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腐敗行為的主體是人,腐敗的主體是社會制度,腐敗的最終后果是對法律制度維系的現存社會秩序的顛覆。人性假設是制度設計的前提。制度設計的合理性決定制度實施的有效性,制度體系的有效性決定人的行為的規范性。因此,“人—制度—社會”的分析模式是探尋腐敗源頭的正確路徑。
關鍵詞:腐敗;源頭;制度
中圖分類號:D63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9)10-0025-04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新世紀懲治腐敗對策研究”的配套項目之一“廉政建設中的文化功能研究”(HHUY2008-2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黃少平(1969- ),男,湖南常德人,懷化學院政法系馬克思主義教研室主任、講師、政治學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思想政治教育和黨的建設;王明高(1957- ),男,湖南岳陽人,湖南省委組織部黨員管理處副處長、湖南大學兼職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反腐倡廉建設。
腐敗為何屢禁不止,是人的貪欲使然,還是制度缺失導致?抑或是社會發展過程中某一階段必須支付的成本代價?諸如此類問題,學者們多有研究。然而,指責人的貪欲導致腐敗,又該拿什么去消除人的貪欲?如果說制度缺失導致腐敗,那么,制度怎樣才能完善到讓腐敗止步?如果說某一發展階段必然要成為腐敗的高發、多發期,是否對腐敗就只能聽其自然?無數事實已經證明,上述答案并不能令人滿意。盡管反腐敗理念經由了嚴刑懲治——德刑兼備——依法治腐的發展路徑,不斷增多的法律制度與不斷發生的腐敗案件的邂逅仍讓人感到些許無奈。于是,從源頭上治理腐敗就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那么,腐敗的源頭究竟在哪里?要想真正探尋腐敗的源頭,理所當然應從界定“腐敗”開始。
一、關于“腐敗”的界定
界定“腐敗”是反腐敗的基礎工作,只有明確了什么叫“腐敗”,才可能找到腐敗的源頭。學者關于腐敗定義的探討已經很多。有側重從權力角度分析的,如美國學者白利認為,腐敗是以公共職位為中心,不正當地使用權威來獲得個人利益;[1]有側重從經濟利益角度分析的,如中國國情問題專家胡鞍鋼認為,腐敗就是一種尋租活動;還有側重從社會利益角度來分析的,如學者藍慶新認為,“腐敗”就是“經濟人”違反制度規則,利用公眾賦予的權力為自己謀利益的活動,且這種活動損害了國家和公眾的利益。還有些學者試圖給腐敗一個萬全的解讀,學者李文生就做過這樣的嘗試。他提出:在經濟學領域,腐敗被界定為一種尋租活動;從政治學來看,腐敗是政體的退化形態;從社會學視角觀察,腐敗是一種消極的越軌行為;從法學角度考察,腐敗是一種違反法律規范、有危害性的作為或不作為。[2]這些定義在為人們認識腐敗提供更廣闊的視角和有益啟發的同時,也給研究者帶來了某種麻煩。因為,由于人們對腐敗的理解差異太大,以致在研究治理腐敗的對策時經常是自說自話,不能形成共識,自然不利于問題的解決。
常識往往能幫助人們解決很多復雜的問題,對腐敗問題的研究也不例外。腐敗行為的主體是人,因此,研究腐敗不能僅僅停留于對掌握公權者的分析,探討腐敗的源頭,必須上推至對一般“人”的追問。腐敗又是違背法律制度和社會道德規范的行為,所以,除了研究“人”之外,法律制度和社會道德規范也是必須考量的對象。社會是人們按照一定行為規范(法律和道德)組成的相對穩定的共同體,而腐敗則是一些人違背這些規范的行為。其中,擁有公共權力者又是產生腐敗的關鍵群體,因為這一部分人更有條件和可能掙脫現有法律制度和道德規范的約束。由此可見,探尋腐敗源頭,必須在整個社會的大背景下,從人和制度兩個方面進行分析,而不能只截取其中的一段,更何況掌權者的腐敗已經是腐敗濁流的中下游了。
二、關于“人”
給“人”一個準確的描述是困難的,但給“人”一個恰當的描述又是必要的。自從人類社會產生以來,對于人本身的研究從未停止過,也從未得出一個終結性的結論。但是,國家在進行制度設計時,又必須基于某種人性假設,或人性善,或人性惡,或不善不惡,或亦善亦惡等。人性假設是制度設計的隱含前提條件,若人性假設過于混亂,那么,制度之間的沖突必然增多。樹立典型、自我教育、自查自糾、批評與自我批評等的潛臺詞是人性善;死刑、群眾運動反腐、“嚴打”等又是人性惡的必要措施。完美無缺的榜樣用于宣傳肯定更具感染力,但維持一個“完人”的成本比維持一個相對優秀的榜樣要大得多。把人分為“善人”和“惡人”帶來的最大問題是:怎樣區分誰是“善人”,誰是“惡人”。破解這一難題的唯一辦法就是避開善、惡二分法,找到“人”的共同點,而這個共同點就是“人性趨利”。
人性的善惡兩分法不僅帶有明顯的主觀傾向和宿命論弱點,還導致了一種錯誤思維:一個人不是“圣人”就是“魔鬼”。“圣人”是沒有缺點和錯誤的,“魔鬼”是不會有優點的。當一個“圣人”變成“魔鬼”時,疑問便產生了:還有多少“圣人”本身就是“魔鬼”?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沿著這條思路,人類永遠無法認識自己。
人人都有趨利的特性,這是所有人的共性,否認這一點的人并不會拋棄自己的趨利性,而是想欺騙他人。人性趨利不僅是人生理本能的需要,也是人的心理需要,同時又是社會獲得發展的生生不息的強大內在動力。在一個時期里,由于我們用精神之堤嚴密攔截著物欲之流,使物欲之流在精神之堤出現哪怕一絲缺口時便沖破束縛、一瀉千里、無法控制。事實說明,物欲之流需要精神之堤來控制,但完全截斷又是絕不可取的。既對物欲洪流加以適當而持久的控制,又允許其獲得一定范圍內的滿足,這才是恰當的方式。否認這一事實不行,回避這一事實也不行,承認這一事實還不夠,應讓這種認識成為一種常識,變成人們的共識。
鄧小平的一句話說得很地道:“不講多勞多得,不重視物質利益,對少數先進分子可以,對廣大群眾不行,一段時間可以,長期不行。革命精神是非常寶貴的,沒有革命精神就沒有革命行動。但是,革命是在物質利益的基礎上產生的,如果只講犧牲精神,不講物質利益,那就是唯心論。”[3]146
由于對人的欲望和貪欲無法做出一個精確的劃分,我們這里暫且將兩者之間做近似的通用。既然人的趨利性帶有共性,人的趨利性又是社會發展的內在動力,那么,讓反腐敗劍指人的欲望,只會減少問題的專屬性與針對性,缺乏說服力。生命規律是永恒的法則。人的欲望既不能被消滅,也不能由他人有效控制。因為,規劃蕓蕓眾生的生活目標決非任何人所能輕易做到,最多只能用相應的制度去規范人的欲望所允許實現的最大邊界。
在剖析腐敗案例時,腐敗分子毫無節制的“貪欲”往往成為剖析者濃墨重彩描述的部分,讀者們也已經習慣于跟著這樣的思維來解讀。然而,有“貪欲”的人是否只限于這些已被發現的腐敗分子呢?是否通過對這些腐敗分子“貪欲”的批判就能阻止其他人的貪欲呢?答案不問自明,反腐敗中面臨的“前腐后繼”現象也給出了明確的注腳。所以,用批判“貪欲”的方式反腐近似于道德勸說,沒有抓住問題的關鍵,也缺乏說服力和有效性。我們并不鼓勵“欲望”的惡性膨脹,但也不要試圖拿“欲望”去大做文章。因為,用帶有普遍性的原因去說明一個特殊性的問題,不僅沒有說服力,也是不符合邏輯的。也就是說,由于人的欲望(貪欲)具有普遍性,我們不應把它作為腐敗產生的根源,而應進一步找出讓貪欲得以惡性膨脹的原因,這樣才能找到腐敗的源頭。
在我們看來,公權與私權行使主體的同一性,才是導致腐敗無法根除的原因。
公權與私權行使主體的同一性,是指公權的行使從根本上講是由擁有公民權的、帶有個人欲望的某些公民個人來行使的。人之欲望的永恒存在、公權存在的必要性和長期性、公權與私權目標的非一致性、公權與私權行使主體的同一性、社會行為的變化發展與行為規范的滯后性等眾多因素的交互作用,使法律制度體系總是存在不可避免的漏洞。制度存在漏洞,人的欲望就從此處開始膨脹;一種欲望得到滿足,新的欲望繼而萌發;獲取利益越多,欲望沖破制度約束的能量也越大,腐敗產生的概率也隨之增加。
總之,在公權與私權行使主體同一的前提下,要求一個擁有私欲的人完全遵守公權的行使規則,對于極少數高尚者是能夠做到的,但要求不斷更新的龐大官僚隊伍都能做到,這絕對是一種奢望。這就是說,雖然根除腐敗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但卻又是一個在現代社會條件下無法達到的目標。
認清事物的本質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前提。認清了腐敗之所以屢禁不絕,就沒有必要提出一個無法實現的目標,否則只會讓公眾失望,讓反腐志士氣餒,讓政府的美好計劃落空。但這并不表明反腐敗工作可以放松,甚至可以容忍或放縱腐敗。恰恰相反,這更加表明了反腐敗工作的長期性和艱巨性,必須常抓不懈。
三、關于制度
腐敗總是以掌握公權者違反法律制度獲取個人利益為基本判斷標準的。在此,人們有一個假設,即所有的法律制度都是合理的,且法律制度體系都是完備協調的。這個假設若能成立,腐敗問題的解決就簡單多了,因為只需要從剛剛討論過的“人”這個單一方面來考量腐敗。然而,問題遠沒有這么簡單。因此,在分析“人”的同時,還要分析國家的“制度”。
法律制度是社會的“基礎設施”,其基本功能是調節社會利益沖突、維護社會秩序和整體利益,這就決定了法律制度具有超越個體利益的公共性。因此,法律制度的基本精神不同于公民個體追求自身物質利益的基本精神,制度設計必須符合其公共性的基本要求,以避免制度出現先天性缺陷。此外,制度的可行性和有效性的實現,也需要付出極大的努力。不解決這些問題,就不能發揮制度的反腐作用。那么,關于制度,又有哪些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呢?
第一,公權的利益追求應服從于價值追求。
法律制度的公共性要求其必須超越狹隘的個體利益,而不是相反。簡而言之,公權的存在就是一種對公共價值的追求,而非單一的經濟數量的增長。盡管國家政治離不開經濟,但是,公權對于經濟的追求是以公共利益為目標、為指向的,并非以公民個人利益為指向。當然,公共權力維護公民個人利益也是題中應有之義,這就不可避免地產生了公權的價值追求與個體的利益追求之間的矛盾。當公權的價值追求屈從于個體的利益追求時,公權便成了金錢的俘虜、私權的奴仆,公權也就失去了靈魂,變成無所不能的怪獸。“給錢亂辦事,不給錢不辦事”就是這一現象的通俗說法。如若這樣,法律制度不僅不能調節個體利益沖突,還會成為導致社會問題的源頭。“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面”[3]333講的就是這個意思。
政府追求單純的經濟利益或一味追求部門利益的行為,一旦與民眾追求自身利益的行為產生共振,社會將難以控制。在這場利益之爭中,再也沒有一種調節沖突的力量,因制度問題而產生的腐敗就將迅速蔓延,這應該是當前我國腐敗猖獗的重要原因——制度設計基本精神的缺失。
第二,精神比物質更容易讓人得到滿足。
腐敗最主要的表現是獲取物質利益。但從根本上講,它又是人的思想活動的產物,屬于精神層面,即通過獲取物質利益來達到精神上的滿足。也就是說,用物質利益來使欲望(貪欲)得到滿足,這對腐敗現象無異于揚湯止沸。因此,從源頭上解決腐敗問題,還是要從人的思想入手。
怎樣才能讓無盡的貪欲得以止息?有一種說法曾經一度流行,那就是“高薪養廉”。稍作分析不難發現,這是一個偽命題。高薪標準是多少?部分官員的高薪能否讓全體官員廉潔?全體官員的高薪,政府財政能否承受?國家財政難道只是為了養廉?人們需要從“高薪養廉”論者那里得到對這些問題的滿意答案。令人遺憾的是,答案卻是一片空白。“高薪養廉”實質上是對貪腐者的屈從,是公開為腐敗開道,為貪腐正名。已經查處的大量案件表明,民眾心中的高薪與貪官心中的高薪根本就不是一回事。用物質利益去滿足對物質利益的需求,只能刺激更大欲望的產生,它是貪腐屢禁不止的內在原因。因此,解決因精神需要而導致的對物欲的無盡貪婪,主要仍應從精神方面入手,而不能用物質刺激來滿足。財富榜并不是幸福榜,精神滿足的人并非都是富有者,精神比物質更容易使人獲得滿足。
第三,公權與私權界限的實際清晰度與官員的清廉度成正比。
從理論上講,公權與私權之間的界限是明晰的。但是,在社會實際生活中,有時兩者之間的界限卻是模糊的,這與制度設計本身存在的不足、制度的執行力度不夠、掌握公權者身兼公私雙重身份等多方面原因有關。表現在諸如公車使用、差旅報銷、公務開支、各種福利政策的制定等方面。正是由于公權與私權相互交錯,導致公共利益總是通過聯結兩者之間的“臍帶”不斷地輸送到私人囊中,而這正是貪腐與盜搶的區別之所在:同樣是非法獲取他人或公共的財物,若存在并通過這樣一條利益“臍帶”來實現就是貪腐,否則就是盜搶。
要減少并防止腐敗的發生,就必須切斷這條“臍帶”,讓公權和私權獨立地獲取自己的營養。被多數國人誤讀了的新加坡“高薪養廉”,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公私分明的例子。表面上看,新加坡高級領導人的收入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高的,但真正拿100萬以上高薪的人很少,政府部門估計也就30人左右,而且這個薪金是政府給他們的全部收入,部長包括總理都沒有專職司機,上班開自己的車;他們沒有政府的退休金和醫療保險;如果一位部長在大選中落選,那他什么也沒有了。[4]可見,新加坡政府之所以清廉,不是因為“高薪”,而是因為“公私分明”。這種公私權力界限的清晰劃分,不能僅僅停留于制度條文上,更要體現在實際操作中。從這個意義上說,公私權力界限的實際清晰度,決定官員的清廉度。
第四,求極不求純是反腐的正確思維。
既然腐敗在存在公權的社會條件下不能根除,那么,我們制定制度的指導思想就不應該是完全理想化的,而應該從實際出發確定反腐的目標,研究腐敗的規律,制定更加有效的制度,力求把腐敗控制在盡可能小的范圍,而不是力圖完全根除,即求極不求純。用正確的思路指導制度設計,既可以避免因給予民眾無法實現的承諾而導致政府失信,也可以避免因制度過于口號化而缺乏應有的實際效用。在解決腐敗問題上給出一個不切實際的時間表,或以過于理想化的制度體系來許諾民眾,可能是輕率的。因為,諾言的落空將引發更多缺乏耐心的民眾的責難,這些反應不僅干擾反腐工作的正常進行,也不利于民眾守法習慣的培養,無形中使制度的約束力因此而自我消蝕。
制度的有效性在于本身的科學性,而制度的科學性又取決于指導思想的正確性。有了正確思想的指導,制度建設才更容易趨于完整、協調和有效,制度反腐才能夠獲得持久的效果。
結 語
腐敗是人違反制度規定性的行為。制度反腐在各種反腐措施中最具穩定性和持久性。人是第一位的,制度是次生的,制度的科學性、有效性源于對人的正確認識。在制度反腐的研究中,一些人常常把制度作為參照物,把一切擁有公權的人破壞制度的行為簡單地稱之為腐敗。這種既缺乏對人的準確分析,又缺乏對制度本身進行考量的“制度反腐”,是導致制度乏力、腐敗猖獗的重要原因。承認人皆趨利的現實性、合理性與普遍性,用制度明晰公權與私權的現實界限,注重對公民價值觀念(精神)的培養,用求極不求純的思維方式開展持久的反腐敗斗爭,是廉政建設的基礎性工作。只有抓住并解決了這些問題,才能真正做到從源頭上治理腐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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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李文生.腐敗防治論[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04:4-7.
[3]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4]郭宇寬被誤讀與忽略的新加坡經驗——專訪蔡定劍[J]南風窗,2006(2)
責任編輯: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