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過批判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馬克思實現了哲學史上的革命變革;而真切理解這一變革的前提和基礎卻在于追問馬克思欲完成這一批判的真實原因。其原因并不像馬克思自己交待的那般簡略,而是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必然,是現代形而上學的基本特性、現代批判運動的局限性以及費爾巴哈對黑格爾批判的不徹底性等多種因素使然。
關鍵詞:辯證法;現代解放;人類解放
中圖分類號:A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9)10-0041-05
作者簡介:黃學勝(1983- ),男,江西贛州人,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及哲學基礎理論、近代西方哲學。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完成政治經濟學批判后,突然轉向了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批判,并借此實現了哲學史上的革命變革。學界關于黑格爾是現代形而上學的完成者,其哲學“不是形而上學之一種,而是現代形而上學之一切”,因此,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就是批判整個近代哲學,已有統一認識。但關于馬克思“為何要完成這一批判”這個值得探討的、且涉關真切理解馬克思哲學革命的要緊問題,目前的研究卻很薄弱。本文愿對此作一專門探討,希望對相關問題的研究有所助益。
從《手稿》中馬克思自己的表述來看,似乎馬克思欲完成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批判的原因只在于要說明青年黑格爾派與黑格爾的關系。他說:“為了便于理解和論證,對黑格爾的整個辯證法,特別是《現象學》和《邏輯學》中有關辯證法的敘述,以及最后對現代批判運動同黑格爾的關系略作說明,也許是恰當的。”[1]9其中的“現代批判運動”即指青年黑格爾派運動。但若停留于此,則在馬克思思想內在轉變的過程中,他為何要說明“現代批判運動”與黑格爾的關系?又為何要將黑格爾辯證法與整個哲學關聯起來等問題就變得彰而不顯了,而這些問題恰好又是理解馬克思哲學革命的前提性和基礎性問題。筆者研究相關文本,以為其中的真實原因至少應包含以下四個方面:
一、馬克思思想發展的必然
青年馬克思思想的內在轉變是與黑格爾哲學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的,他在《手稿》中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是其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
我們知道,馬克思最初是在柏林大學通過甘斯的影響接觸到黑格爾哲學的,但他那時認為黑格爾哲學中的主要命題——“存在即是合理的”是對普魯士專制的論證,他也不喜歡黑格爾哲學中“那種離奇古怪的調子”[2]。因此,并未認真研究黑格爾哲學,而是遵從父親和未來岳父那里受到的啟蒙理想引導,傾向于代表理性和自由精神的康德—費希特法權思想,要求用“應有”來規制“現有”,對現實持批判態度。在他看來,康德—費希特的法學體系已過于陳舊,因此,他又欲依循康德—費希特提示的思路重建一個新的法學體系。但馬克思很快發現,康德—費希特體系和任何先驗論的原則一樣都反映出“應有”和“現有”是對立的,“應有”總是脫離“現有”,它高尚純潔、一塵不染,卻是軟弱無力的。在這種情況下,馬克思再次鉆到了黑格爾哲學的大海里,他“要證實,精神本性也和物質本性一樣是必要的、具體的,并且具有同樣的嚴格形式”,盡管他付出了“巨大的精神勞動”,但這次哲學實驗還是失敗了[3]141。馬克思發現,他“在月光下撫育大的親愛的孩子,它就像一個狡猾的妖女一樣”將其“引入了敵人的懷抱”[3]141。此時,馬克思因無法直接理解黑格爾而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危機。
1838年,馬克思參加了“博士俱樂部”,在同其他成員的交往中真正了解到并接受了黑格爾哲學的理論內核,即黑格爾強調精神與現實密切聯系和相互統一的辯證法思想。新的思想立場一旦被掌握,馬克思在博士論文中反而用其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自我意識”之形式主義和絕對主觀主義初步形成了自己的“堅持哲學和現實的相互作用及其革命化”的世界觀。自然,其中也反對了黑格爾“哲學與現實相調和”的保守觀點。但黑格爾辯證法的內核卻被馬克思接受下來并以此作為自己的哲學基礎和方法論原則,這尤其體現在《萊茵報》時期的《第179號〈科倫日報〉》中。在那里,馬克思說:“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精神的精華,所以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從內部即就其內容來說,而且從外部即就其表現來說,都要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4]此時,馬克思既堅持黑格爾辯證法的內核,又對黑格爾哲學中的理性主義、自由主義十分贊同。因此,在看待現實問題上,他始終堅持用理性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法庭來評判和規制現存的一切,他像啟蒙學者一樣要求建立一個體現了普遍正義的理性國家和理性社會。但物質利益的難題卻讓馬克思看到了理性主義的法和國家在現實生活面前的無能為力,任何像啟蒙學者那樣企圖把國家和社會建構成理性主義的國家和社會,并以為這樣就能消除現實生活的各種沖突和對立的做法都只能是一種妄想。這樣一來,馬克思原來所秉持的世界觀又面臨了嚴重的危機。
為弄清問題的要害,馬克思接下來從事的“第一件工作”便是展開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其理論成果便是我們目前所見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通過這一批判,馬克思揭露了黑格爾法哲學的觀念論本質,看到了現代解放表現為現代國家和現代社會的雙重抽象性,其中,現代市民社會又表現為現代國家的基礎和前提。但那時由于馬克思新的世界觀和新的原則立場還未形成,即還沒有從實踐的觀點來批判黑格爾哲學的基礎本身,因此,他還沒有也不可能完全克服黑格爾哲學,只是剛剛打算清算自己原來所持的世界觀。其后,通過《德法年鑒》對啟蒙意義現代解放的進一步批判,馬克思看到了現代解放的根本局限性:它只是形式上確立了人的自由和平等的政治解放,而不是人的解放。政治解放實現了政治國家和市民社會的分離,也確立了人的市民與公民的分離和對立,這都是背離了馬克思在中學畢業論文中提出的“實現人類的普遍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的基本理想的。因此,他進而提出了消除人的原子化傾向、實現人們的實質自由和平等的人類解放思想。人類解放思想的提出表明馬克思在視域和立場上已超越了現代啟蒙。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更是提出要對“當代現實”展開批判,要從現代世界中獲得人的全面解放,即要全面超越現代世界,而這一超越就是通過無產階級社會革命的方式實現現代世界的整體變革。就馬克思所指稱的“當代現實”來說,馬克思看到英國實現了工業革命,理論形態上表現為政治經濟學形而上地闡述了英國的“現實”;法國則實現了政治革命,即通過現實的政治運動實現了政治解放;德國雖然在社會政治狀況上落后于當時的時代,卻實現了哲學革命,它的哲學是“唯一與正式的當代現實保持在同等水平上的德國歷史”[5]。德國哲學革命的最高成果就是黑格爾哲學,它是現代社會的觀念論“副本”,同樣可被歸入馬克思所要超越的現代世界之列。因此,在英法,馬克思對現代世界的批判表現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和政治批判,在德國就表現為黑格爾哲學批判。馬克思通過政治批判要求實現的社會解放,在德國就表現為通過“揚棄哲學”的現實的運動而參與社會解放的歷史進程。因此,對于德國“從現代獲得解放”來說,就是展開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這一批判便是體現在《手稿》中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全面清理。
二、現代形而上學是現代社會的“觀念論”副本
馬克思明確指出,黑格爾哲學是現代社會的“觀念論”副本。黑格爾哲學與現代市民社會具有本質相生的特性,表現為現代形而上學與私有財產(貨幣或資本)的本質同構性。對于試圖超越現代世界的馬克思來說,自然也試圖從根本上超越現代形而上學。
黑格爾哲學將現代形而上學發展到極致,代表了現代形而上學的最后完成。它“不是形而上學之一種,而是形而上學之一切”。本質說來,現代形而上學是對現代西方世界核心要素的形而上學說明,而現代西方世界的核心要素正是私有財產(貨幣或資本)。現代形而上學起始于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論說,表現為確立“我思”的絕對優先性。“我思”就是思維、精神、理性。我思與物質的截然二分、主體和客體的截然對立確立了現代世界的理性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使啟蒙時代以來人們對財富(私有財產)的占有、對自然的剝奪和對人類世界的塑造獲得了形而上學支撐。
在現代形而上學視野下,感性的現實生活中的人被抽象為自我意識。“我思”之“我”被確立為絕對的理性實體,表現為法權上的絕對人格,而“我”之為感性存在的本質,在法權上則表現為“占有”。絕對人格從而能夠作為私有財產之所屬而“占有”私有財產,實現絕對人格和私有財產的同一。在國民經濟學那里,“人本身被設定為私有財產的規定”[1]74,而作為近代形而上學之完成的黑格爾哲學則以其“實體即主體”學說形而上學地反映了現代世界中私有財產(貨幣或資本)的運動。在黑格爾那里,“實體”被認為是世界運作著的精神本質,并通過如下方式實現著自身發展:精神由于自身的內部矛盾要揚棄自身成為對象,后又在對象中發現自身,從而揚棄對象回到自身。這一過程表現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精神運動。“我思”之“我”被作為“實體”的“精神”所取代,“主體”也“始終是意識或自我意識,或者更準確些說,對象僅僅表現為抽象的意識,而人僅僅表現為自我意識”[1]100。現代世界中私有財產(貨幣或資本)的運動在黑格爾哲學中也相應地表現為精神的自身運動。馬克思明確說,作為黑格爾思想本質的“揚棄”是“思想上的私有財產在道德的思想中的揚棄”[1]111,黑格爾的邏輯學是“精神的貨幣”[1]98。因此,在國民經濟學那里是私有財產(貨幣或資本)對現實世界的統治,在黑格爾那里則是“精神的貨幣”對現代世界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這體現了啟蒙精神對人的感性生活的宰制:人在國民經濟學那里被認為是自私利己的個人,而在黑格爾哲學中則被抽象化為理性精神。因此,兩者能夠相互支撐,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不加批判地加以肯定,從而最終喪失了各自的革命性。恩格斯正確指出,黑格爾的最大功績在于他恢復了辯證法這一最高的思維形式,它“把整個自然的、歷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過程,即把它描寫為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轉變和發展中,并企圖揭示這種運動和發展的內在聯系”[6]736-737。但黑格爾“把一切都頭足倒置了,世界的現實聯系完全被顛倒了”[6]737。正是鑒于此,馬克思必須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展開批判。
三、“現代批判運動”的局限性
在馬克思看來,“現代批判運動”即青年黑格爾派運動雖然對黑格爾哲學進行了一定的改造和批判,但他們都未能從根本上清算黑格爾哲學,只是抓住了黑格爾哲學“母親”中的某一個方面,未能從根本上批判黑格爾辯證法,甚至還未意識到要進行這一批判。馬克思則欲揭示“現代批判運動”與黑格爾的真實關系,完成青年黑格爾派未完成的歷史任務,因此,馬克思需要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作出自己的批判。
我們知道,在《手稿》之前,馬克思已經同青年黑格爾派,特別是同施特勞斯和鮑威爾決裂了(雖然不是徹底批判,后者體現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責備他們沒有研究黑格爾辯證法,也沒有克服黑格爾哲學。早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就批判了鮑威爾等自我意識哲學的形式主義和絕對主觀主義。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更是對“自由人”展開了尖銳批判,厭棄青年黑格爾派的“抽象性”和“理論空談”。他們脫離實際生活,醉心于抽象的哲學爭論,從而最終墮落為庸俗的主觀主義。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批判鮑威爾未能看到現代解放的局限性,仍停留于現代的政治解放。馬克思則通過人類解放思想的提出既從立場和視域上根本上超越了青年黑格爾派,又確立了自己批判現代世界并從中實現人類解放的理論視角和原則立場。
在《手稿》中,馬克思同樣也依循了這一批判。在序言中,他說,“本著作的最后一章,即對黑格爾的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剖析,是完全必要的,因為當代的神學家不僅沒有完成這樣的工作,甚至沒有認識到它的必要性——這是一種必然的不徹底性,因為即使是批判的神學家,畢竟還是神學家,就是說,他或者不得不從作為權威的哲學的一定前提出發,或者當他在批判的過程中以及由于別人的發現而對這些哲學前提產生懷疑的時候,就怯懦地和不適當地拋棄、撇開這些前提,僅僅以一種消極的、無意識的、詭辯的方式來表明他對這些前提的屈從和對這種屈從的惱恨。……神學的批判——盡管在運動之初曾是一個真正的進步因素——歸根結底不外是就哲學的、特別是黑格爾的超驗性的已被歪曲為神學漫畫的頂點和結果。”[1]4-5不可否認,以鮑威爾為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曾經利用過黑格爾哲學作為反對普魯士專制的斗爭武器,但在馬克思看來,除了費爾巴哈以外,其他人都毫不批判地對待這種哲學,并且完全受它的支配,都滿足于從黑格爾哲學中抽出個別的要素,并以此作為自己學說的基礎。施特勞斯把作為抽象的自然界的“實體”作為自己哲學的原則,而鮑威爾則以抽象的人的“自我意識”為自己的出發點。這體現了青年黑格爾派對黑格爾哲學的依賴,而這一依賴,又尤其體現在鮑威爾那里,甚至在費爾巴哈批判了黑格爾哲學以后也是如此。馬克思批評鮑威爾對于“同黑格爾辯證法的關系是多么缺乏認識”,以致始終都是黑格爾哲學的俘虜,而未能對辯證法這一黑格爾哲學的基礎作出任何批判,而且把黑格爾哲學的唯心主義性質進一步歪曲,把黑格爾作為主體與客體相統一的“理念”偷換為不斷把自己同世界對立起來并以此推動歷史發展的“自我意識”。因此,鮑威爾把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主觀化了,也把他的辯證法主觀化了。他以自我意識代替了黑格爾的絕對精神,而辯證法的運動在他那里也不再像黑格爾那樣是在現實所固有的矛盾的影響下發生的,而是通過自我意識同世界的斗爭發生的。這種矛盾就是“純粹的批判”同人民和“群眾”的關系,全部歷史發展都被歸結為這種矛盾,而作為普遍的自我意識所體現的“批判”就以一種高高在上的輕蔑態度冷漠地看著庸庸碌碌的人們——“群眾”[7]。因此,“這種唯心主義甚至一點也沒有想到現在已經到了同自己的母親即黑格爾辯證法批判地劃清界限的時候”[1]95,從而終于沒有完成清算黑格爾哲學的任務。
馬克思則欲完成這一未完成的工作,他試圖解釋青年黑格爾派與黑格爾哲學的真正關系,揭示黑格爾辯證法的“批判運動中的非批判形式”,這同時也是進一步指證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只不過是一種“為批判而批判”的“抽象批判”,是脫離人民群眾的思想上的主觀主義和神秘主義,對現代社會的認識和變革來說,最后也必然會走向保守主義或空想社會主義(德國的社會主義被稱為“真正的”社會主義)。因此,可以說,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是整個“現代批判運動”的繼續和完成。
四、費爾巴哈也未能完成這一任務
馬克思欲完成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的批判也是出于對費爾巴哈實現的黑格爾哲學批判的不滿意。
我們知道,《手稿》中馬克思高度評價了費爾巴哈的理論成果。他說,“費爾巴哈的著作是繼黑格爾的《現象學》和《邏輯學》之后包含著真正理論革命的惟一著作。”[1]4“費爾巴哈是惟一對黑格爾辯證法采取嚴肅的、批判的態度的人;只有他在這個領域內作出了真正的發現,總之,他真正克服了舊哲學。”[1]96這里的“真正理論革命”是指“從費爾巴哈起才開始了實證的人道主義的和自然主義的批判”[1]4。這主要是指費爾巴哈在1843年發表的《關于哲學改造的臨時綱要》和《未來哲學原理》中提出的人本學唯物主義思想。在費爾巴哈看來,“神學的秘密是人本學,思辨哲學的秘密則是神學——思辨神學”[8];宗教的本質只不過是人的本質的自我異化,上帝是人的產物,是人將自己的本質力量異化的對象。因此,對宗教的批判就是要將人異化給上帝的本質力量復歸于人本身,實現人的思想上的啟蒙,擺脫宗教偏見的統治,打碎那個把他束縛在天上的鎖鏈,并到地上的真正的類的共同體中去尋求幸福。費爾巴哈將人理解為感性的具體的自然的個人,將人的自然本質中“愛”的情感力量作為人的本質力量,并以此為基礎視黑格爾哲學為神學的延續,在本質上是思辨神學,是人的本質力量的主客顛倒。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稱費爾巴哈的發現為國民經濟學批判打下了“真正的基礎”。
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指出費爾巴哈有三重功績。首先,“證明了哲學不過是變成思想的并且通過思維加以闡明的宗教,不過是人的本質的異化的另一種形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哲學同樣應當受到譴責”[1]96。在黑格爾那里,絕對精神成了上帝,因此,黑格爾哲學是一種思辨神學,應當和宗教一樣受到批評。其次,“創立了真正的唯物主義和實在的科學,因為費爾巴哈也使‘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成了理論的基本原則”[1]96。這是對費爾巴哈人本學唯物主義的高度評價。最后,“他把基于自身并且積極地以自身為根據的肯定的東西同自稱是絕對肯定的東西的那個否定的否定對立起來”[1]96。即指費爾巴哈以其自身的唯物主義思想反對了黑格爾的觀念論本質。這里,“基于自身并且積極地以自身為根據的肯定的東西”是指費爾巴哈主張的感性確定的東西,這便是感性的、自然的、具體的個人。而黑格爾那里作為基礎的、絕對肯定的東西則是精神。黑格爾的辯證法便是精神從自身出發,揚棄無限,并設定感性的、現實的、具體的、特殊的東西,最后重新揚棄這些肯定,恢復抽象的、無限的精神,完成為“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這一精神的自我運動。費爾巴哈以其感性的確定批判了黑格爾哲學的觀念論本質,從而實現了主客體的顛倒,恢復了人本主義的唯物主義的尊嚴。
但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的批判僅止于此。在《手稿》序言中的一附釋中,馬克思指出,“相反,費爾巴哈的關于哲學的本質的發現,究竟在什么程度上仍然——至少為了證明這些發現——使得對哲學辯證法的批判分析成為必要,讀者從我的闡述本身就可以看清楚”[1]6。這充分體現了馬克思對費爾巴哈完成的黑格爾哲學批判的不滿意。在馬克思看來,費爾巴哈把黑格爾辯證法“僅僅看作哲學同自身的矛盾,看作在否定神學(超驗性,等等)之后又肯定神學的哲學,即同自身對立而肯定神學的哲學”[1]96。他看不到黑格爾辯證法的“非批判運動所具有的批判形式”[1]97,即費爾巴哈未能看到黑格爾辯證法中的運動和發展的本質。這種運動和發展,在黑格爾那里雖然是“精神”的運動和發展,但也是人類社會的運動和發展,從而能夠揭示現存的社會制度和生產關系都必然會揚棄在人類歷史的運動發展過程中的展現其“非批判運動所具有的批判形式”。正因此,關于現存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永恒化和天然化的任何言說都將成為囈語。人類歷史總會滾滾向前,費爾巴哈沒有看到這一點,馬克思批判他說,“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完全脫離的。”[5]78但也不能因此高估黑格爾辯證法的價值,在馬克思看來,黑格爾辯證法盡管有這些“批判的形式”,他盡管“根據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出真正的和惟一的肯定的東西,而根據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惟一真正的活動和自我實現的活動”,但他的辯證法只是闡述了一種“非批判的運動”,它“只是為歷史的運動找到了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這種歷史還不是作為一個當作前提的主體的人的現實歷史,而只是人的產生的活動、人的形成的歷史”。因此,馬克思說他的“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批判”的任務就是“說明這一運動在黑格爾那里所采取的抽象形式”,也說明與費爾巴哈的批判不同的,指出“在黑格爾那里還是非批判的運動所具有的批判的形式”[1]97。可以說,馬克思整個“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批判”都在完成這一任務。
因此,綜而觀之,馬克思批判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真正原因并不如其自身交待的那樣簡略,這既是其思想發展的必然結果,又是黑格爾哲學的本質特性以及這一特性與現代社會的本質相生性,還是其對現代批判運動的不滿意所致。其中的理論環節涉及到馬克思思想的內在轉變和其根本的理論旨趣,也涉及到馬克思對當代的批判是否達到了“原則高度”。因此,對于我們切實而準確地理解馬克思的哲學革命來說無疑有著不可否認的重大價值,值得我們重視。更為根本的是,作為馬克思哲學革命的真正發動之處的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及整個哲學的具體批判,限于篇幅,筆者將另撰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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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