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隨著“感性活動”原則在存在論的根基處造成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哲學革命,馬克思把語言也導向生存之維來理解。與傳統形而上學對語言的理解不同,在馬克思看來,語言乃是現實的、感性的意識;語言作為人對存在本身的一種前概念、前邏輯地領悟和把握的凝結,它表明的是人的本己的存在方式或活動方式;語言是歷史的,因為語言根植于感性活動中人的存在的歷史展開;說人生存于自己的文化世界中,實際上就是說人生存于語言的世界中;語言之所以是人自己的存在,是因為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
關鍵詞:存在論;語言觀;感性的自然界
中圖分類號:A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9)10-0031-06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規劃辦課題“感性存在與感性解放——對馬克思存在論哲學思想的探析”(2008YBB129)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閆慧遠(1975- ),女,河南許昌人,吉首大學哲學研究所馬克思主義哲學專業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和生態哲學;劉興章(1962- ),男,湖南桑植人,哲學博士,吉首大學哲學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思想與現代西方哲學。
一
進入問題討論之前,我們需要澄清的一個基本事實是:在馬克思那里,沒有專門的邏輯學哲學著作,也沒有專門的語言哲學著作。的確,馬克思不像維特根斯坦和海德格爾等人對語言有過專門研究。不僅如此,而且涉及甚少。然而,也正如列寧所說,在馬克思那里,雖然沒有“小寫”的邏輯學著作,但馬克思卻有“大寫”的邏輯學著作(指《資本論》)。同樣,我們也可以說,在馬克思那里,雖然沒有“小寫”的語言哲學著作,但馬克思卻有“大寫”的語言哲學著作。由于“感性活動”原則的提出在存在論的根基處造成了一場哲學革命,所以在馬克思那里,他對人、自然界、歷史等重大問題有著完全不同于傳統形而上學哲學對這些問題的看法和理解,對于語言問題,亦是如此。固然,馬克思論及語言的地方是那么零星、散見,但“旨約意遠”,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所以我們說,馬克思有大寫的語言學哲學,指的是馬克思對語言是從生存論—存在論上來理解的。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關于語言有這樣一個存在論意義上的命題:“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的表現的要素,即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1]90在馬克思看來,語言乃是人的感性存在的一個維度。語言作為這樣一個維度,它說的是:“現實的人”是用自己的雙腳站在“呈圓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他們以自己的對象性活動創生著自己和自己的世界。顯然,這里作為“感性的自然界”的語言,它所呈現的不是主體性哲學話語中所表達的人的一種表象性的單純持存,而是人在大地上的“逗留”和人在其中的“漫游”。
就在馬克思提出“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這一命題過去一個世紀之后,海德格爾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1946年)一文中(實際上在《存在時間》中,他就已經把“言談”看作人的生存的一種樣式而且在《通向語言之路》中對日本學者指出,對于語言的理解,人們應該重視《存在與時間》中第34節的意見)也提出了類似馬克思的那個命題。在談到“思”與“存在”的關系時,他這樣說道:“思完成存在對人的本質關系。思并不制造與影響此關系。思只是把此關系作為存在交付給它自己的東西向存在供奉出來。此一供奉的內幕就是,存在在思中形成語言。語言是存在的家。人以語言之家為家。思的人們與創作的人們是這個家的看家人。”[2]358依據海德格爾完整的意思來表述應該是這樣的:語言來自存在,語言是由存在“裝配”的家,同時,語言也是存在自身的澄明,而人就居住在語言的房屋中。
顯然,作為從生存論—存在論來理解的語言,理當不能僅僅被看作人的精神的一種勞作,不能僅僅被看作人的一種行為能力,不能僅僅被看作人的情感、思想交流和表達的工具,而應該被理解為人的本己的生存方式或存在方式。
二
把語言看作人的感性存在的一個維度,乃是馬克思存在論哲學革命的必然結論。如果說,傳統哲學的實質或形而上學的實質是用對“存在者”的思想代替對“存在”本身的思想,因而它為人提供的世界不過是一個概念的世界或抽象思想的王國,那么,馬克思“感性活動”原則的提出,則是在存在論的根基上對這種概念世界或“超感性世界”的徹底瓦解,它讓人和人的世界回到了現實的、感性的大地上。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這樣談到他對現實的人和現實世界的理解:“當現實的、肉體的、站在堅實的呈圓形的地球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通過自己的外化把自己現實的、對象性的本質力量設定為異己的對象時,設定并不是主體;它是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的主體性,因此這些本質力量的活動也必須是對象性的活動。對象性的存在物進行對象性活動,如果它的本質規定中不包含對象性的東西,它就不進行對象性活動。它所以只創造或設定對象,因為它是被對象設定的,因為它本來就是自然界。因此,并不是它在設定這一行動中從自己的‘純粹的活動’轉而創造對象,而是它的對象性的產物僅僅證實了它的對象性活動,證實了它的活動是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的活動。”[1]105顯然,馬克思通過“對象性的活動”原則把人和人的世界(存在)從“純粹的活動”(自我意識)的幽禁中解放了出來,即把sein(存在)從Bewusstsein(意識)中解放出來,并進一步把sein理解為“感性活動”。這一解構和理解表明,馬克思一方面拆卸了從笛卡爾以來的近代哲學以“我思”(主體)設定“對象”的哲學形而上學建制,另一方面,也正面地表述了自己的存在論哲學思想。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地就自己的哲學和傳統哲學在路向上的本質差別這樣說道:“德國哲學從天上降到地上;和它完全相反,這里我們是從地上升到天上。”[3]30這里所謂的“德國哲學”,實際上也意指整個傳統哲學。因為從一定意義上看,德國哲學是整個傳統哲學理論的最高成果和最后表現形式。與傳統哲學駐足于抽象思辨的王國不同,馬克思哲學注目的焦點是人們的現實生活世界。在馬克思看來,惟有從現實生活的過程中才能理解和把握一切意識的真實和歷史的真實。但是只有在“思辨終止的地方,即在現實生活面前”,也才有“描述人們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實證的科學開始”[3]31。這里的“實證的科學”,當然不能被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那種經驗實證主義的東西,而是指“歷史科學”或歷史唯物主義。固然,“歷史科學”也訴求于“經驗”,但這種經驗指的是人們在現實生活中對存在本身的那種原初體驗和領會,而非理性形而上學視域下的那種主觀經驗或意識經驗。顯然,作為“描述人們實踐活動和實際發生過程”的“經驗”的“歷史科學”,它所要去“描述”的是“to be”,而不是“being”,亦即這種“歷史科學”是要去思“存在”,而不是執著于“存在者”。
由于馬克思把“存在本身”從它對于概念思維的從屬地位中解放了出來,或者說,把“存在本身”移植到“在內存在”形而上學的建制之外,“存在”再也不是那種作為被“我思”(純粹主體)設定的“存在者”來理解的“存在物的思想”或“存在物的觀念”,即不再是空洞的抽象概念,而是現實的人的生存或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由于“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3]30,所以“意識”、“存在”和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三者本質上屬于一個東西。在馬克思看來,人的存在或人的實際生活既不可能依賴于生物意義上的本能存活,也不可能靠純粹概念的邏輯知識預先提供一種生活理念和模式,而是靠人在感性活動中的人的“意識”,靠“意識到存在”。這里的“意識”當然不是“主體哲學”那種純粹的“自我意識”,而是人們在實際生活中的“感性意識”,是“感性活動”的意識或“實踐的意識”。而所謂“意識到存在”,即是說,人的生活是以自己的“感性意識”或“實踐的意識”去體驗和領悟存在。這個體驗和領悟一開始就伴隨著人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因為人正是依賴這種感性意識積極地籌劃和展開自己。無疑,這種體驗和領悟是前邏輯、前知識、前概念的。惟其如此,存在才不是一種抽象的概念,而是人們“從頭到腳地陷入其中的東西”。
馬克思對傳統哲學的逆轉,本質重要地體現在他對“語言”的理解上。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對“語言”有這樣一個說法:“只有現在,當我們已經考察了原初的歷史的關系的四個因素、四個方面之后,我們才發現:人也具有‘意識’。但是人并非一開始就具有‘純粹的’意識。‘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語言是一種實踐的、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現實的意識。語言也和意識一樣,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產生的。”[3]34-35按照馬克思的觀點,如果說,人的存在是基于感性意識或實踐的意識,那么,人對存在的體驗和領悟的意識,一定意義上和一定時候必然凝結在人的語言經驗中。因為沒有語言,一個存在的生存者與另一個生存者在交往中的基本協調就沒有辦法達成。但是,語言不應當僅僅被看作是聲音和意義的統一體,更不應當委身于人們的純粹意愿和驅使而作為對存在者進行統治的工具。因為語言在本質上乃是一種“意識”,是一種“實踐的”、“現實的”意識,是被體驗和領悟到的人們自己的現實生活的“存在”(“既為別人存在因而也為我自身而存在”的存在)。
從馬克思對語言和意識、和歷史的存在論關系的揭示看,它體現了如下最基本的語言思想:
第一,語言是實踐的、現實的意識或感性意識。在馬克思那里,他對意識有兩種最基本的劃分:一種是感性意識,一種是異化意識。感性意識,即實踐的意識,是人的文化生命的基礎,它基本上可以被看作“反思前”的原初意識,體現的是人的原始性的存在狀態。而異化意識,指的是隨著勞動分工出現后所產生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具有虛幻的性質和欺騙的色彩。當馬克思把語言看作是一種感性意識即人們對自己實際生活(存在)的體驗和領悟時,是人在感性的物質交往中對自己生存世界的構建時,馬克思的意思是:語言不可能是一種純粹精神的活動,不是我們說話活動的單純制成品或一種工具,它是對人來說并向人展開的、顯現的整個生存世界,即“既為別人存在并僅僅因此也為我自己存在的”生存世界。從馬克思所說的——“‘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注定要受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震動著的空氣層、聲音,即語言”——這句話看,馬克思無非是要揭示語言的感性特質。所謂“物質的”,乃是指“感性的”;而所謂“震動的空氣、聲音”,不過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它不是科學意義上的或實證意義上的論證。語言的感性特質,根源于“存在本身”的感性性質,亦即源自人的前邏輯、前概念的“原初在世”。
在馬克思看來,在作為凝結著人們對存在的體驗和領悟的語言經驗中,一切事物不是在主體性哲學中那種語言規范的對象和描述的對象,也不是科學判斷的對象,而是人的感性存在的“在場性”。這種在場性,是一個“世界”作為一個視域向人的展開性,實際上也就是世界通過語言被揭示或顯現。《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有這樣一句話:“我對我的環境關系是我的意識。”[3]35這里“環境的關系”,指諸種關系,包括社會歷史環境和自然環境,諸環境關系構成人生存的整個世界。所以,這句話也就是說:我對我的世界是我的實踐的、感性的意識,是“語言”。乍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其實,這就是我們上面講的:意識不過是對存在的一種體驗和領悟,而語言不過是這種意識的凝結。由于“我對我的環境關系”根本上是建立在感性活動的基礎上,所以“我”與諸環境的關系也就是一種感性的現實的關系。“我”就生存在這些關系中,這些關系是“我”作為人的自身的現實,是“我”的現實的世界。“我”意識到這些關系是“我”自身的現實,是“我”的生活世界,不是靠對生活和世界在概念上或邏輯上的先行的一種把握,不是靠對生活和世界先行的科學研究和認識,而是依賴于“我”存在時就有的對存在的體驗和領悟。反過來說,這種體驗和領悟的意識不是別的,它就是“我對我的環境關系”(我的存在)。這種意識凝結成一種語言,所以語言道說或顯現的也仍然不過是“我對我”的諸環境關系或“我”的現實的世界。無疑,這種前概念、前邏輯的感性意識所凝結成的語言是語言邏輯語法生成的基礎,而不是相反。
第二,語言是歷史的。在馬克思那里,語言的歷史性根植于人的存在的歷史性。與傳統哲學不同,馬克思不是從抽象的理性去理解人的存在,而是從人的感性活動或生產勞動去理解人的存在。而作為如此被理解的“存在”,當然指的是人自己的“實際生活的過程”。馬克思這樣指出,“人們之所以有歷史,是因為他們必須生產自己的生活,而且必須用一定的方式來進行:這是受他們的肉體組織制約的,人們的意識也是這樣受制約的。”[3]34可以說,這是馬克思從“勞動”、“生產”的生存論意義來說“歷史”的存在論根據。由于人們的“存在”就是人們的實際“生產生活”的過程(歷史),而“意識”不過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且這種意識又必然被凝結在“語言”中,所以馬克思認為“語言和意識具有同樣長久的歷史”。顯然,這不僅因為人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即歷史就是在感性意識或實踐意識中的展開,而且這種感性意識或實踐意識在一定時候必然被凝結在語言中方能形成人的現實存在。具體說,既然歷史的出發點是“現實的個人”,是“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而他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又惟有通過把“感性意識”凝結成“語言”才有可能得以展開,那么,說“人的現實的歷史”就是“生產生活”的歷史,實際上也就是說,歷史是感性意識展開的歷史,也就是語言形成和產生的歷史。在這里,“生產生活”、“感性意識”的展開、語言的形成和產生本質上是同一個過程,即人自己誕生的歷史。因此,在馬克思那里,語言的歷史性不過是根植于人的“原初在世”在存在論上的一種規定,即存在的歷史性。根植于存在歷史性中的語言,顯現的不過是人的生存的一種涌流或涌現。我們看到,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把這種語言叫做“自然語言”。所謂“自然語言”,指的是從“原初自然”(Natur,即physis)而來經驗的語言。按照海德格爾的說法,從這種原初自然而來經驗的語言,乃是一種“本真的語言”,因為這種語言在道說中顯示著人的生存的涌現(即“存在的到來”)。而語言的歷史性,正是寓于“存在的到來”中。在《走向語言之途》中,海德格爾這樣說道:“絕沒有一種自然語言是那種無命運的、現成自在的人類自然(Menschennatur)的語言。一切語言都是歷史性的,即便在人并不知道現代歐洲意義上的歷史學之際,語言也是歷史性的。”[4]
三
如果說,“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這一命題是馬克思存在論語言思想最為經典的表述,那么,要對這一命題有一切近理解,我們尚需回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去,聯系馬克思提出這一命題的上下文(context)去理解。
馬克思這一命題是在談科學要從“感性”(“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出發、“從自然界出發”時提出的。這里,我們把該命題的上下文在引述上稍作擴張,這樣會看得更清楚些。他是這樣說的:“自然科學往后將包括關于人的科學,正像關于人的科學包括自然科學一樣:這將是一門科學。人是自然科學的直接對象;因為直接的感性自然界,對人來說直接是人的感性(這是同一個說法),直接是另一個對他來說感性地存在著的人;因為他自己的感性,只有通過別人,才對他本身來說是人的感性。但是,自然界是關于人的科學的直接對象。人的第一個對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而那些特殊的、人的、感性的本質力量,正如它們只有在自然對象中才能得到客觀的實現一樣,只有在關于一般自然界的科學中才能獲得它們的自我認識。思維本身的要素,思想生命表現的要素,即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自然界的社會的現實和人的自然科學或關于人的自然科學,是同一個說法。”[1]90
馬克思上面這段文字的意義邏輯是這樣的:作為現實的科學定當或應當從感性出發、從自然界出發。由于人的“歷史本身是自然史即自然界生成為人這一過程的一個現實部分”[1]90,所以從感性出發、從自然界出發,就是從現實的人出發,從感性的自然界出發,因為直接的“感性的自然界”就是另一個“感性地存在著的人”。自然界是關于人的科學的直接對象,這不僅因為人的第一個對象——人就是自然界、感性,而且因為人的感性的本質力量只有通過對象化到自然中去才成為客觀的現實。由于關于一般自然界的科學就是關于人的科學,所以人也就能在這樣一種關于自然界的科學中獲得“自我認識”或自我確證。為什么可以獲得這種認識或確證呢?因為:就科學研究的思維要素看,這種思維要素本身即語言不過是在人的感性活動或生產勞動中形成和發展起來的,而在此基礎上形成和發展起來的語言就是人自己的生活世界或文化世界。如果說,人的現實性或人的現實的感性生命的存在需要從因其感性活動與其發生本質關系的那個對象(自然界)中去認取或獲得確證,那么,語言所表明的人的這個對象也不過就是“另一個對他來說感性存在著的人”,即“感性的自然界”。就科學理論的思想生命看,這種思想生命的表現要素即語言作為人自己的“普遍意識的活動”(這里指的是“感性意識活動”)的凝結表明的不過是人“以現實的共同體、社會存在物為生動形式的那個東西的理論形式”[1]84,而作為社會存在物的人的“理論存在”就是人作為“感性的自然界”(“現實的人”)的理論存在。可見,如果說,人是生存在自己的活動中,生存在自己的文化世界中,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人也就生存在自己的語言中。所以就科學是一種“語言”形式看,無論是作為思維本身的要素,還是作為思想生命的表現要素,都是現實的人自己作為“感性的自然界”的存在的顯現或展示。正是如此,自然界成為社會現實和自然界成為人的生活要素(通過自然科學在實踐上的運用),也就是人的自然科學或關于人的自然科學實際上是同一個說法。
從上面的分析中我們看到,馬克思是在談到科學(自然科學和關于人的科學)的出發點和基礎(感性、感性的活動、感性的自然界),以及科學作為人的“自我認識”的樣式進而談到語言的。在馬克思看來,現代社會已經出現重大變化,其突出表現是:過去那種“高傲地撇開人的勞動的這一巨大部分而不感覺自身不足的科學”已經日漸式微,而一種真正的“自然科學展開了大規模的活動并且占有了不斷增多的材料”,它“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做準備”[1]89。如此一來,科學作為一種語言形式即科學語言,也就自然成了人們現實生活中的主導語言形式。盡管這種語言是一種異化形式的語言或“非人的”語言,然而馬克思認為,它畢竟顯示著或讓人看到人作為現實的“類的存在物”的“感性的本質力量”,它讓人作為現實的人的存在、作為“感性的自然界”的存在于語言中得到了確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科學或語言是人的“自我認識”,亦即人對自身存在的思想或意識。
這里,馬克思辯證思想的偉大就在于他看到了科學,尤其是自然科學的語言的“非人性”,但卻沒有簡單地予以否定和拋棄。不僅如此,與分析其它異化現象一樣,馬克思意欲從這種異化現象中去理解人的現實生命存在。在馬克思看來,一種語言(科學語言或計算、運算語言)之所以是非人性的語言,就因為語言在本質上是屬人的語言,就像“工業”是人的感性活動(勞動)的現代形式或異化形式。事實上,馬克思這里是要說:惟當知道了什么是“本真”的語言時,我們才能經驗到“非本真”(“非人性”)的語言,以及它是何種意義上的非本真的語言。惟有保持著對本真語言的關注,我們才可期待非本真的語言是否會出現轉折以及在何時出現轉折,即轉向本真的語言。如果說,非人性的語言在本質上不過表明人的非人性的存在,那么,惟有認真地對待這種非人性的生存方式,方能在其轉折中有所作為,即真正實現對異化的“揚棄”。
馬克思對語言的分析始終是在語言的源頭上展開的,即始終是在感性活動的存在論高度來論說的。他要指證的是:從根基上看,語言是感性的,是“感性的自然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對現代形而上學的科學觀尤其是自然科學觀有這樣一個批判。這一批判有兩個方面:其一,形而上學的科學觀認為,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是純粹“物理世界”,即純粹客觀的世界。馬克思說,這是錯誤的!因為根本就不存在一個與人無關的世界。既是世界,它就是人(此在)的存在論之規定,是人的世界,是感性的世界。其二,形而上學的科學觀認為,自然科學作為一種理論體系和知識,乃是概念思維或邏輯思維的結果,因為它是以概念和邏輯為基礎的。馬克思說,這又是錯誤的!如果把科學理解為一種語言,那么語言的基礎乃是感性的,是感性活動、感性意識提供的,感性、感性的活動才是科學的真正基礎。所以,馬克思這樣指出,說什么生活有它的一種基礎,科學有它另外的一種基礎,那純粹就是謊言![1]84
“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的命題,作為對語言感性性質的揭示,作為對人的感性存在的揭示,表明在語言中顯現或顯示的是人與大地的原初關聯。由于感性活動是對象性的活動,所以當馬克思從感性活動去理解人的存在時,是把自然界聯系起來說明的。因為人自己的感性,只有通過別人(自然界),才對人本身來說是人的感性。如果說,在費爾巴哈那里,現實的人和現實的自然界還僅僅是一種“感性的對象”,彼此還是外在的,存在著互相確證的意圖,但缺乏互相確證的活動能力,那么,馬克思通過感性—對象性的活動原則,使得“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和“人的自然本質”得到了真正的理解。現實的人或現實的自然界,是在感性的活動中歷史地、且同時生成的。正是如此,現實的“感性地存在著的人”也直接就是現實的“感性的自然界”。“語言是感性的自然界”這一命題,一方面說明,人的存在于根基上不能脫開自然界(大地)。因為自然界不僅是人的直接的生活資料,不僅是語言的感性的物質基礎,而且也是人的生命活動對象。另一方面也表明,“感性的自然界”是人的“現實的自然界”,是人的“生活世界”,它呈現在由“感性意識”(人對自己存在的領悟)凝結而成的語言中。人在感性的自然界中,在感性的世界中,也就是在語言的世界中,語言是人的在世方式。用海德格爾的話說,人在語言的世界中,也就是在“家”中。因為,“從語言的這種存在的歷史的本質看,語言就是存在的家,就是由存在來安置并由存在來裝配妥當的家”[2]377。
如果我們承認“人的異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問題”[5],如果我們承認當今時代人的本質在越來越徹底理性化組織和管理的社會已經遭到嚴重地戕害,而這一后果,按照海德格爾說法,乃在于形而上學對存在本身的遺忘,那么,要重新喚起人們對“存在”的記憶,以便回到原初的那個“生活世界”(在那里,人們能夠有居家的感覺和能夠在完整的意義上“生活”)中來,就必須從根基上展開對形而上學的批判。因為歷史地看來,由于形而上學過早地霸占語言的權利,以致今天語言拒不向我們承認它的本質:它是存在的真理之家。[2]363而要執行這一批判任務和準備我們自己的答案,就得花時間領悟馬克思關于語言的生存之維的思想。□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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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上[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4]孫周興海德格爾選集:下[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1145
[5]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17
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