣化的成本的一部分,包括學習中使用的時間、體力、精力等等,其實質是一種努力成本。這種學習成本雖然無法貨幣化,但在智力水平以及學習方法相同的情況下,可以將學習時間的長短作為一個近似的代理指標。如果其他條件不變,一個學生考入同樣一所大學所需要付出的努力和花費學習時間無疑會隨著招生規模的擴大而降低,或者,在同樣努力的情況下可以進一所更好的學校。比如擴招之后,很多高校老師抱怨學生的學習能力下降就說明了這個問題。
這也就是說,由于高等教育的擴張,學生邁入高等教育門檻的努力成本降低了。根據上述幾個特征,特別是第3條中國高校由嚴進寬出向寬進寬出的轉變,我們可以推斷出,這種擴張使三種能力學生群體的教育成本都下降了。具體表現在,能力差的上專科院校或者差一點的大學變得容易了,能力一般的上普通大學接著讀研究生比以前容易了,能力強的讀重點大學進而讀碩士和博士變得容易了。也就是說,由于高等教育的兩個階段(本科和研究生)同時擴張,各種不同能力學生群體的教育成本都下降了。
三、簡單的信號模型
1.假設
在Spence簡單的信號模型中,人的能力是不同的,生產率也不同,但企業無法直接識別這種生產率上的差異;教育不會提高勞動生產率,生產率與個人受教育成本負相關,所以能力高的人教育成本低,進而會接受更高的教育,企業只能通過個人的教育水平來間接地判斷個體的勞動能力。我們把當前市場上勞動者按教育程度分為三類:大學以下、大學本科和研究生,各占總體的比重分別為p、(1-p)q和(1-p)(1-q)。
市場工資由邊際生產率決定,假設三類群體的能力(或生產率)分別為1、2、3,那么企業愿意為他們支付的工資也是1、2、3。
由于e、k保持相同比例的變化,每個群體的收益不發生變化。但是,這里的教育成本僅僅是非貨幣化的學習成本,不包括可以貨幣化的教育成本。一旦考慮到這些經濟成本之后,就知道選擇更高的教育必然帶來凈收入的下降,不但與完全信息條件下的均衡有所不同,即便與擴張之前相比,勞動者整體的收入之和也在下降,造成社會福利的損失。
高校開始擴招之后,學習成本下降了,體現在k上,前面說過,可以通過學習時間的變化來估計學習成本的變化。但是在這里,假設學生的能力乃至學習成績是均勻分布的,在不考慮其他變量的情況下,我們可以根據升學率的變化來近似地估計k的變化。如2004年,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19%,與1998年相比,可以看成毛入學率上升了1倍,也就是學生的學習成本下降了1倍,所以k≈2,(這里沒有考慮研究生擴招的情況),將p=81%,q=89%代入公式2p+q(1-p)>kaMaL+1,有0.4>aMaL,也就是說,在擴招之后,如果要實現分離均衡,與低能力群體相比,中等能力的群體的人數必須更少。否則,混同均衡是最優的,也就是不發送文憑信號才是中、高能力群體的最優選擇。
從上面的計算可以看出,隨著高校擴招,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持續上升,k的值就會越大,而2p+q(1-p)的值就會越來越小,分離均衡的條件2p+q(1-p)>kaMaL+1也就越來越難以滿足。如果上述條件被違背,混同均衡就是最優的選擇,這時中、高能力者選擇發送文憑信號不如不發信號時的收益大,上大學和研究生并不是最好的選擇。中國高等教育下一步的發展目標之一是在2010年和2020年使高等教育的毛入學率達到25%和40%,假設當時的研究生入學率維持在15%不變,則根據2p+q(1-q)計算出來的結果分別是1.7和1.5,這樣,要想使中、高能力的人發信號時收益增加,kaMaL必須分別小于0.7和0.5,如前所述,只要估計出k、aL、aM的數值,我們就可以判斷擴招情形下,中、高能力的學生選擇上大學和研究生是否理性。
五、結 論
我們的分析表明,高校擴張后,中、高能力的群體必須進行更多的教育,發送更高的文憑信號,才能將自己和其他群體區分開來,與擴張前相比,分離均衡要求的教育投資更多,這是一種無效率的投資行為,目的僅僅是讓自己能夠被識別,而和個人能力、生產率的提高無關。更多的教育要花費更多的資源,對于低收入家庭而言,這會造成因教育信號投資過度而引發的經濟危機。
教育是一種投資,各國人力資源的數量和結構要與經濟發展的實際狀況適應,發達國家的經濟發展經驗表明,新經濟對人才的需求并非在熟練技工和有大學本科學位的人才之間進行選擇,“現代經濟在各個層次上都需要掌握現代技能的勞動力,我們并非是在提供更多的水管工還是大學畢業生之間進行選擇,而是兩者都需要得更多。…高等教育的擴張并不應該是‘培養更多相同的人’,而使高等教育有淪為一個機械的教育鏈條一部份的危險——接近一個義務教育的第三階段…,在高等教育的擴張中,首先要確保其恰當的質量、類型能夠符合雇主的要求和經濟、學生本人的需要”。英國的勞動技能部(DfES)認為,新增的工作崗位不一定都需要傳統的三年制榮譽學位。許多新增的崗位都是專業性的和高水平的技術工作,通過較短期的、以工作為中心的基礎學位的擴張滿足這些需要。未來英國高等教育擴張主要是通過以工作為中心的、中間水平的基礎學位來完成[5]。
無論是教育投資不足還是教育投資過度都是資源配置的無效率,而判斷教育資源配置狀況的一個重要指標就是教育投資的收益率。在擴招之前的一段時期,有證據表明中國教育收益率在逐漸上升,可是在擴招之后,特別是隨著大量的畢業生開始進入勞動力市場,很多家庭發現,在花費了巨額的教育費用之后,并沒有獲得預期的收益。不但大學畢業生的就業率連創新低,就是畢業生第一份工作的工資也逐漸下降,與高中、中專以及技校生的工資差距越來越小。反觀勞動力市場上有一定工作經驗的技術工人的工資卻慢慢上漲,甚至有價無市。這些問題出現的原因可以從上面的信號理論中得到解釋。在高等教育的迅速擴張之后,基于前面的分析,我們可以推測下列問題的出現:
第一,高能力的群體為了在市場上與低能力群體分開,必然追求更進一步的教育投資,而這種投資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發信號,而非對學術研究的熱愛,于是,研究生教育本科化,成為本科教育的第5、6年,研究生入學考試也開始高考化。隨著學生人數的迅速增加,師資日益緊張,教學質量下降。
第二,企業為了在市場雇到合適的人才也不得不提高學歷門檻,普通的崗位也需要本科生甚至研究生。此外,出于對信號質量的追求,企業還會尋求一些額外的信息,比如,畢業學校的聲望、外語和計算機的水平、在校期間的獲獎情況以及一些其他的相關證書,結果是,學生為了考證而忽視對本專業課程的學習。
第三,上述兩方面的共同結果是,學歷的貶值和人力資源浪費的并存。在實際工作中,一方面企業覺得本科生的質量越來越差,不符合自己的要求,另一方面,企業中的員工覺得自己被大材小用,價值被低估,存在過度教育問題。
第四,學歷原有的信號功能因學歷貶值而逐漸弱化,與高等教育擴張同時而來的是學費上漲,能否獲得更高一級學歷信號的決定因素除了個人能力之外還有家庭的收入狀況,于是,一些盡管能力強但由于家境貧困的學生無法發出更高的學歷信號,加之市場上真、假文憑泛濫,文憑作為能力信號的功能開始削弱,文憑市場出現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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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