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說到宋朝的儒將,早期的柳開也算是一位。只是他一生特立獨行,意識行為中夾雜著不少的新舊沖突,與北宋中葉的儒將張亢、劉平等人迥然有別,以至于身上總糾纏著許多真偽難辨的逸事傳聞。
五代后晉天福十二年(947),柳開降生于大名(今河北大名縣)一個官宦人家。這大名城是河北腹地一個大都市,從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唐朝時屬魏州所在地,也是禍亂最烈的河朔三大藩鎮之一的魏博鎮駐節地。
說起來,柳開的家世淵源非同尋常。河東柳氏是中古時代的一個顯赫姓氏,早在十六國南北朝時期已成高門大姓,開始活躍于南北許多地區,也出了不少風云人物。如在南朝官場,柳元景、柳世隆、柳慶遠等人貴為公卿,子弟們也多占據清要官職,家族還與皇室聯姻。在北朝,他們中既有在中央做高官的,也有在地方稱雄的。唐朝時,士家大族在政治上已經走向下坡,不過在世人心中依舊保持著許多的尊崇地位。其中京師長安地區,柳氏與韋、杜、薛、裴等家并稱顯赫門第。后人最熟悉的唐代柳氏人物,大概就是文學家柳宗元和書法家柳公權了。如柳開不無炫耀的詩句所稱:“皇唐二百八十年,柳氏家門世有賢。出眾文章惟子厚(柳宗元),不群書札獨公權(柳公權)。”
祖上如何風光,都已是過去的輝煌。到柳開父輩時,家境雖還屬于豪富一類,不過官位已限于中下級,更重要的是當時門第觀念已經不再流行。他的父親柳承乾最終做到監察御史,那已是宋初的事了。
大名所在的河朔地區,自中唐亂世以來兵火不息,強藩悍將打斗不已,故民風頗為剽悍,百姓習武蔚然成風。柳開雖是富家子弟,但受到當地風氣熏染,自幼也喜好操弓舞劍,不僅練就一身過人的射箭功夫,而且膽子特別大。
說到柳開的膽子,少年時已經顯露出來。《宋史》本傳記載:后周末年,柳承乾任南樂(今河南南樂)縣令。某日夜間,突然有強盜闖入家里,大家都驚恐不敢動,才十三歲的柳開抽劍就沖了過去。強人只得翻墻逃跑,結果被柳開揮劍劈掉兩個腳趾。
改朝換代的事自古就有,尤其在五代時更不少見,“禪讓”、兵變的悲喜劇不時上演。公元960年年初,后周禁軍將帥趙匡胤再次“黃袍加身”,造就大宋王朝。正是大亂導致大治,宋太祖不滿武夫輪番坐江山的格局,向天下釋出了長治久安的新氣象。柳開畢竟是世家子弟,自然明了世道人心所向,所以沒有因尚武而荒廢學業。
本朝開國之初,百廢待興,文壇也是荒蕪已久。柳開自小就性格張揚,心高氣傲,對當時淺陋的文風大為不滿,讀書作文遂以唐代韓愈、柳宗元為楷模,便起名肩愈,字紹先,大有延續“韓、柳”古文功業的志向。經典閱讀多了,他深為先圣道統人倫義理所折服,于是奮筆道:“文惡辭之華于理,不惡理之華于辭。”也就是認為“道”重于“文”,辭章華麗不如道理明晰。于是,他自覺學問升華,便改名為“開”,取字“仲涂”,立志再開“圣人之道”,又自號“東郊野夫”“補亡先生”,還以此署名著述。這都反映在文學思想上,他具有突破舊藩籬的新意識新主張。
年輕時的柳公子,已寫出不少名篇,從而博得許多知名學者和官員的青睞,像大名知府王祜和翰林學士盧多遜都對他的文章大加贊賞。一時他聲名鵲起,與另一位古文家范杲并稱“柳、范”。又與梁周翰、高錫、范杲等名士并稱“高、梁、柳、范”。對于柳開的文學成就,元人修的《宋史·儒林傳》這樣評價:宋初,楊億等仍沿襲唐人聲律之體;柳開、穆修“志欲變古而力弗逮”;自歐陽修出,倡導古文,王安石、蘇軾、曾鞏繼之,“宋文日趨于古矣”。由此足見其在宋代散文史上不可小覷的地位,這當然都是后話了。
古來讀書人大都遵循孔夫子“學而優則仕”的教導,柳開屬功名心特別強烈的人,不甘于僅僅揚名文壇,當然更要走這條道。彼時最方便的路子,就是參加科舉考試。于是,在宋太祖開寶六年(973),他報名科考。到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結果一試中舉,此時他26歲,是最終被錄取的二十幾人中的一位,可稱得上是科場得意。
當年的柳開意氣風發,自負學問深厚,文章無人可比。不過百年之后,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卻寫了一個故事,揶揄了他不少。說的是:柳開應舉考試時,相當狂傲,將自己的干軸作品載于獨輪車上,徑直投于考宮簾前,想以此驚世駭俗。另一位叫張景的考生,僅攜文章一篇拜見考官。主考官對那車干軸文字未加關注,倒是讀罷短文大加贊賞,結果將張景的名次拔在柳開之上。因此,當時人慨嘆道:“柳開干軸,不如張景一書。”此事真偽的確難辨,但有關柳開的類似軼聞從來不斷,只能說他張揚的個性不大為以后的土人所欣賞。
二
柳開入仕后,官運一度順暢。他先做了五年多州衙里的司寇參軍、錄事參軍一類幕僚官,協助知州處理文案和刑獄。當年,文教復興才剛剛起步,官員素質普遍低下,各級衙門充斥著庸官俗吏。因此,他稍顯才能就受到上司的肯定。
太平興國四年(979),宋太宗親率大軍征討五代余孽——北漢,他奉命督運淮南八州的糧草供應軍需。不幸的是,朝廷在蕩平北漢后,隨即匆忙展開第一次北伐遼朝的行動,卻以失敗告終。此事對柳開倒是影響不大,戰后他升任常州(今江蘇常州市)知州,又調任潤州(今江蘇鎮江市),都是江南富庶之區,同時獲得監察御史的官銜,這已是其父最終做過的官位。幾年后,改任河北路的貝州(今河北清河縣西)知州,官銜也遷為殿中侍御史。按照本朝規則,監察御史、殿中侍御史都是中央監察機關的官職,但可以授給外任官。由此看來,柳開到三十七八歲時,已經做過三任州級長官,與同輩文臣相比,亳不遜色。
但人在少年得志,往往以后免不了麻煩。就柳仲涂而言,富家子弟養成的放縱脾}生,是影響仕途的最大障礙。柳開從來性格鮮明,不拘小節,好使性子,好出言不遜,但為人豪爽,喜交豪杰,甘為朋友傾囊解難,由此名聲在外。早年在家鄉時,就結識了日后貴為參知政事(副宰相)的趙昌言。那時趙昌言還是一介布衣,出游河北途中聽說柳仲涂好周濟朋友,便前去拜訪。柳開熱隋接待了并不相識的來客,交談下來竟引為知己。當時,他的父親已經過世,家事由叔父主持。看到新交友人囊中羞澀,他就開口向叔父要錢,也許是類似的事情太多了,其叔父拒絕了這一要求。柳開做事從來膽大,眼見無法兌現許出的諾言,當晚就在家中放了一把火。叔父看到侄兒如此蠻橫,無可奈何地拿出三十萬錢息事寧人。從此,柳開恣意施舍錢財,再無人敢攔。
不僅如此,以后的宋人筆記小說還稱,柳公子在赴京趕考途中,曾干過一件駭人的事。說的是:柳開住在驛舍,晚間聽到隔壁有婦人哀婉啼哭,第二天早晨便過去詢問。得知女子的父親乃是一位縣令,在任時經常貪污,經手人則是家內一個仆人。現在到了離任途中,那仆人竟挾持主人將女兒嫁給自己,否則就要舉報,縣令無奈只得同意。女子想到淪落至下嫁此人,就傷心不已。柳開聽罷,勃然大怒,官員貪污的事他不管,但一個下人竟敢如此犯上,還欺負一個弱女子,便容不得不出手。當晚,他就用匕首殺死惡仆,然后煮成一鍋肉,次日再招呼那位貪官共同享用。臨別時,縣令詢問仆人何在?柳開回答剛才吃的就是他的肉。這段打抱不平細節記載的真實性,有些令人懷疑。但類似的傳說,卻都反映柳開在宋人心目中的豪俠印象。
據說,柳開在潤州做知州期間,還做過兩件為后人說起的事。其一:主管漕運的江淮發運使胡旦也是自命不凡,好以文章動天下。胡旦自比孔子,作《漢春秋》。書成之日,邀柳知州赴附近的金山上欣賞。柳開僅瞧了幾眼,就拔劍怒罵:你小子竟敢禍亂明教!自古無人能比孔夫子,你是1可人?膽敢冒充圣人!今天耍你吃我一劍,以為后世狂妄者教訓!說罷,他舉劍直指對方,胡發運嚇得連忙逃跑,幾番差點被鋒芒刺中。
其二:有位姓錢的供奉官,是歸順本朝的吳越王的近親。某日,柳開到錢家拜訪,在書齋見到一幅美人圖,得知畫中人是錢供奉的妹妹,喪偶多日的他心喜難耐,便想娶為繼室。錢某說要等父親入朝回來再議,他惱怒起來,競強行將錢家小姐娶到家里。事后錢父向皇帝控訴,不料天子竟安慰道:卿不知道柳開吧?真是一位豪杰之士。你可是得了個好女婿,朕來做媒如何?天子一言九鼎,錢大官人只好同意。
上面說的兩件事,前者倒是稱贊他維護孔圣人,而后者則是指責他強橫不講理。顯然,宋初的文壇翹楚還染有五代剽悍世風的惡習,這就難怪他以后要倒霉。
雍熙二年(985),在貝州任上不知為什么事情,柳開與當地駐軍的監軍發生了沖突和爭吵,因此被貶為上蔡(今河南上蔡縣)縣令。這一年他三十八歲,正是精力旺盛之時,不料官運卻橫遭挫折。要說遭貶的原因,想必與他的壞脾氣有關,但也不能不說與當年文臣地位尚未完全提升存在關聯。也就是說,此事若發生在北宋中葉,倒霉的一定是那位武官而不會是柳開。
三
遭遇貶官處分后,志向遠大而自恃才高的柳開哪能就此甘心,便思忖翻身之道。不久機會就來了。
雍熙三年(986)三月,在宋太宗親手策劃下,朝廷大軍兵分三路再次北伐契丹。但最終的結局仍是本朝大敗而歸,還演出西路軍楊業父子壯烈死難的悲劇。
在這場北伐過程中,柳縣令曾隨東路大軍押運軍糧。在即將抵達涿州(今河北涿州市)時,大將米信遭遇到遼朝萬余騎兵的阻擊,當雙方交戰僵持不下之際,遼軍將領派人前來請降。懂些兵略的柳開聞聽,連忙主動向米信建議:兵法云“無約而請和,謀也”。對方肯定在使計,我軍應抓緊進攻,必能取勝。但米將軍猶豫不決,過了兩天,敵軍果然再度發起猛攻。事后獲悉遼軍當時確是弓矢用盡,用緩師之計麻痹宋軍,以爭取時間趕運裝備。
當宋軍班師撤回后,柳開直奔京師宮門向天子上書,聲言愿效死北疆。不用說,他對米信不聽其言耿耿于懷,也深刻體會到行伍出身將帥有勇無謀的短項,于是對軍旅生涯充滿期待。宋太宗閱覽奏書后,對他遭貶的事表示同情,便下令其官復原職,不過對其他事則未予答復。
翌年五月間,朝廷派柳開出使河北。此時,經歷了北伐激烈的戰事,他尚武的本性已經無法按捺。前代多少名將壯志豪情,馳騁沙場,揚名史冊,令血性男兒振奮不已。一時他心中郁積已久的熱血沸騰起來,便不甘心繼續從事地方文官的案牘瑣事。于是再次上書皇帝道:為臣蒙受非常的恩典,沒什么可以報答朝廷。臣今年剛滿四十歲,膽力正壯。現在匈奴未滅,愿陛下賜給臣下步騎數千,我愿出生入死,攻取幽薊,雖戰歿沙場,死而無恨。他既決心已下,就全然不顧以后的事了。
這時正是第二次北伐失敗后的次年,朝廷上下籠罩在一派恐遼的悲觀情緒之下,契丹軍隊氣焰囂張,出沒河朔各地,燒殺搶掠,根本無視朝廷駐軍的存在。此時此刻,竟有文宮自愿上前線任職,宋太宗不能不為之感動。于是下詔:凡文臣中有懂武略、善兵器者,愿意改換武職,一律予以鼓勵。一時,還真有三位像柳開那樣的文官也表示響應,愿意在國難當頭下“投筆從戎”。朝廷便將這四位文臣改換為武官,其中柳開由殿中侍御史轉為崇儀使,出任寧邊軍(今河北博野縣以東)長官。寧邊軍屬宋朝邊境沿線設置的地方機構,與州同級,不過防務職責往往重于民事。
這得說明,此時官場的文武分工仍然相當嚴格,文臣可以轉換為武官身份,但通常并不能進入軍隊中指揮作戰。文官承擔統軍將帥角色的事,那還是到北宋中期才出現。
柳開來到河北前線后,干勁十足,力圖在防務活動中也展現出過人之處。由于不能直接統管軍隊,他便發揮自己善兵略的特長,向遼境展開分化瓦解工作。經察訪,獲悉一名真定(今河北正定)籍的漢人白萬德已做了契丹將官,手下有七百多帳的軍兵,他因家鄉在內地,所以常與故里親戚往來。柳長官便利用其親屬攻關,以裂地封侯的條件要求白氏做內應,以配合朝廷奪取幽州(今北京市)。在柳開的勸說下,對方表示愿意配合。然而,當白某在同年年底派人來約定出兵日期時,他卻已被調往南方的全州(今湖南全州市)任職,這一計劃遂因人事調動而告寢。其實,柳開也過于天真,自第二次北伐失敗后,朝廷已徹底放棄收復幽云的計劃,采取了全面防守的戰略,自然不會真正支持主動進攻的任何方案。他雖抱憾壯志未酬,也只能服從調令。
全州地處荊湖南路西南端,與南部邊疆的廣南西路接壤,屬不發達的漢蠻雜居之地。當時,州城西面有粟姓部落數百人經常搶掠鬧事,前任一直未能解決。這對柳開來說算是小事一樁,既然無法在北疆戰場縱橫,那么在此邊荒之地也不妨牛刀小試。他恩威并施,幾番下來,很快就招撫了這些鬧事的人,因此獲得朝廷三十萬錢獎賞。
但在全州期間,柳開強悍粗糙的作風也暴露出來。一名軍卒大概不服處罰,就向上面提起控訴,結果被他下令痛打了一頓,又被在臉面刺上字押往開封。正當柳開準備接任桂州(今廣西桂林市)知州時,軍卒的冤情反映上來。當此之時,朝廷正大力整頓五代遺留下來無法無天的弊政,樹規立矩,禁止官員濫施刑罰。結果,他受到御史合的查處,被連削兩級,貶為團練副使的閑差。
以后,柳開官復原職,先后到陜西、河北數地做知州。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大概也漸趨緩和,出格的事少有發生,只是在鄰州(今陜西彬縣)任內,為了減輕當地農民繁重的負擔,他才做了一件向上司威脅攤牌的事,從而取消了這一苛政。
宋真宗登基后,他按例獲得升遷,由崇儀使轉為如京使,不過官階相同,都屬七品銜,改任代州(今山西代縣)知州。這一年,他已五十一歲。在回朝述職期間,柳開曾向新皇上了一道奏疏,希望天子勵精圖洽,宰執大臣恪守原則,邊關武備不可松懈,地方衙門務汰冗員,官場浮躁尤當戒除等等。遺憾的是,朝廷對他洋洋灑灑的獻言,并未加以重視。
四年后,也就是公元1001年,柳開死于調任滄州(今河北滄州市以東)途中,享年五十四歲。當日,朝廷按照慣例,賜予其子柳涉三班奉職之銜。正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想必兒子受到父親從武的影響,沒有走讀書科舉之路,最終只能憑借父蔭,混得一介無品級的低級武官。
柳開因生前官銜至于如京使,故后世遂稱為柳如京。
四
柳開的官場生涯結局如此,不能不說是受到改換武官這件事的影響,而這又與當時國家路線的轉向存在某種關聯。宋朝自第二次北伐失敗后,朝政的目標及價值趨向已經悄然轉移,漢唐外向發展之路遭到主流意識的否定,內部整頓和建設成為執政者關注的重點。因此,若再懷抱軍功夢想來博取遠大前程,就自然不合時宜了。
這就難怪柳仲涂自壯年轉換身份后,雖然頭頂武官頭銜,卻未能真正踏入軍界統軍打仗,轉來轉去,仍不脫地方官的角色。若稱作儒將,手下能調動的最多不過幾百個地方武裝。事實上,與他同時換武的三位文官,其結局也差不多。真是十年一覺沙場夢,到頭仍在衙署中。
如此一來,在不文不武的崗位中忙碌,歲月不知不覺已然蹉跎過去,柳開便陷入了失意的困頓之中。驀然回首,他能引以為榮的武官事跡,不過是曾聯絡過遼朝叛將,招撫過騷擾地方的邊民之類的幾件事,再也找不到什么突出的業績,而這些事與他轉武的抱負與志向實在是相距甚遠。于是,不平之氣在他的筆下不時流露出來,“……舍羊犬豬用彪虎,氣包茫昧廓區宇。元發披緇心有取,蛻免羈躕脫潛去。身投西佛學東魯,塵視諸徒飚遠舉。狂呼飽醉賤今古,公室侯庭迎走戶。如攀喬柯腰俯僂,搜經抉誥將完補。聲號大荒鏗箕簇,筆詬斯冰卑爾汝。戟枝曳陣孰御侮,二十游秦老還楚……”(《贈夢英》詩)其中“狂呼飽醉賤今古”之旬,道出了他豪放不羈又心存不甘的郁悶心境。
柳如京獨特的仕宦經歷和行為,使他遠離了大多數文臣,過于豪爽甚至暴戾的脾性,也受到不少的疑問和指責。他最后死于地方官任上,宮位僅僅剛夠得上中級武官的邊沿。而與他先后科舉入仕的許多同輩們,在文官的道路上大都一帆風順,有的已官居執政,有的也具有封妻蔭子的高位。在他們眼里,柳開實在只是一位舉止可笑的人,所謂“非我族類”,其官運不佳,乃咎由自取。
話說回來,柳開本性中確有嗜殺的成分,因此不能全怪后世要譴責他。據說在全州時,柳開常傳令將抓獲的造反蠻人押到宴席前,再當著下屬的面命令士卒剝取俘虜的肝臟。當充滿鮮血的人肝端上桌時,他競用佩刀將人肝切割成小塊,涂抹上食鹽,然后飽餐一頓。以后,他調任荊州(今湖北江陵市),仍然嗜食人肝,每聽說鄰州有罪犯被誅殺,立即就派健卒跑去挖取肝臟。這種事在唐末五代亂世時并不少見,當年許多人都相信生吃人肝,可以給自己增添膽氣的說法,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后漢時的藩鎮趙思綰。史稱:他喜食人肝,特別是就著酒水吞食,他還自豪地對人說:“吞此干枚,則膽無敵矣!”還有正面的記載也免不了與此有關:一個叫張藏英的人,幼年時父親遭到慘殺,他長大后立志報仇,不僅手刃仇人祭奠亡父,而且挖出仇人心肝生吃下去,因此博得“報仇張孝子”的美名。
想當年,生靈涂炭,全無王法,生命在強者眼里已失去了寶貴的價值。一些軍閥還以殺人來解決短缺的軍糧,甚至出現兒子殺死母親的人倫悲劇。對于前代戰亂下出現的父子相殘的極端現象,宋代理學家深嘆“天理滅絕”“三綱淪喪”。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則評論道:
自唐之衰,干戈饑饉,父不得育其子,子不得養其親。其始也,骨肉不能相保蓋出于不幸,因之禮義日以廢,恩愛日以薄。其習久而遂以大壞,至于父子之間,自相殘害。
這樣看來,有關柳開吃人肝的事,確有可能發生,大約秉承前世遺風,不過是否如此嗜食,并當著下屬的面活剝俘虜,卻不免令人生疑。但不管怎么說,戰亂早已結束,世道也已轉變,誰再有這種舉動,自然難容公議。特別是隨著社會理性的回歸和文明程度的提高,到北宋中葉以后,文人士大夫對此就更為憤懣。于是柳如京在他們筆下便成為“性兇惡”的怪人,各種版本的傳言遂流散開來,以至于真假難辨。
以后宋人還寫有一個故事,說他與處士潘閬為莫逆之交,柳仲涂膽大妄為的性子常遭到潘閬嗤笑。某次,柳開途徑揚州,潘某與他相聚。驛站中有間房大門緊鎖,他問何故?驛吏回答以往客人凡住宿于此,無不驚嚇,故閑置十多年。柳開聽罷,對眾人說:“吾文章可以驚鬼神,膽氣可以營夷夏,何畏哉!”隨之破門而入。晚間,潘閬涂紅抹綠,穿作牛頭馬面,爬進屋內梁上,裝神弄鬼,柳開竟被唬住,一再告饒。此事意在挖苦柳開以膽大自居,但碰見鬼神也不免心虛。
若要只責備柳開一人性情暴躁,還是有些不公。其實宋初許多文士,縱然才高八斗,也頗乏儒雅氣質,并且行事不守規矩。如與柳開同時代的著名詞臣梁周翰,寫得一手好文章,其《五鳳樓賦》曾傳頌一時,后官居皇帝筆桿子的翰林學士。但此人在地方官任內,就動輒體罰下屬,并因杖殺人命遭到貶官處分。不久,在任官方綾錦院監官期間,又對手下織錦工匠濫施杖罰,結果又被控訴到朝廷。宋太祖見到匠人一身的血肉模糊,怒不可遏,立即下令將他抓來,并對其痛罵道:“難道你不清楚他人肌膚與自己無異嗎?怎么就下得了如此狠手打人!”震怒之下,天子幾乎也要教訓梁某飽嘗棍棒的滋味。由此看來,宋朝開國時代,士風依舊粗糙,確有改造的必要。
讀罷柳開事跡,令人百感交集。他雖然在學問上富有創新,但在行為上卻拖著過多舊時代的習氣。故后人評價他“行不如文”。最終,他留給后世的遺產,不是微不足道的軍功事跡,還在于氣沖斗牛的文學作品。門人編其詩文,成《河東集》十五卷,傳世至今,仍為佳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