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格致滿洲人。六十年代生于東北吉林烏拉。畢業于吉林地區師范學校。出版有:散文集《轉身》、《從容起舞》、《七個人的背叛》。曾獲首屆布老虎散文獎、人民文學獎、吉林文學獎、長白山文藝獎、駿馬獎?,F為國家公務員。
“一個人張燈結彩”
2008年過春節的時候,我的家庭常住人口已經銳減到我一個人。應該說,這些年,我一直為減少家庭人口而做著不懈的努力,但我的計劃是把三減一,然后穩定在二。半年前,經過8年的努力,我做完了這道算數題。減去父親,留下兒子。演算完成,我過上了安靜的生活。這種安靜持續半年,到春節前夕,無風起浪,我的安靜遭到破壞——孩子的爺爺獲知自己的長子已經離婚,他唯一的孫子的監護人不是他的兒子。這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心里,等于失去了他的孫子。七十多歲的老人,生命中還剩下了什么?屬于自己的柴薪已經燃盡。一堆灰燼,所幸旁邊有屬于自己的一株嫩芽——這是他最后的體重。吳剛說,我爸還哭了。他說他爸哭了時,他還笑了。我也跟著笑了一下。我們的笑,是成年人笑孩子。
我笑完了,這事沒能隨著我笑容消失。接下來,被轉述的老人的哭滯留在我的眼前不肯破碎,它在我的眼前完整著,很清晰。我想它是有來頭的,果然,它悄然摧毀了我的平靜。我的平靜無法建立在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的哭聲之上。我想我得解決這個隱患,得把硌著我的石頭搬走。這塊石頭就在我的床墊下面,形如一粒豌豆。不為別人,為我未來的平靜,為我的睡眠暢通無阻。
還有7天就過年那天,我找到了送走老人哭聲的辦法。我找到吳剛,說把孩子送回老家,跟他爺爺一起過個年吧??梢宰∫粋€月,這樣可以讓他明白他并未失去他的孫子。吳剛說,你想干啥?連孩子都送走?我沒想到他不知感謝,卻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私生活上。我大笑—再笑。我說這下你可管不著啦!你可真管不著了啊!
孩子是塊止痛膏。止痛膏有一塊。需要這塊膏藥的人至少兩個。我需要,孩子的爺爺更需要。我比一個老人抵抗疼痛的能力要強十倍。我年富力強,手術可以不用麻藥。
接下來如果都是平常日子,那是不足以做記錄的。幾天后,在我的身后,春節如一個陡坡向我逼近。
寫了一篇小說,幫助我不辨晨昏地度過了幾天。在篇尾畫個句號,我就站到了除夕的早上,站到現實的早上。
我的現實是明天就過年了,今天干什么?
我決定按舊歷,去年今天干什么,今年照著做。不思考、不改革。
上午8點就有人按門鈴。開門見一個老人手里一疊財神。他拿起上面那張遞給我,我回身找到一些零錢給他。
關上門后,我仍站在門口,手里拎著那張印著紅色財神的塑料紙。我不知道該把他放在哪里。結婚13年,我沒有請過財神。在墻上貼一張財神像,足以讓我害羞。首先是我不信,然后是發現自己跟財神沒有知心話要說。他的話語系統,跟我的話語系統交叉很少。或者,我對財富的喜愛還達不到崇拜的高度。我的態度對他是不敬的。我是比較玩世的,有則有,沒有不求。一簞食,一瓢飲,差不多就行了。但是今年,送到門口,是不能拒絕的。不能拒絕的除了紙上的財神,還有手捧財神的那個人。他已經很老了。他要送完這些財神才能攢夠過一個年的經費。這可是個悖論。不到萬不得已是不送財神的。一定是老無所依,困苦難當;再就是徹底的無神論者,但誰能徹底?
我拎著財神,視角是從門向客廳。我的目光主要在墻上。這時我發現,我的墻上的空白是大面積的。這個客廳的面積有40多平方米,因此墻的面積也隨之增大。墻上幾乎沒有什么,都是沉默的留白。在一面大面積的白墻上,貼一張紅色財神,讓那一點艷紅破壞一面白墻堅守了十幾年的清醒,從而改變它的精神方向。我不會那么做。那樣墻會嘲笑我。墻會問,這是我等的結局?說到底,我雖然在這個特殊的早上在很多因素的作用下接納了一張財神,但在我的住所里,仍然找不到對應財神的座位。我沒有為他準備坐椅,或一直不曾想到他有一天會來。他是個突然來訪的陌生人,是不速之客。但是,今天,我是必須要給他找個安身之所的。他不能在我的手里老這么懸空著。我的手,是個繁忙的客棧。來了、???、過去。我的手不是任何東西的家。
最后我把財神貼在了房門后的墻上,鞋柜隔成的門廳。那塊墻有3平方米吧。把財神放在門后是不敬的。可我本不敬。貼在墻上的高處已經是我的歷史首次。他對人不是一個尺度。虔誠的,他就脾氣大;遇到像我這種人,他也就不說什么了。他坐在那里,我看他并未皺眉,笑容一如從前。手里捧的金銀,不比別人家的少。想想他也是個好人哪。
安頓完財神,我抓過錢包。得準備至少5天的食物。得有過年的必須食品。要有糖果、年糕、鮮花、魚、肉餡、水果……
超市里四處是人的漩渦。購物車左右相接,像卡丁車前后左右相撞,幾乎寸步難行。耗時兩個多,把要賣的買齊,到收銀口又是長隊……
回到住所大門口,是吳剛送來的煙花爆竹。也不知道送點好吃的,我什么時候喜歡這些東西。他送人禮物從來是從自己喜好出發。這個笨蛋啊!
已經是下午,夜晚馬上就要來臨。在天黑之前要緊的是要打掃一下房屋、在門上貼對聯、在墻上貼福字、在一些有橫梁的地方掛上紙燈籠、連年有魚、在陽臺掛上安燈泡的紅燈籠……這些上上下下的活,往年都是吳剛的分內工作,今年重擔落我肩上。我是沒有經驗的,但不至于束手無策。
在這些工作里,貼對聯要到房門的外面去。房門之外,是樓梯間。樓梯間是有邊界的公共空間。只要是公共空間,就會遇到別人的。遇到別人對我是個打擊。在門上貼對聯,是男人的工作。此時女人在廚房呢。一個女人踩著個矮凳子,動作夸張地往門楣上貼對聯的橫批,一望可知這家男人不在。而一年四季,哪一天男人都可以不在,唯獨今天,男人則必須在。必須在他就必然出現在貼對聯的現場。如果這個現場出現的是個穿毛衣緊身褲的女人,那么誰見了都會明白,這家的男人不存在。
怕什么就會遇到什么。隔壁鐵門一響,人家的男人出來了。手里拎著紅對聯,手背上貼著斷好的膠帶。在樓梯上遇到多次。打招呼,不停留。他先過來看我差不多已經貼好的對聯上的詞。他說我家的比他家的詞好。我說大同小異,都一樣。我倒不擔心被他提問那個問題。他是個生意人,整天跟人打交道,整天跟人的心理活動打交道。我在他的注目下貼好了橫批。我的橫批是:普天同慶。貼好橫批這項工作就做完了。從凳子上下來,急忙進屋也是不好的。我得在那個對我極為不利的公共空間停留一下,刻意停留。這是我的性格和一貫作風。面對不利環境,不是快速地逃走。心里知道要快速離開,但在行動上,要把氣沉住,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破綻。我得把一個事故現場處理得干凈利索,然后再環視一周才能撤離。我時刻維持自己在任何場所的尊嚴。尊嚴就是拒絕憐憫。拒絕憐憫就是從容不迫。我不給一切撲向我的憐憫可乘之機。我向右邁一步就是他家的大門。我開始閱讀他家的對聯:上聯、下聯。我等他的橫批。我必須等到他把橫批發表在門楣上,讀上一遍,然后再說兩句無關緊要的話,這時候,我就覺得差不多了,什么都順下來了,沒有倒戧著的部分。我拉開門回到房間,才順風順水,腳下沒有磕絆。
回到屋內,我看見我的家里已經是過年的樣子。同去年以及從前的任何一年相似了:金色老鼠被我貼墻上了;福字大頭朝下著;燈籠閉著眼睛;一串紙魚從上面垂下來。
過年至少需要一條魚。這是祖制。這些年,我的寫作再先鋒前衛,但在日常上遵守祖先規則。如果把祖先的規矩、禁忌刪除,那么生活還剩下什么?新的在哪里?什么是新?新如何進入日常?新需要時光做舊。
接下來我要進入廚房。要備下一桌年夜飯。一個人的年夜飯如何備,這是一個新課題。結婚第一年我備的是二人餐。第二年就是三人的了。然后持續十幾年一直是三人餐。今年本應是二人餐,從三到二有坡度但較緩;我的處境是從三到一,坡度陡增。我是自愿把自己從緩坡移至陡坡之上的。沒害怕沒后悔也沒余地后退。心里有些興奮,這從未經歷的我要經歷,我要從陡坡上往下翻滾一次,看看如何?
不能做太多的菜,但有幾種食品是必須要吃的。年夜飯上的食品,幾乎每一種都含隱喻和象征。先說魚,母親在世時反復強調過年吃魚的重要意義,因此我無法不重視魚。魚諧音余。余,剩余。使接下來的生活有緩沖,有后退余地。余使生活從容不迫,余可進可退,余是后院的糧倉。余是多么重要啊!吃魚是多么必須啊!今年我給自己準備的是鯉魚。就是曾經躍上過龍門的那種魚。我年年都選擇鯉魚。若干年前的那條鯉魚,曾在我面前的油鍋里做驚人表演。它從油鍋里一躍而起,有半米高。這樣一次不足為奇,幾秒鐘后,它又一躍而起,仍是那么高。這時我開始害怕,已經不知該怎么辦,就在我僵住的時候,它已經兩面金黃,這樣的一條熟魚,又一次從鍋里高高跳起,未等它降落我就已經驚叫著逃走,我站在走廊里不敢進廚房。那條魚的舉動已經遠遠超出了魚死后神經力量的范疇。那是神力,足以驚嚇我。那條魚一定有來歷。幾分鐘后,我才敢慢慢靠近那個已經被我關了火的鍋。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我對里面不動的魚說,你怎么不告訴我?如果我知道,我會把你放生的。那魚再沒動,也沒有回答我。它不說它是誰?來自哪里?
餃子餡是牛肉和青椒。包餃子我十分熟練。一分鐘我能包好12個。5秒鐘一個。我的手指長而靈活。適合繡花、撫琴,寫字、打牌……
夜晚已經來臨。外面鞭炮和煙花的轟響遠近錯落。光影在窗子上東邊綠閃一下,西邊紅閃一下。外面正一步一步走向沸騰。
把餃子煮好,先盛一盤放父母遺像前。給父親倒一杯白酒,用很小的那種玻璃杯;給母親倒一杯紅酒,用很大的高腳杯??曜邮切沦I的,餃子冒熱氣。透過水汽,我看見父母的臉,目光,這時我知道,我哪是一個人在過年啊!父母一直在這里啊……
從父母面前轉身,我就面對2007年的最后時刻。再過半個小時,就進入2008年。外面的聲響已經連成一片,如藤蔓植物進入了夏季。鞭炮的聲響如煮開花的米,連成粥。窗子上的玻璃如同水粉畫布。外面的世界,普天同慶。迎接新年的儀式,盛大、響亮、色彩艷麗。
剩下的30分鐘,我必須做一件事情:放一掛鞭炮。過年放鞭炮的意義早已確立,這件事不能省略。我的新年要從一掛鞭炮的炸響中開始。那些火光和聲響對于人生是不可或缺的,對于我的新年是重要的。我從來都是從鞭炮的炸響中開始新年的。外面的聲響震天,但那些聲響都各有歸屬。沒有公共的。就像街上跑著大群的孩子,你不能抱起來一個就回家。鞭炮的聲響在聽覺上是共享的,但在意義上是私有的。那些連綿起伏的聲響,沒有一粒是為我的,沒有一段擦過我的新年。我必須燃放自己的鞭炮,我必須點燃我的新年儀式!
貼對聯逼我走入走廊那個公共空間,而燃放鞭炮必須得下樓了。樓下,那是更開闊的空間,那是廣闊的公共空間。我會遇到很多人,會遇到正在放煙花的男人和兒童。我不大可能遇到女人。我知道我是唯一自己燃放鞭炮的女人。
我拎起一掛50000響的鞭炮就往樓下跑。碰上鄰居樓下的男人已經完成任務上樓。他說,剛下去啊?我腳步不停,不減速,我說,啊,來得及。
院子很大,所有的汽車都像受到驚嚇的動物在驚叫。不遠處一個男人在教他的小孩點煙花。孩子很小,煙花很小。他們的煙花不能升上高空,只能在地上閃爍,成為一棵閃光的小樹。前后左右,有很多人都在將明亮的或喧響的玩具引燃——把那些包在紙里的火放出來。大家都不說話,也聽不見說話。所有的私人勞動匯成一個集體慶典。
我把長龍一樣的鞭炮平鋪在地上,我鋪的不是很直,有點蜿蜒。點燃一根煙,狠吸一口,把火移向火捻,讓它們輕輕觸碰。向后,快速向后,它不給我慢走的時間。它逼迫我跑。身后,關于我的新年的聲音開始了。它壓住了所有的聲音。我的耳朵里,完全是我制造的聲音。它們炸開,在地面滾動,為我打開一大片空間。我看見那些聲音在緩慢前進,紅色紙花在聲音的犁后翻開,像那條火龍正在翻身。等到最后一聲響從空中落下來,我往樓上跑。剩下幾分鐘了,我得吃餃子,吃魚。這是最容易的事情了。今天最困難的工作我已經出色地完成了。
誰在身后
那是個好記的日子。從年到月到日都是有標記的。2000年臘月二十三日。2000是個多整齊的數啊。個位、十位、百位同時歸零,像城下站成方陣的隊列。一千年才能這樣干凈一次。一千年才湊成這么個整數。一千年才能布成這樣的陣列。而臘月是一年中最后一個月,中原及江南的梅花就在這月開放了。二十三似乎零碎,但是它要加上的那個數并不隨便。它是7。7是距新年倒數第7天。倒數第7天是小年。小年是個儀式。幼年在鄉下老家這天要打掃房屋和庭院。那種打掃有別于平日的每一次。小年的打掃驚天動地,掃帚要接上一個長木棍,以夠到平日無需夠到的高度。那些高枕無憂的灰塵,像草本植物一樣,壽命是一年。打掃之后開始就進入過年狀態。過年不能是突然的,過年得有引橋。從臘月二十三到除夕這7天都是走入新年的引橋。一天一天循序漸進——二十七把雞殺,二十八把面發……
我選擇了這個日子。選擇了這個邁向新年的第一個橋墩。我在日歷上打的標記是個圓圈。再填幾筆就成了一只輪胎。從軍營尉官宿舍搬入市井私宅的時刻就此確認,不再更改。
姐姐的電話是頭一天打來的。她告訴我搬家的禁忌,具體易于遵從。我理解的這個電話不是從姐姐的鄉間別墅中打來,它不僅僅從郊區行50公里,越過水稻田和楊樹,它從遠古打來,在姐姐的如畫住所稍事休息,然后就飛躍參差的水泥建筑,準確地找到了我。我知道這個聲音的來處,知道每個字不需要理解,只要遵從。那些語句經過了漫長的時間和路程,句子不斷丟失在道路上。當它抵達我的身邊的時候,說明和注解已經不在了。我對姐姐說,我知道啦。
上午9點,吳連長率領他的籍貫遍布大江南北的士兵,把車就裝好了。我們用的是戰爭年代往前線運送軍火和士兵的大卡車。我的被褥、衣服、床墊和衣柜將一輛這樣的車裝滿了。小狗虞美人在兩個包裹的空隙找到了一處背風的地方。它臥在我的被子上。被子上有我的氣味,有它的氣味。這樣不管車開到什么地方,只要守住那絲氣味,它就等于沒有移動。它也許并不聰明,但它知道抱住什么不放。
軍營在城西,新住所在城東。軍營的房子是2樓,新房子是7樓。我們的移動其實一直是在空中。如果不遇塞車,一小時能到了。
我和吳連長并列坐在駕駛室里,7名士兵站在敞篷的后箱里。他們沒有帶武器,但軍裝整齊,押運著我的花花綠綠的家具。我們的車從鬧市中駛過,應該是比較好看的。家具和軍車兩種完全對立沖突的東西組裝在一起,然后向著一個共同的方向前進。
我抓住這個空閑,向身邊的吳連長傳達姐姐的教導。在姐姐的指教中,有一項內容我不能獨立完成,需要他的參與。
姐姐說,搬家時,家里的人(所有人)要先于搬家公司的人進入新房。至于為什么,姐姐沒說,我也沒問。我隱隱覺得我知道為什么。無需說清。我的家里的人,是包括吳連長的,而且他還是主要的家里人。他甚至比我主要。戶籍上他坐在上位,不容我商量。在戶籍上,我們家的秩序是這樣的:吳連長、我、孩子。虞美人上不了戶籍,但它可以一躍就上了我的床,與吳連長爭半臂江山。因此它從不自卑。它還跟孩子爭食物,每次它都拿到了它想要的。吳連長總結說,它咋就不知道自己是狗呢?吳連長想歧視狗。但在我的勢力范圍里,狗的地位不低于人?,F在吳連長向我側目,說你咋那么迷信?我哪有那閑工夫。你就沒事閑的,我正經事還干不過來呢。他的語氣和表情,都驚訝于我的幼稚和愚昧。其實他是可以隨我一同遵守一個古老禁忌的,但他的頭腦已經被徹底打掃過,他已經一塵不染。他驚訝于我的灰塵。驚訝于一把掃帚的疏漏。我看出他不是拒絕這件事本身,他是拒絕一種生活態度。他也意識到了對這件事持什么態度已經超越了這件事本身。我與他針對此事的爭執,已經上升到了觀念和意識形態。這事只是個由頭,我們迅速就抵達各自的高度,開始了兩軍對壘。他怎么肯輸?我怎么肯輸?他拒絕我就是捍衛人生觀。在這樣的人生觀面前,我多次攻打失敗。我觸到堅硬冰冷的城墻,我考慮我拼死進攻是否還有意義。我最后說,那你別怪我沒告訴你,在我身后進去的是別的男人是不吉利的。說完我就抱著孩子下車了。我從吳連長的城墻下撤軍,帶走了他的長子做人質。我把備好的一掛鞭炮交給一個叫小豪的士兵,讓他點燃。放鞭炮也是姐姐電話中交代的。吳連長也拒絕了這件事。我看見士兵已經在把家具扛在肩上。我聽見密集的爆炸聲在我身后連成一片。我跑過去,快速打開單元鐵門,用一塊磚塞在門下。我聽到腳步聲走來,我抓起孩子的手快速向樓上跑。孩子只有5歲,他的腿沒有樓梯的間距高,為提高速度,我必須要抱著他。我的住所在7樓。沒有電梯。有至少100個臺階。孩子有50斤。我不知緊跟身后的士兵肩上扛的是什么,有多重。我必須要走在前面,我不能說出。我不能讓身后的士兵慢點走。我心里的秘密不能告訴陌生人。除了負重我還緊張。我怕后面的人趕上我,并超過我。如果他追上來我是必須得給他讓路的,人家在為我搬家啊!人家扛著我的很重的東西。而我不能說,你慢點。
我身后都是身手敏捷的士兵,他們平時都是怎么訓練的我不光知道而且目睹??干?0斤或100斤,爬樓梯,其速度一定超過我。我的優勢是起跑時我搶跑了幾秒。我的另一個優勢是我知道這是個比賽,而他們不知道,他們有可能不使用速度。他們不知道已經被裹挾進一個競賽里。但我仍然緊張。我手中的孩子,只有5歲。他的腿還沒有樓梯的間距高。要想提高速度,我就得抱著他。這樣我就和我身后的士兵一樣是負重的。我的優勢在我抱起50斤重的孩子后突然沒有了。
到第三層的時候我就開始出汗,然后我感到內衣濕了。我的棉衣里突然升溫開始冒熱氣。后面的腳步雜亂,密集,已經不是一個人在我的身后。在這逼向我的腳步里,我知道沒有我的丈夫。他不會扛那些東西。在士兵面前,他總是站得筆直,說出的話句句都是命令。他總是在我陷入困境的時候不在場。他看不見我的困境,看不見我的敵人,就算他想幫我,他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沒有助手和依靠。我總是在我自己打開的戰場里孤軍奮戰。我隨時給自己打開一個戰場,在對面擺設好我的敵人。一切準備就緒,我開始戰斗。往往,我是打第一槍的那支軍隊。在我需要增援的時候,他若能火速趕來,不質疑我的行為,與我共同面對比我強大的敵人,那么他將成為我的戰友。遺憾的是在我陷入絕境的時候,他的身影不曾出現過。我總是一個人從硝煙散盡的戰場走回來。我臉上的煙灰,腿上的傷,他都是看不見的。在他面前,我是個隱身人。他怎么也不算是我的敵人,但也不是我的兄弟。他形跡可疑,面目模糊,活動在我的陣地之外,始終是個旁觀者。一開始,他是我的后方醫院,后來,他的常用藥失效,針對我的包扎荒唐可笑。我傷了腿,他會包扎我的手指。后來我終于知道,他看不見我的傷口,看不見我的血!他看見了血,卻找不到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而他是無辜的,對他怨恨是膚淺的。
我的內衣一定是濕透了。我看一眼墻上的數字,我已經到了6樓。6這個數字陡然鼓勵了我。一萬米的最后一圈是要加速度的。我開始加速,身后的腳步也開始加速。6不僅僅給我一個人鼓勵。此時,我的心已經安定,我不會讓誰超過我。我有力氣把第一堅持到最后。
幾秒鐘后我的腳終于踏進了房門,落在了鏡子一樣的地板上。第一個踏進新房子的人是我。然后我放下懷里的孩子。他的很小的腳也踩在了地板上。我們家一共有6只腳,現在有三分之二只腳穩穩地站在了自己的房子里。只能這樣了,我的影響力只能施加在這4只腳上。另外兩只,它的軌跡經常在我的視線之外。我控制不了它們。我想我不算單槍匹馬。在這個時刻,對一所房子的占領,是用腳的多少來計算勝負的。我的腳是36號,另兩只是12號。我們的腳都很小。小就是弱的。然后我快速回頭。在這100多級臺階的奔跑過程中,身后的腳步一直對我緊追不放。我無暇回頭,也無需回頭。誰的身后沒有緊追的陌生腳步?現在,我到了目的地,我站住了,我回頭看,看我和他之間的距離,看他是誰?
我和他間距是五六個臺階。時間間距應該是6秒。他穿著作訓服。肩章是列兵。18或19歲。肩上扛的是我的一箱子書。書箱子是最重的。應該比我抱著的孩子重。我看見他的頭在冒熱氣。他對于剛才的戰爭渾然不覺。他不知道他制造了我的困境,他不知道我向上的每一步都是他推動的。他不知道我的速度是他逼的。他可能把追上我作為負重下的一個小游戲。而這個游戲可以減輕他肩上的重量。他還可能思緒飛回家鄉,把我的背影同他的姐姐或嫂子做一番比較?;蛘?,他能以我的衣服顏色為橋梁,將通向中學的一個女生的道路修通??傊谖业纳砗?,可以浮想聯翩,肩上的重量成為片羽。
我向后退,給他留出空間,他看著光鑒的地板停在門口,我說進來吧不用脫鞋。他穿著作訓鞋,鞋帶系的很工整。我指給他靠墻的地方,讓他放下箱子。
他直起身,迅速拽平自己的軍裝,然后羞澀地笑。
我問他老家是哪的?
他說湖南長沙。
我說你跑得真快。
他說在家從小爬山。
水暖工
整個單元,從下到上,暖氣都不熱。如果一個小區都不熱,那是熱力公司的問題;如果一棟樓不熱,那是這棟樓總閥的問題?,F在是我家這個單元不熱,那就是這個單元閥門的問題。而這個不熱單元的排氣閥在七樓,在七樓住戶的廚房位置的頂棚上。這個廚房就是我家的廚房。整個一個單元供熱的癥結在我家的廚房里,這樣我就得允許水暖工進入我的家,進入我的廚房。
小區的那位水暖工我是認識的。我認識并不是我記得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這些我都不知道。但是我認識他,因為去年我跟他發生過沖突。他給我極惡劣的印象。
去年的冬天,供熱沒出現什么問題。暖氣很熱。別人家都沒什么事,只有我家有事——位于我家廚房頂棚上的排氣閥漏水。開始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用一只塑料盆接著。水滴落的聲音很好聽,加上冬天室內干燥,我就允許它們這樣緩慢地滴答。這種聲音不影響我的生活,甚至對我的生活有益。幾天后,滴水聲已經很密集了,分不出個體。這種滴法,一會盆就滿了。這樣我就不能離開了,我要不停地倒水,不停地換盆。我被這些急促的水滴牢牢地控制住了。它們成了主人,我成了奴仆。這就改變了我的生活,這就破壞了我的生活。這就沒有詩意了。我打電話給小區物業,小區物業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讓我找水暖工。這個水暖工是小區物業的水暖工,他的工資是住戶提供的。為住戶修理水暖設施是他的工作。他應該隨叫隨到。想不到我叫他他卻不來,他說正在忙什么,又說換個排氣閥就好了。他讓我自己買個排氣閥,然后自己換上。聽了他的話我十分吃驚。第一,換排氣閥得停水,而且是很技術的活,別說我,就是一個男人也不會換。第二,暖氣設備是公共設施,壞了不能由個人承擔。不然住戶每年交的物業費是干什么的?我在電話里憤怒地質問他。這是個無賴的主,看你不好欺負,他就老實了。他乖乖地來了。在換的過程中,出現很大規模的漏水,他沒關水閥。總之他把活干得一塌糊涂。他很擔心我責備他,向他索賠。水已經淹到了一塊地板。我不愿意同他計較了。知道自己錯就行了??吹剿炭值臉幼游揖驮徚怂沂莻€心軟的人。因此,在他總算收拾完,離開我家的時候,他是對我又害怕又感謝。但是,我也不愿再見這個人了。一開始的惡劣太過了,超出了我能原諒的范圍。
排氣閥偏偏在我家,在我家我就得接受修理,允許水暖工進屋。對水暖工的惡劣印象,經過了一年也沒有消失。他們來了。徒工還是去年的那個。我跟他很熟,他的愛人在我家做過一段保姆。師傅卻不是原來的那個了。我憎惡的那個水暖工沒來。新水暖工不認識,是個年輕人,比那徒弟還要年輕。徒弟扛著鋁合金梯子,師傅拎著這個工具包。我問原來的師傅呢,徒弟說,他出車禍了,半年都出不了院。
這個排氣閥的問題看來很嚴重,那師傅站在梯子上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外面的太陽都落山了,屋子里的光線暗下來。我打開燈,希望燈光能給他的工作提供幫助。我站在廚房門口,跟他說話。那徒弟不愛說話,師傅愛說。廚房和餐廳的燈我都打開了,但我的燈壞掉了大部分,只有一兩個燈泡在堅持亮著。師傅就對徒弟說,你回去拿幾個燈泡來。這樣徒弟就去拿燈泡了。屋子里就剩下了我和水暖工。徒弟剛走,他就從梯子上下來了。他說修好了,讓我去里屋摸摸暖氣熱不熱。我就往臥室走,走到臥室摸暖氣管子,已經熱了。這時,我發覺水暖工也跟著我進了臥室,而且是緊跟在我的身后,離我不到20厘米。我陡然緊張起來。他不應該跟進來,沒有必要的。我看看溫度告訴他就可以了。他把徒弟調開了。我回頭說熱了熱了,修得很好。如果他不往外走,我是出不去的,他就在我身后,把我的路口堵住了。我已經轉過身來了,他還沒轉,僵持了一個瞬間。那是間兒童臥室,如果是我的臥室那情況會更不可測。他看出我急于從臥室出來,就也出來了。他需要一丁點支持,但是他沒找到。我們就回到餐桌邊坐下來。這時候,徒弟還沒來。我的小狗胖墩跑了過來,他就跟小狗玩了起來。他一邊摸著小狗的背,一邊說,這小狗可真胖啊,我喜歡胖乎乎的小動物。我心想,他這是在說狗嗎?我也是胖乎乎的呀。然后他又說,等他成家了也養一只這樣的小狗。原來他還沒結婚呢。他說他一個月的工資是1800元。今年29歲??傊?,他在很短的時間里,把自己的年齡、婚否、收入情況就都很突然地告訴我了。然后,他又開始評價我,他說我好。就感覺我特別好。他說因為這種工作去過很多人家的,哪家的女主人也沒有我給他的感覺好。說家里有什么事就找他,他什么都會修理,不光水暖,又拿出一張他的名片放餐桌上了。
徒弟終于回來了,拿來很多燈泡。水暖工開始給我安燈泡。他先安廚房,又安餐廳,最后把客廳的也安上了。一從梯子上下來,他就打開了所有開關。所有的燈都一起亮了。我站在那么多燈的照耀下,原來我的家里是可以這樣明亮的啊!
在明亮的燈光下,水暖工開始把散落一地的工具往工具包里裝;徒弟開始把那梯子折疊起來。他們這是要走了。我說喝杯水吧。他們就每人喝了一口。我又找來兩包煙。徒弟不抽煙,師傅不好意思收。我把煙就塞到他胸前的衣袋里。
他們下樓去了。我關上門,回身就撞上滿屋子的耀眼燈光。
我們都是木頭人
1998年4月4日,是我最想忘掉的日子。那天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我于早上8點多帶著3歲的孩子去公共浴室洗澡。
第二件,我的姐姐于早上5點多遇害,永遠離開人世。(10年了,我不敢碰這件事。這是第一次涉及姐姐之死)
現在說第一件事,說我洗澡。早上7點多我和吳連長才醒過來。那天是周日。吃完早飯,吳連長不知去向。我帶上孩子去與部隊一墻之隔的某大學浴池洗澡。我們部隊院里的浴池小,而且都是單間的,得等著。我們很多家屬都不愿意等,就發現了離得很近的那所大學的浴池很大,而且對外。
去學校的浴池有兩條路。第一條是出部隊大門,向南走500米到學校大門,進學校大門往里走300米到后面的浴池。第二條路是越過學校與部隊的隔離墻,走50米到學校浴池。我們部隊的家屬,幾乎沒有選擇第一條路的。我也選第二條路。第二條路其實是不存在的,是我們開辟出來的。隔離墻是一行小樹,很密很密,成為一堵墻。我們把小樹分開,就成了一個V形門。過了這個門還有障礙,是直徑有1米的兩條暖氣管子。暖氣管子離地約40厘米。小孩從管子下面鉆過去,大人從管子上面走過去。過了管子基本就沒有障礙了。是一個長方形菜地。菜地的壟是跟暖氣管子方向一致的。走過菜地就得橫跨過很多個菜壟,這也是個障礙。但如果順著一條壟向西走10米,就到了一條鋪水泥的道路上。這樣,幾乎所有的家屬都選擇順著一條壟向西,然后走上那條正常的道路。這樣,那條最順腳的壟就被大家選擇為道路,然后它就成了道路。
那個早上我和孩子從V形門通過,又順利地鉆過了暖氣管子。接下來應該往西走。我已經往西走了有5米,再走5米我就到達那條水泥道路。我走到5米的位置停了下來。我發覺孩子不在身后。從家里出來,孩子一直是跟在身后的。我的手里拿著洗澡用品,還有我們兩個的換洗內衣,因此是很大的一包。我的一只手拿著這個包,另一只手拿著個很大的塑料盆。這樣我的兩只手都被沾滿了,我就沒法抱著孩子了,孩子就跟著我走。他也很愿意走,一直走得很好。有時還能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到還剩5米就到了學校院里的一條道路上時,我的孩子突然停住不走了。我回頭看見他站在從暖氣管子過來后的那個位置上,不肯跟著我。他的樣子不是累了,是他不想選擇這條向西的道路。我大聲喊他,他還是站在那里不動。他也不說話,只是不再走一步。我只得退回來。孩子見我回來了,就邁開小腿,開始橫跨那些菜壟。他選擇向南走。向南也是能走到浴池的。但是,我們可不是第一次來這里洗澡,每次他都是無條件跟著我的。道路一直是由我來選擇的。今天的情況非常怪異。
10點多我和孩子洗完澡往家走?;貋頃r我把孩子的洗澡盆忘在了浴池的換衣間。這樣回來時我的一只手就抱著孩子。這樣我們就走了早上孩子堅決不走的那條道路。我看見,在菜壟與水泥路面相接的位置,地上有幾片血跡。在血跡的旁邊,還有幾塊磚頭。我沒在那里停留,也沒想一想地上的那些血。就算我想,也想不到,那些血與我的血來自相同的父母。
我從那些血,也可以說是我的血旁邊走過去了。過了暖氣管子,過了V形門,來到部隊的院里。這個位置離姐姐家近,離我家遠。我住在東面,姐姐住西面。我們住在一個院子里。我想去姐姐家,把這些換下來的衣服放在姐姐家洗。她家住一樓,水多。我家住2樓,有時水上不去。
我往姐姐家走。懷里的孩子發覺我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突然掙扎著從我的懷里下來,然后他堅決不去他姨家。他向后退,向與他姨家相反的方向退。這個只有3歲的孩子,這個一直很聽話的孩子,突然在這個上午,全面反抗我。正在僵持的時候,我的丈夫吳連長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我就把孩子交給了他,我一個人拎著那些該洗的衣服,向姐姐家去了。丟了洗澡盆的事還是不知道。
我看見姐姐家的門大開著。進去看見有兩個著裝警察。一個坐在姐姐家的椅子上,另一個正和姐姐的孩子在尋找什么。衣柜以及其他的柜的門都大開著。姐姐不在家。
坐著的警察問我,你跟這家是什么關系?我說這是我姐姐家。他似乎還想問什么,這時那個在找什么的警察突然從凌亂的東西上抬起頭,他看見了姐姐家的北墻。北墻上有一排掛衣服的鉤子。此刻,那些鉤子都空著,只有一個帽子孤零零地掛在那里。那個帽子是姐姐新買的一件短呢風衣上的。那件風衣很好看。黑色與紅色條格的。那個帽子也是黑紅條格的。警察看見了墻上姐姐風衣上的帽子,他直起腰說,不用找了。然后他就拿起了那個帽子。他對坐著的警察說,基本可以肯定了,這個帽子同被害人身上的衣服是一樣的,而那衣服恰沒有帽子。他說的聲音小,但我還是聽見了。這時,我的10歲的外甥終于把要找到東西找到了。那是一本姐姐家的相冊。里面有姐姐的照片,有姐姐孩子的照片,有姐姐一家的照片,還有一兩張我的照片。警察拿過相冊,看了看,就合上了。然后,又是坐著的警察對我說,你姐姐已經在今天早上5時左右遇害了。然后又告訴我地點。
我知道今天早上姐姐要起早去火車站送走孩子的父親,也就是姐姐的前夫。他從外地來這里,要求與姐姐復婚。姐姐不同意。姐姐也走了我洗澡走的那條路。車站就在那所學校的門口,因此這條路近。一過暖氣管子,那里很僻靜。是學校的后面,是一個角落。
警察找到姐姐家是費了一番周折的。他們是姐姐的剛10歲的孩子帶回來的。姐姐遇害的時候我和吳連長還在睡覺?,F場沒有人認識姐姐。5點,都還沒起床呢。姐姐被警車運走了。然后警察開始尋找被害人家屬。姐姐是在那所大學的院子里被害的,他們就把重點放在了那所學校。結果他們花了一個早上的時間在那里。后來,一個警察發現了那條我們洗澡的道路,他順著道路就來到了我們部隊的院子。這時候就已經9點多鐘了。這時我和孩子已經在浴室里。姐姐的孩子自己起床了,看見家里沒人就到院子里玩去了。
過了V形門的警察走著走著他發覺自己被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圍住了。再一細看,不是孩子圍住了自己,而是自己闖入了孩子們的一個游戲之中。他的身前身后都是孩子,他們頭上冒著熱氣,有的在飛跑,有的則老老實實地站在那里。他看明白了,這個游戲叫“木頭人”,自己小時候也玩過。看那樣子,20年之后,游戲規則并未被大幅度地篡改。他不費力就可立即加入到游戲之中去。
這時,一個大約8歲左右的膚色很白、頭發黑油油的男孩,跑到了他的腳前尖,突然被另一個細高的孩子從后面拍成了\"木頭人\"。白色男孩很守規則地站在他的腳前尖,等待同伴來救他,等待著起死回生的機會。
警察低頭彎腰,問木頭人男孩:小伙兒,你姓啥?木頭人不但不許動,而且是不許說話的。其實這是一個死亡游戲。死就得有個死樣子,你見過死人說話嗎?因此木頭人男孩并未馬上回答。但他看清提問者是大人,而且在游戲之外,因此就可以回答:姓張。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張子強?!?/p>
這時,木頭人男孩被歷盡艱險的同伙拍成了活人。他立刻飛跑起來。他也許不可能馬上就有目的,但你只要活了,就必須飛跑。立刻就會有人追上來,意欲置你于死地。因此,飛跑就目的明朗了:逃生。死了的同伙在拼命招手,于是一邊逃,一邊順手搭救別人。救人不拍后背,而是拍手。救人是個英雄行為,因此從正面。在這個游戲里,后背是個死穴。只要被拍到了后背,你就死了。我姐姐的死穴則在頭部。她的后背則緊貼著大地??赡芙憬愕乃姥ㄒ彩呛蟊常皇潜凰浪赖刈o住了。那么用磚頭擊打頭部,若以這個游戲規則看,那這實際上是個犯規動作。
警察想抓住那個男孩,但男孩此時是活人,正在為活著而拼命地奔跑。他早已跑進游戲的深處,不是那么好抓的。警察也只好跑了兩步,斜著插入孩子的游戲里,伸手抓住了男孩。
“帶我去你家?!?/p>
男孩回頭跟另一個顯然是同伙說“告假。我一會兒就回來”。
警察心里被孩子的話攪動,酸楚浮上來。他想這個孩子可能回不來了。他的快樂童年游戲可能在今天結束了。
“把你家的影集給叔叔找出來”。警察一進門就說。在孩子拉開柜子門,尋找他們家的影集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西墻。一排掛衣服的衣帽鉤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個風衣的帽子。帽子是黑色、紅色相間的方格子。薄呢質料。帽子原來在這里!這件風衣由兩部分組成:帽子、衣服。衣服在哪里呢?這個他知道,就在今晨發生的命案的遇害者的身上。他把目光從帽子上移開,落到還在努力尋找影集的孩子的小小的后背上?,F在,孩子的后背,完全暴露著,沒有一絲警覺。警察看到,有一只手,拍到了這個毫無防備的后背上。
在現場,警察從姐姐的短呢風衣里找到了一張寫著綠色印刷體字的醫院用藥收據。上面有一個男人的名字:張子強。時間是昨天晚上的。這就是說,遇害者昨天晚上還跟一個叫張子強的去過本市的中心醫院,買了148元的藥。
那些藥都是我經手買的。昨天晚上,我和姐姐還有吳連長曾奮力挽救了張子強的生命。
離婚彩妝
2007年8月15日,這個日子是我選的。13年前,結婚的日子——12月26日——也是我選的。
我愛選日子。坐在沙發上,手指和眼睛一同翻閱日歷,將一個日子從大海中打撈出來,強加給它意義,讓它屬于我。這一過程是智力勞動。除這項智力勞動外,還有一項體力活——上街尋找離婚辦事處。我們這可是頭一次離婚,不知該如何操作,但知道不能一路走一路打聽。怎么想也想不起來在哪條街哪幢樓前掛著這樣的牌子。后來我想明白了:離婚是陰暗面,在城市的正面是找不到的,它該在城市的背面。
我把尋找這個背面的任務布置給了我丈夫吳先生。吳先生不愛去。他的意思是,既然你的離婚熱情這么高,那你去找。我說既然你同意了,就不能計較誰高誰低。那這事就得兩個人合作。合作就要分工,分工就是我選日子你找地方。我又進一步闡述選日子這活并不輕巧:你不惜8年抵抗,我不惜8年奪取。我們為一件事的兩個方向耗盡了青春。如果原來我們是一個國家,那么我們就要分裂成兩個國家啦!以前你是國家元首,以后我也是了。以后我們互派大使,建立和平友好的外交關系。那么得一個什么樣的日子才與我們各自付出的勞動和汗水匹配?風俗不支持離婚儀式也就罷了,但是,在我們的心里要有一個嚴肅、認真的態度!你說我說得有道理嗎?
他說我說得有道理。
然后我們帶著任務分頭行動。
8月15日是兩天以后,早上8點半吳先生就到了樓下。他按門鈴說格致女士可以下樓了。我說等一會兒,妝沒化好呢。他說又不是赴宴,化什么妝?聽他這樣說,知道問題的嚴重,他對離婚的認識還是沒提高上來。他認為去跟一幫人吃頓飯比離婚更重要。一個不能以莊嚴的態度對待離婚的人,其人生觀、生活態度都是可疑的。我對著門上的對講機,從7層樓的高處又給他上了一課。他說你快點,完了還有事呢??磥砦宜械慕虒]起作用,他竟然沒有用一個整天來離婚。一直被我重視的離婚只是他一天要處理的事件中的一件。他可能跟領導說,我請一小時假,出去離一下婚,一會兒就回來。
我怎么辦呢?我反抗。我就不快點。認真、重視,是建立在慢的基礎上的。
我要化一個精致的妝!
回到鏡子前,繼續涂粉底的工作。我用的是歐泊萊。粉底是10號,呈棕色。我認為最好的膚色是蜜色。我致力于借助粉底把我的黃色改良成蜜色。當我的臉與玻璃瓶里的泥狀物調和后,事兒還沒完。可以說僅僅是打好了地基。“涂粉底后必須涂粉”。這句警告來自我的北京女友。此前,我真不用粉。我怕那東西,用不好的后果十分可怕。女友陪我在商場里買粉。她說:要信任高檔化妝品。我的化妝技術及觀念都是在這位女友的粗暴干涉下步入現代文明的。用了粉后才知道它的巨大作用。那些細微的顆粒能把一張亮光的臉變成亞光的。像一柄劍插入了劍鞘。亞光容易與周圍調和。亞光含蓄,可進可退。
打好粉后,就得著手把五官從粉末中一一打撈上來。
首先我搭救我的眉毛。它們掙扎著,像兩壟被水淹了的禾苗。鏡子里我的眉毛基礎很好。它好在色深,好在數量多,支持形狀向任何方向轉變。已經很黑了,還是涂了灰色眉粉。我發現眉粉的意義不僅是增色,還能使之柔和;然后是眼睛:眼線、眼影。關鍵是在眼角眉梢下涂出一片高光。這樣眼部就呈現高低起落。有高崗、有山坡、有深谷、有水洼,像一塊風水寶地。這樣的所在,看一眼是看不全面的,需要一個停留。有個男人就曾說,他不是被我的文章而是被我的眼睛迷住啦。我想他是被我施工后的眼睛迷惑的。那就可以說他是被我的技術迷惑的。同樣一塊野地,冬天簡單、薄而少;夏天就繁復,多而重。化妝就是把臉從冬天移往夏天。從平白移往深奧,從懂移向不懂,從梗概移向細節層出不窮;下面是唇。我認為唇是性器官,應該遮起來。唇長在臉上,長在上面,長在正面,是不合適的。乳房不色情,還要裹在織物的下面,而說不清楚的唇卻同眼睛放在一個平面上。但是,我無法移動我的唇,無法把它藏到腋下。我在習慣中把它涂成珊瑚色。我在用顏料催熟它。這樣的想法一出現,我涂口紅的動作就鬼鬼祟祟了,我回頭看了一眼房門;最后是腮紅。從腮的中部向兩鬢斜掃過去,這是傳統樣式。打腮紅也禁不住推敲。腮紅是虛構女人害羞的紅暈。紅暈是心事像鳥一樣從心里飛出來,在腮上留下的倒影。沒有紅暈,就是沒有心事,或心事飛不出來。腮紅是一個謊言。是撒謊說心里有鳥,并且有激情讓那鳥飛出來啦!
我的妝化完了。我改變了眼部的風水,創造了鳥的飛翔姿態。
盛裝面對平常生活,如果缺少生活熱情,是做不到的。這種行為是最應該被表揚的。
等我把我的人生觀用顏料在臉上布置好,樓下除了8月的太陽還在那里,吳先生已經不在那里了。
他變卦啦?在我把臉從冬天移往夏天的時候?
他不離啦?在我發現了唇的復雜性?
這回輪到我等他。他等我是等我把人生觀顏色化;我等他則內容不詳。
10點半,吳先生再度出現了。我快速上了他的開著冷氣的車。我不知道臉懸浮在30度高溫里一個多小時以后已經成了什么樣。我感到臉像一碗冰糕在融化。我的人生觀啥樣了?我的紅色小鳥咋樣啦?它可是粉末的,也就是泥土的,泥土是怕水的。于是我把臉轉向吳先生。他一邊啟動汽車,一邊抓緊時間看了我一眼,他的點評夾在發動機的轉動里:像個妖精!
妖精這個詞我不反感它,我甚至有點喜歡它。我漸漸發現“妖精”這種動物其智商、情商比人類要高。妖有俗人沒有的對付生存困境的本領。妖精總是有能力有辦法。什么困難能難住一個妖精呢?普通的妖就不得了,妖精是妖里的優秀分子。妖精全是雌性的。雌性體能弱,就在發展智力上下工夫。智力一超過人的局限,就成妖成精了。妖精是女人中的精華。妖精會化妝。她們哪像我這么一筆一畫地,她們心里想什么自己就成了什么,人家不用勞動。吳先生這是贊美我長得好看呢,他還無意間肯定了我的智商。
這是13年后,我對妖精這個詞的深入認讀。這個詞語像條魚,它逆流而上,瞬間回到它的出生地——1993年12月26日。那天的妝是美容院化的。她們的用料和技術跟13年后的我是不能比的。那時我不會化妝,那時全國人們的美容技術還很農業。那天早上8點半,我和吳連長并排坐在一輛借來的奧迪車里。開車的是吳的戰友加老鄉。他已轉業到了市政府。我的頭發被扎成一個高高的髻,一支粉色絹花從發髻的一側垂下來。我的胸前抱著一束紅色的塑料玫瑰。我看了幾眼車外正在下雪的城市街道,就轉回頭來,就我的臉和頭發征求新郎吳連長的意見。他側過臉,看了兩三眼,然后苦笑,然后“妖精”這個詞就誕生了。在我和吳之間,最先誕生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個詞語。這個詞語的年齡比我的孩子大一歲。它13歲。什么都懂,是個少年。
一開始,我不喜歡這個詞。認為這是個貶義詞,壞女人才用妖精去形容。我很為這個出身不好的詞是用來形容我的而生氣。那時我年輕,手很細嫩,不愿去碰那些有刺、形狀不規則的詞語。十幾年來,吳連長固執地使用這個詞語,使這個詞從一個野生小獸,變成了我們家溫良的家畜。它悄悄在我家住下了。時間長了我就開始喜歡它了。它像只小貓小狗似的能不聲不響地安慰我了。
13年后,8月16日的上午,當我和吳剛吳警官并排坐在一輛藍盾標志的警車里,這個詞突然被他說出來,我有不祥之感。任何東西都是有生命的,生命是以死亡為前提的。我突然感到“妖精”這個詞要死了。跟了我13年的一個毛茸茸的一個詞語剛剛死去了!
他會讓這個詞轉世嗎?像細菌找到一個新宿主?
再往下活,我會突然遇到哪個詞?是一個什么樣的詞語等在我的路邊?陌生的、熟悉的?再一個13年,也就夠長了。會是一個什么詞語陪我度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