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陸華(1969- ),女,江蘇寶應人,東南大學軍事教研室副教授,東南大學人文學院倫理學專業(yè)在職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國防教育、國防關系倫理。
摘 要:黑格爾在構建其倫理學思想體系的《法哲學原理》的最后部分,提出了“世界精神”這一理念,旨在尋求一種能夠調解國與國之間矛盾的理論基石;而20世紀末最早由宗教界人士提出,并迅速得以廣泛傳播的“全球倫理”亦在試圖構建一種解決當前面臨的諸多問題從而實現人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價值框架。兩者雖有不同,但本質上都在追求一種“普遍的善”,都在尋求人類未來的和諧發(fā)展。
關鍵詞:“世界精神”;“全球倫理”;和諧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B516.3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9)05-0025-04
20世紀下半葉開始,隨著經濟全球化運動的不斷深入,無論發(fā)達國家還是發(fā)展中國家抑或落后國家都因相互間的貿易往來形成了不可分割的整體,地球村悄然興起。然而,經濟全球化的迅速發(fā)展卻沒能消除不同國家和民族間固有的差異和矛盾,“利益最大化”的謀求和驅使導致貧富分化日益嚴重,并在環(huán)境、能源、文化和價值觀念等領域產生了一系列新的問題,地區(qū)性沖突和局部戰(zhàn)爭依舊此起彼伏,天下仍不太平。如何在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基礎上構建一種良好的全球對話與合作機制,尋求一條人類共同繁榮的發(fā)展道路成為世界各國關注的主要課題。其實,構建全球化時代和諧發(fā)展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不僅需要世界各國政治、經濟、軍事等硬實力的同步發(fā)展,而且也需要不同文明背景下文化價值倫理精神等軟實力的共生共榮。黑格爾的“世界精神”和最先由宗教界人士提出的“全球倫理”可為我們提供一定的價值參考。
一、作為“普遍的絕對精神”存在的“世界精神”
對全球問題的倫理思考,對全人類未來共同發(fā)展的理性研究早在兩千多年前東西方文明第一次進入繁榮階段的時候就出現了。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所著的《理想國》堪稱“哲人政治家所寫的治國計劃綱要”[1]。中國傳統(tǒng)儒家也提出過一幅“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棄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禮記#8226;禮運》)的“大同”社會圖。
近代,雨果#8226;格勞秀斯在讓#8226;博丹“國家主權”概念的基礎上,提出“既然自然是國際法的基礎,就應該按照自然法的原則來處理國家之間的關系,即各國都應享有天然平等的權利”[2]33,按自然法則構成的國家主權是一種獨立于任何其他更高權利的權利。康德在美國獨立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下,于1795年寫出了《永久和平論》,倡導由各國建立一個根據禁止戰(zhàn)爭盟約而結成的世界政府和道德世界。他認為,國與國之間要在公正的法律之下普遍地聯(lián)合起來,戰(zhàn)爭將永遠消亡。作為理性與自由的體現,人的自由不是人欲橫流,而是只服從理性制定的規(guī)律,人的任務、人道的利益就是通過理性活動的不斷努力把現實世界改造成為幸福的道德世界。[3]費希特在對拿破侖戰(zhàn)爭進行深刻反思之后,提出:國家本質上是倫理至善的一種體現,國家的使命就在于倫理基礎上建立的世界主義秩序,而一旦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國家就沒有繼續(xù)存在的理由。“國家也和人類一切典章制度一樣,純粹是為奠定一個完善的社會的手段,其目的在于它自身的消亡。”[4]黑格爾正是繼承和發(fā)展前人思想,在其系統(tǒng)國家觀的基礎上,提出了“世界精神”這一理念。
在黑格爾看來,“國家是倫理理念的現實——是作為顯示出來的、自知的實體性意志的倫理精神”,“是絕對自在自為的理性東西”;“國家的力量在于它的普遍的最終目的和個人的特殊利益的統(tǒng)一”[5]253-261。國家理念包括三個層次:“(一)直接現實性,它是作為內部關系中的機體來說的個別國家——國家制度或國家法;(二)它推移到個別國家對其他國家的關系——國際法;(三)它是普遍理念,是作為類和作為對抗個別國家的絕對權力——這是精神,它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給自己以它的現實性。”[5]259顯然,在黑格爾眼中,國家不僅是其從家庭到市民社會再進而發(fā)展的倫理實體的高級階段,而且還是構建世界這一宏大倫理實體的基石。這一觀點也印證了康德的思想,即“國家是一個人類的社會,除了它自己本身而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對它發(fā)號施令或加以處置。它本身像是樹干一樣有它自己的根莖。然而要像接枝那樣把它合并于另一個國家,那就是取消它作為一個道德人的存在并把道德人弄成了一件物品”[6]。
作為個體存在的國家在其發(fā)展過程中具有強烈的排他性,獨立自主是一個國家最基本的自由和最高的榮譽。然而,就像不同他人發(fā)生關系的人不是現實的人一樣,不同其他國家發(fā)生關系的國家也不是現實的個體。國家的存在是一種合理性的表現,是精神為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具有特定的、自在自為存在的進程。當國家這一倫理實體發(fā)展成熟之后,它必然向著更高的領域——“世界精神”邁進,以實現其作為個體為世界這一共體所做的努力。正如黑格爾所言,各民族在相互關系中的命運和事跡是這些民族的精神有限性的辯證發(fā)展現象。從這種辯證法中產生出普遍精神,即世界精神,它既不受限制,同時,又創(chuàng)造出自己;正是這種精神,在作為世界法庭的世界歷史中,對這些有限精神行使著它的權力,它的高于一切的權力。[5]351國家與國家彼此之間都是特殊物,各自擁有自身特性所決定的利益所在,但它們在相互組成的世界這一共體中,都應以普遍的利益為追求的價值所在,以“普遍的絕對精神”即“世界精神”為力量來源。“世界精神”既是一種集世界性與民族性為一體的精神,更是一種自在自為的意志自由。
二、黑格爾“世界精神”的倫理內涵
盡管黑格爾提出的“世界精神”在當時并沒能成為一種現實,沒能變?yōu)橥瓿珊诟駹杻刃纳钐幦斩榻Y的有效手段(筆者以為,黑格爾天生具有的“日耳曼情結”主要表現在《歷史哲學》一書中對日耳曼民族的重墨描述和高度概括,如他認為的日耳曼世界的出現是世界歷史的第四個因素,作為“精神”的“老年時代”,它“是完滿的成熟和力量”),但作為一種對國與國之間關系進行思考并提出具體設想的學說,“世界精神”在某種程度上體現著黑格爾的世界和平思想,對后人如何正確理解和平與戰(zhàn)爭問題、如何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以適應和諧世界構建的需求,具有一定的理論指導意義。筆者以為,黑格爾“世界精神”的倫理內涵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這是超越于任何一個國家之上的由眾多國家或民族達成的普遍的意志自由,是全人類理性思維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處于歐洲動蕩不安局勢中的黑格爾,必然會去思考國家的未來發(fā)展。一個國家的存在,只有“通過別國的承認才成為完善的”[5]347,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家,應該是對內對外關系的完整統(tǒng)一。通常情況下,國與國之間通過訂約建立彼此的友好關系,但倘若相互間的特殊意志不能達成協(xié)議,各國在處理對外關系時都以自己的國家利益為最高法律,就會避免不了因激情、利益、目的、才德、暴力、不法和罪惡等內在特殊性和外在偶然性以最大規(guī)模及極度動蕩的局面而出現的國際爭端,并最終訴諸武力。正是基于對這種處于變化中的國際關系的深入思考,黑格爾提出了一種凌駕于國與國之上的、以最高裁判官面目出現的“普遍的絕對精神,即世界精神”,并賦予它最高的權力,“‘世界精神’的要求高于一切特殊的要求之上”[7]37。同時,按照黑格爾對精神本性的分析,“精神首先是理智;理智在從感情經過表象以達于思維這一發(fā)展中所經歷的種種規(guī)定,就是它作為意志而產生自己的途徑,而這種意志作為一般的實踐精神是最靠近于理智的真理”[5]11。“世界精神”這一“普遍的絕對精神”必然遵循“精神—理智”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諸多國家和民族理性思考的基礎上努力使彼此之間的和諧發(fā)展成為一種真理。
2.由于“法一般說來是實定的”[5]4,“世界精神”作為一種最高的法也是一種客觀的定在法,它在世界歷史的進程中行使并完成著自己的使命。黑格爾提出,“精神的歷史就是它自己的行為”,“在世界精神所進行的這種事業(yè)中,國家、民族和個人都各按其特殊的和特定的原則而興起,這種原則在它們的國家制度和生活狀況的全部廣大范圍中獲得它的解釋和現實性”[5]352-353。他還通過對世界歷史四種不同發(fā)展模式,即東方王國、希臘王國、羅馬王國和日耳曼王國的介紹闡釋他的“世界精神”,即“世界歷史是理性各環(huán)節(jié)光從精神的自由的概念中引出的必然發(fā)展,從而也是精神的自我意識和自由的必然發(fā)展。這種發(fā)展就是普遍精神的解釋和實現”[5]352。發(fā)展包含一個內在的精神決定,一個在本身存在的、自己實現自己的假定作為一切發(fā)展的基礎。倫理精神發(fā)展所能實現的介質正是經歷了一個由家庭到市民社會再到國家最終達到世界的不斷廣闊的過程,并完成了意志自由從特殊物到普遍物的飛躍。
3.誕生于國家觀之上的“世界精神”不僅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也是人類追求的理想境界。黑格爾在對個別國家的倫理特性進行概述時,曾明確指出,“國家是具體自由的現實;但具體自由在于,個人的單一性及其特殊利益不但獲得它們的完全發(fā)展,以及它們的權利獲得明白承認(如在家庭和市民社會的領域中那樣),而且一方面通過自身過渡到普遍物的利益,他方面它們認識和希求普遍物,甚至承認普遍物作為它們自己實體性的精神,并把普遍物作為它們的最終目的而進行活動”[2]260。精神世界的種種跡象表明,人類的使命和單純的自然事物的使命是全然不同的,“在人類的使命中,我們無時不發(fā)現那同一的穩(wěn)定特性,而一切變化都歸于這個特性。這便是,一種真正的變化的能力,而且是一種達到更完善的能力——一種達到‘盡善盡美’的沖動”[7]54。對“世界精神”的不懈追求告訴我們,社會的進步不僅表現為個體的利益和德性的全面發(fā)展,表現為國家的整體利益和民族整體德性的全面提升,同樣,也表現為全世界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物質利益和精神利益的全面豐收。這里所謂的普遍物正是諸多國家和民族共同追求的一種最高的“善”的價值所在。
三、“世界精神”與“全球倫理”的殊途同歸
1990年,德國圖平根大學普世宗教研究所所長孔漢思在《全球責任》一書中首先提出了“全球倫理”這一概念;1993年,在美國芝加哥召開的“世界宗教議會”大會上,來自世界各國的6500多名宗教界人士共同簽署了《走向全球倫理宣言》,旨在通過宗教對話,尋找人類在價值觀上的共識,以求得人類的價值和解與共同發(fā)展。爾后,“全球倫理”的理論研究及實踐探索便拉開了序幕。如今,“全球倫理”早已超出了原先宗教界的范疇,成為21世紀世界各國共同努力尋求的一種能夠讓不同發(fā)展層次的國家共同接受的價值水準和道德理念。
“世界精神”和“全球倫理”盡管在很多方面存在差異,但若仔細加以考察,不難發(fā)現,它們在本質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對未來社會的倫理設計。
首先,兩者提出的歷史背景相似。無論“世界精神”還是“全球倫理”,都是對當時社會處于重大歷史變革時期出現的諸多問題的哲學反思。黑格爾生活的時代可謂歐洲近代史上的“戰(zhàn)國時期”,英、法、荷、西、奧、俄等國為了自己的利益紛爭不斷,特別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的拿破侖戰(zhàn)爭更是給歐洲各國近代歷史的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當時的德意志也處于這一風云變幻的漩渦之中,然而,由于實力的孱弱決定了它長期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tài),在歐洲舞臺上的地位和作用微不足道。對這些現實問題的思考便成了黑格爾哲學創(chuàng)造中的主要課題,并被他放在“世界圖像”中予以考察。[8]而“全球倫理”亦出現在雅爾塔體制搖搖欲墜至冷戰(zhàn)宣告結束這一國際形勢發(fā)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歷史時刻。科學技術不斷發(fā)展引發(fā)國際格局深刻變革,經濟全球化在給世界各國帶來巨大收益的同時,也帶來了許多負面的影響。在一些學者看來,全球化問題“不僅是經濟問題,而且是高度政治化和最終倫理化的問題,它們會影響整個社會”,因此,提出“全球化呼吁全球倫理;世界政治和經濟呼吁世界倫理”[9]113-114。
其次,兩者都是以國家為客觀存在的倫理實體。在黑格爾看來,“倫理性的實體,即國家,直接在具體而不是抽象的實存中獲得它的定在,即它的權利。它的行動和行徑的原則,只能是這種具體實存,而不是被看做道德戒律的許多普遍思想中的任何一種思想”[5]349-350。但“由于各國都是以作為特殊意志的獨立主體相互對待,又由于整體的特殊意志完全以它自身的福利為內容,所以福利是國家在對別國關系中的最高法律”[5]349。這里所謂的國家福利也即國家利益;又因為各國所認定和追求的國家利益不同,所以國家這些特殊意志之間不能達成協(xié)議,國際爭端就只能訴諸武力。特別是在下列情況下,即“國家可以把每一細小事件都看成涉及它的無限性和榮譽;當一個強有力的個體性愈是經過內部長期和平而被驅使向外尋求和制造活動的題材時,它愈會有這種感受”[5]348。這種對引發(fā)爭端根源的洞察力可謂入木三分,即便在當今社會也有著強大的說服力。黑格爾努力尋求的“世界精神”便是一種能夠化解國與國之間矛盾的手段。它的出現就是為了調整國與國之間的關系,為了解決單個國家自身無法解決的問題,它會表現為“內在性和外在性全部范圍的精神現實性”。而最先由宗教界提出的“全球倫理”也同樣離不開國家這一倫理實體。“全球倫理”是在人類面臨共同困難及共同發(fā)展問題的前提下各國如何遵循一種良善的道德選擇,無論其最終建立一種什么樣的理想社會,但國家在其理論及實踐發(fā)展過程中都將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都將承擔歷史賦予它的神圣而光榮的使命。也正如黑格爾所說的:“自在自為的國家就是倫理性的整體,是自由的現實化;而自由之成為現實乃是理性的絕對目的。”
最后,兩者都以“普遍的善”為追求的價值目標。黑格爾的“世界精神”雖然作為一種調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而出現,但它的實現須借助于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世界歷史是理性各環(huán)節(jié)從精神的自由的概念中引出的必然發(fā)展,從而也是精神的自我意識和自由和必然發(fā)展”[5]352;而“善,作為潛在于世界進程里的東西,是不可分解地交織在世界進程的一切現象里,并在世界進程的現實里取得了它自己的實際存在”[10]256。善即“普遍”,所以,黑格爾的“世界精神”也是一種伴隨著“普遍的善”而不斷發(fā)展并以“普遍的善”為目標的價值理念。同樣,全球倫理作為一種自由的理念、“活的善”[5]164,對個人而言,會表現為“一種對全局的理解、對基本的人類問題的感覺和深植于內心中并很好地被反映出來的道德信念”[9]126;對國家而言,則可以理解為在全球范圍內所有的國家和民族共同享有的一種自由理念,共同追求的一種“普遍的善”。全球倫理,既包含著人類為解決共同問題而達成的價值共識和確立的道德規(guī)范,也是人類在對未來社會進行設計時的一種價值目標,是未來人類應該實現的共同的價值理想。
綜上所述,人類在誕生之初就開始關注自身的發(fā)展,就非常重視對未來命運的設計。黑格爾的“世界精神”雖然算不上一劑解決未來世界諸多問題的良藥,但其所蘊含的合理內核及對解決國與國之間存在問題的理性思考都與“全球倫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在追求著一種普遍的善,都在尋求著人類未來的和諧發(fā)展。□
參考文獻:
[1]柏拉圖.理想國[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3.
[2]肖佳靈.國家主權論[M].北京:時事出版社,2003.
[3]汝信.西方著名哲學家評傳:第六卷[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4:69-71.
[4]費希特.論學者的使命人的使命[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17.
[5]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6]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99.
[7]黑格爾.歷史哲學[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
[8]丁建弘.德國通史[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131.
[9]恩德勒.國際經濟倫理[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10]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上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256.
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