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以阿瑪蒂亞·森的權利貧困理論來分析中國的“三農”問題,可將其根源歸結為農民權利的貧困。為此,要推行城鄉基本服務均等化,建立農民權利反哺的長效機制;改革和逐步廢除阻礙農村剩余勞動力流動的戶籍制度,賦予農民自由遷徙權;完善土地資源流轉制度,賦予農民土地權利以強有力的憲法保障;建立健全農民法定的權利組織,真正實現農民權利反哺的組織保障。
關鍵詞:工業反哺農業;農民權利貧困;權利反哺
中圖分類號:F32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605(2009)08/09—0094—05
一、問題的提出
世界經濟發展的實踐表明,一個國家工業化發展到一定水平后需要進行工業化的戰略轉型,實施工業反哺農業。目前中國已經進入工業化中后期,應當采取工業反哺農業的相應措施,以實現工業與農業、城市與農村的協調發展。
但是,“工業反哺農業”到底要“反哺什么”,如何真正實現工業對農業的反哺,建立工業反哺農業的實現機制與長效機制,時至今日依然是人們爭論和探討的熱點問題之一。而由于觀察問題的角度不同,解析問題的原理與方法不同,得出的觀點和結論自然也不相同。有的認為,我國當前工業反哺農業,必須關注農村人力資本的培育與物質資本的積累,原因是工業反哺農業應當遵循農村經濟發展次序的規律。有的認為,工業反哺農業應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政策反哺和制度反哺;第二個階段是技術反哺和產業反哺;第三個階段是收入支持。有的認為,工業反哺農業應當實施“造血”型反哺,為農業、農村引入現代生產要素,提高農業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自生能力,因為我國經營規模小、生產條件差、技術含量低、人力資本積累少、市場化程度低,這些都是制約我國農業發展的重要因素。有的則認為,可以從以下八個方面實施工業反哺農業:即資金補農、制度補農、人力資源補農、社保補農、城市輻射補農、科技補農、產業互動補農、組織建設補農。Ⅲ還有的認為,工業反哺農業主要有四個重要機制:農業資金反哺機制、農業保護性反哺機制、技術反哺機制、產業關聯反哺機制,原因是目前農業與農村的發展需要資金、技術、各種補貼、價格支持,嘲等等。
不可否認,上述觀點和結論皆源于對工農、城鄉差距日益擴大現實的直面觀察和理性思考,對人們認識和把握工業反哺農業問題具有可貴的理論參考價值。但筆者認為,“三農”問題為何如此突出?農民的收入和生活水平為何難以提高?工業為何要反哺農業?等等。這些問題,學術界主要是從農業的弱質性、農業為工業貢獻資本積累、城鄉分割的二元經濟體制及政府的工業化、城市化發展的偏向等方面做解釋。其實,深入問題的實質,更深層次的東西則是人的權利——公民的權利——農民的權利問題。農民群體(包括農民工)之所以在社會經濟生活中處于弱勢地位,其權益遭受多方面侵害,根源在于農民權利的缺失。因此,工業反哺農業,城市支持農村,真正要反哺的則是要保障農民的權利。
二、阿瑪蒂亞·森權利貧困理論的啟示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認為,對貧困問題的認識,不能僅停留在收入(物質)層面,而應該立足于貧困者的生存狀態。對貧困的關心應該更重視對窮人福利的關心(絕對貧困),而不是簡單的對他們與其他人收入差距的關心(相對貧困)。進一步來說,森認為毋需區分絕對貧困與相對貧困,無論何種貧困狀態,其本質都是一樣的,都是由于權利的缺乏(貧困)或者其他條件的供給不足造成的。
森的權利貧困理論與方法,集中反映在他的《貧困與饑荒》(Poverty and Famines,1981)和《饑餓與公共行為》(Hungry and Public Ac—tion,1989)等論著中。森使用“權利方法”(entitlement approach)研究貧困(饑餓)問題,將貧困、饑餓視為“權利喪失”的結果。
在《貧困與饑荒》一書中,森指出,要理解饑餓,必須首先理解權利體系,應把饑餓放在權利體系中研究。饑餓是交換權利的函數,不是食品供給的函數。即使由于食物短缺引起饑荒,但饑荒的直接原因還是個人交換權利的下降。在這里,森的權利體系包含四個方面的權利:(1)以交換為基礎的權利(trade-based entitlement):一個人有權將自己的商品與他人交換;(2)以生產為基礎的權利(production—based entitlement):一個人有權將自己的資源或雇用來的要素用于生產;(3)以自身勞動力為基礎的權利(own—labour entitlement):一個人有權將自己的勞動力用于自己組織的生產或受雇于他人;(4)以繼承或轉讓為基礎的權利(in—heritance and transfer entitlement):一個人有權繼承財產或接受贈予。前兩種權利的失敗,是自然經濟條件下致貧的根源,后兩種權利的失敗,則是市場經濟條件致貧的根源。一個人免于貧困(饑餓)的權利依賴于:(1)政治體系,即政府能否提供明確的產權保護;(2)經濟體系,即微觀上是否有充分競爭的市場秩序,宏觀上能否維持穩定的經濟環境;(3)社會體系,包括家庭內部的分工、傳統觀念中對交換權利和互惠權利的規定等,這些都會影響到權利的分配,并決定著不同的群體在面對饑餓和饑荒時的不同命運(比如婦女的社會地位往往決定了她們在饑荒中處境尤為悲慘)。
森在《饑餓與公共行為》中講的權利,指的是一個人利用各種能夠獲得的法定渠道以及所獲得的可供選擇的商品束的集合。因為“如果一群人無法確立支配足夠數量食物的權利,那么他們將不得不面臨饑餓。如果這種剝奪足夠大,饑餓的結果就可能導致死亡”。森還分析了在私有制經濟中,權利可表現為“稟賦權利”(endowment)和“交換權利”(exchange entitlement mapping)。前者是指一個人的初始所有權,比如他所擁有的土地、自身的勞動力等;后者是指一個人利用自己的稟賦從事生產并與他人交換所能獲得的商品束。個人資源稟賦的喪失或交換權利映射的改變意味著交換權利的失敗,從而導致其享用生活必需品權利的被剝奪。森指出,不同階層的人對糧食的控制和支配能力表現為社會權利關系,而這種權利關系又決定于法律、經濟、政治等因素,如果權利體制不合理或者失敗則會導致貧困與饑荒,或者當一個人的市場交換權利減弱或被剝奪時,即發生貧困。所以,從權利和能力視角來看,貧困是權利和能力被剝奪的結果。那么,公共行為的社會保障功能、保障公民的權利和能力,不僅具有工具性的技術意義,更有其深刻的社會意義,即社會保障應是公共行為的一個目標,而不應是小范圍內的一系列特定政策。
森的權利貧困理論與方法,有助于我們理解并解決中國的現實貧困問題。森的權利貧困理論與方法告訴我們:“貧困不單純是一種供給不足,還是權利不足”。“貧困不僅是物質的缺乏,權力和發言權的缺乏更是定義貧困的核心要素。”由此,反貧困的終極目標的確定,不是簡單地提高收入,而是努力實現人們能夠實際享有的生活和實際擁有的自由。因為自由與權利是天然聯系在一起的,人要獲得自由,必須具備人的基本權利,通過權利來謀求發展,以使自己免受貧窮。在中國當代工業化進程中,已經出現的“繁榮型貧困”,就是很典型的權利貧困的例證。權利貧困既表現為一種貧困類型,又是其他諸多貧困狀況的深層原因。其中,中國農民權利的貧困以及由此引發出的一系列社會問題,表現得尤為突出。
其實,如果我們以阿瑪蒂亞·森的權利貧困理論來看待中國“三農”問題,實質上,所有“三農”問題的背后,都或多或少、或顯或隱、或深或淺地涉及到農民的權利貧困問題。“三農”問題之所以到今天還不能得到實質性解決,很大程度上,就是農民的權利貧困問題還沒有得到根本性的解決。正因為如此,一些有良知的專家學者尖銳指出:“農民的窮,實質上是權利的貧窮,經濟權、政治權都沒有保障。”“‘三農’問題主要是農民問題,農民問題關鍵是權利貧困的問題。”既然權利貧困問題是農民問題的關鍵,農民問題又是“三農”問題的關鍵,而“三農”問題在當前又集中表現為“工業反哺農業”的實踐,毫無疑問,農民的權利問題或權利貧困問題必然應成為“工業反哺農業”的著力點。
三、通過農民權利反哺實現工業反哺農業的對策
農民權利貧困是指農民權利享受不足的狀態,具體表現為由于制度因素所造成的農民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等方面的限制和歧視所導致的生活貧困。筆者認為,工業反哺農業最終要歸結到對農民的權利反哺,權利反哺才是解決農民權利貧困的必由之路。
1,推行城鄉基本服務均等化,建立農民權利反哺的長效機制
公民享受教育、健康和最低生活保障等公共服務的權利,在西方被統稱為“福利權利”,被視為對基本公民權的拓展。聯合國《人權宣言》、《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等國際人權法中有關“福利條款”對這一權利進行了明確規定,締約國應當采取包括立法在內的措施向本國社會成員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締約國應當保證向社會成員所提供的基本公共服務是均等的。國際人權法的理論與實踐告訴我們,推行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已成為國家的義務。因此,我國作為《公約》的締約國,應當努力承擔這一國際法義務。
在國內法的層面上,有很多基本人權都已被我國憲法所明確規定,如現行憲法規定的公民的醫療衛生健康權(第2l條)、勞動就業權(第42條)、社會保障權(第44條)、獲得物質幫助權(第45條)、受教育權(第46條)、科學文化藝術權(第47條)等等。這些內容其實都屬于基本公共服務的范疇。只是在我國的憲法上,沒有明確規定國家應當保障公民的上述權利得到均等實現。但這并不能否定政府在提供基本公共服務上應當均等化這一要求,因為憲法明確規定了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平等是一項公認的基本法律原則。然而,“歧視性供給是當前基本公共服務供給的突出問題”,“目前除了國防和外交能夠在國民之間均衡供給之外,其他應該由公共財政來滿足的公共服務都沒有做到公平享受、均等收益和均衡分配”。鑒于此,當前中國政府推行的城鄉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其目的就在于改變計劃經濟時代形成的城市偏倚型賦權制度及二元公共服務供給體制,徹底改變因起點的不平等所造成的城鄉發展嚴重失衡,讓農民平等享受基本公共服務,從而真正建立起農民權利反哺的長效機制。
2,改革和逐步廢除阻礙農村剩余勞動力流動的戶籍制度,賦予農民自由遷徙權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到:人不能自由流動,不能自由遷徙,不能自由地變換職業,人就不是自由全面發展的人,而是一種片面發展的人。遷徙自由,是一種最低限度的自由,是以人身自由為基礎的,體現自由選擇社會經濟權利和政治自由價值取向的復合型權利,它為人們擺脫生存困境,追求自由全面發展提供了可能,是人基于人性的本能展現。森的“以自由看待發展”的觀點強調:“自由不僅是發展的首要目的,也是發展的主要手段”,自由在發展中具有建構性和工具性雙重作用。建構性作用是關于實質自由對提升人們生活質量的重要性。實質自由包括免受困苦——諸如饑餓、營養不良、可避免的疾病、過早死亡之類。就建構性而言,“發展的過程就是擴展人類自由的過程”。自由的工具性作用,則是關于各種權利、機會和權益是如何為擴展人類一般自由,從而為經濟發展做出貢獻。如果我們用森的理論框架來看待農民自由遷徙權,那么賦予此權利則促進發展,而缺乏、壓制都將阻礙農民發展。
當前,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鎮和非農產業轉移已成為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的必然選擇。據有關專家估計,隨著我國人口結構的快速變遷,我國目前正處于勞動力從無限供給向有限供給轉換的臨界點,近年來東南沿海地區持續出現的“民工荒”也從某個側面證明了這一點。這種情況的出現對我國農業和農村的發展來說是一個重要契機:城市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將提高農民非農就業的收入,加速農民的市民化進程。隨著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逐步轉移,土地將加速向種田能手流轉,農地規模經營將具有更大地可操作空間,這將增加農業勞動力的收入。因此,加快我國工業化、城市化進程,構建城鄉統一的勞動力市場是大勢所趨。
3,完善土地資源流轉制度,賦予農民土地權利以強有力的憲法保障
目前,現行的征地制度剝奪了農民以土地要素參與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分享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發展成果及土地增值收益的權利。其根源在于計劃經濟時期遺留下來的重工輕農,重城輕鄉的體制規定性沒有實質性改變。這一規定性表現在當前的土地問題上,就是農業用地轉為非農產業用地、農村用地轉為城市用地,采用政府向農民“征用”的辦法。所謂征用,就是用行政手段強制性占用。之所以要采用強制的辦法,是因為政府知道,把土地視為命根子的農民得不到足夠(即比繼續耕種土地更多至少是不低于繼續耕種土地)的利益補償就不肯放棄土地,而政府又不想給予農民足夠的利益補充,就只能采用強制的辦法。這是在法律上規定了的。所以,農民在得到些許補償后,便永久喪失了土地權利。伴隨著中國快速的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大批農民變成了失地農民。古羅馬法諺云:無財產即無人格。如果農民的土地權利得不到保障,那農民的人格也就失去了基礎。因此,必須實行更為嚴格的土地流轉法律制度,來保護農民的土地權利。
應該承認,政府基于公共利益的需要,對土地等農民財產采取一定的征收措施是必要的,這也是社會發展和工業化、城市化的基礎和前提。但是,在征收過程中保障農民對其土地所擁有的權利,也是我們必須關注的環節。問題的關鍵是,憲法對于如何進行補償以及以何標準進行補償的問題,卻未作出明確的規定。對此,有學者指出,長期以來中國農村土地征收立法中存在的問題就是:憲法作為根本大法,征地補償應依據何種原則進行,規定并不明確;補償標準極不合理;補償收益主體不明確,補償截留現象嚴重;補償方式單一,安置責任不明確;補償程序不完善,缺乏司法救濟。因此,完善土地資源流轉制度應放在憲法的框架下來研究:其一,通過憲法文本的完善,細化和強化農民個人在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中的地位,并在強化村民自治組織的前提下,實現農民對土地權利的真正掌握和享有。而根據我國現行憲法和政策,農民是以集體作為主體享有農村集體土地所有權的。其二,進一步完善土地和私有財產征收的補償制度,在憲法中明確補償應當采用完全、及時和有效的原則。同時未來憲法的修訂應在“補償”前面加上“合理”或者“充分”等修飾性詞語。
4,建立健全農民法定的權利組織,真正實現農民權利反哺的組織保障
盡管農民權利反哺主要在于賦權予農民,還權予農民,但是農民權利的維護和保障,除了憲法和法律法規的規定,還需要農民自身具有強烈的權利意識,要有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斗爭的思想觀念及其行動。“法的生命是斗爭,…不管是國民的權利,還是個人的權利,大凡一切權利的前提就在于時刻都準備著去主張權利。”因此,任何權利的獲得都不是自然的演化而唾手可得,也不是他人或國家的隨便的施舍,而是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甚至是血的代價來為權利而斗爭。問題的關鍵是農民怎樣去為權利而斗爭?從這個意義上說,建立健全農民法定的權利組織或維護權利的組織,才是維護農民權利、實現農民權利反哺最可靠的途徑之一。有資料顯示,當今美國的農民人數遠遠少于我國,但其農民的維權組織就有農民協會、農民聯盟和農場局三大團體,對政府決策有強大影響力,對維護農民的權利卓有成效;日本有全世界最大的全國農協聯盟,并控制著國家約25%的選票,迫使政府決策顧及農民的要求。經過“新村運動”后,韓國農協成為保護本國農業和農村經濟發展的重要組織,也成為保護農民自己權利的重要力量。
遺憾的是,至今中國9億農民尚沒有自己法定的維權組織——農會。由于缺乏自己的維權組織,我國農民的參與渠道分散,各自分散承包經營的農民難以抗衡現代政治國家中不法權力和強勢利益集團的侵害,以致各種坑農、傷農、卡農的事件不斷發生:農民的權利不斷受到傷害。如果中國農民能夠依法建立健全農民自己的維權組織,就可以依靠組織的力量,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抵制對農民權利的各種侵害和剝奪,保護自己的權利。可喜的是國家已開始著手立法鼓勵農民建立專業經濟合作組織。其中,合作社是自愿聯合組成的為滿足農民自身共同需求的自助經濟組織,是在市場交易中本來沒有或缺乏談判權利的群體爭取和創造自己談判權利的一種有效的組織形式。通過廣泛成立專業合作社,可有效解決小農經濟與大市場的矛盾,增強農民在市場談判中的話語權和談判權利,抗擊個人非理性的風險,維護自己的正當權利。還可以促進農業產業化經營,將農戶+公司的模式發展為農會+協會+公司,這樣就更為有力地保障農民的權利和經濟利益,增強政府在國際談判中的博弈力量,況且政府也可以借助農民協會或各種專業經濟合作組織開展對農民的各種培訓、引導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