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古老胡同燦爛的歷史、歲月的滄桑,有它說不完道不盡的動人故事。
我從上世紀60年代初起所居住的東城小羊宜賓胡同就是這樣。這條胡同名我在大學讀書時便已經(jīng)知道。因為它是全國性有影響的刊物《人民文學》編輯部的辦公地址——刊物的封底印有“北京東城小羊宜賓胡同3號”的字樣。那時作為學習文學的大學生把《人民文學》視為必讀刊物;它每期所刊登的作品、新出現(xiàn)的作家、文壇動向都是我們所熱切關(guān)注的,以至它的所在地址也引起我們注意。有的膽大的同學還不時向《人民文學》投稿。和我同班又同室的段平的一封信在《人民文學》“讀者中來”欄目得以發(fā)表,段平和我們都為之雀躍。不簡單,一個大學生的名字上了《人民文學》,為此,大伙鼓動段平拿稿費請客呢。可見,那時候《人民文學》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神圣。
不想,大學畢業(yè)后,我十分意外和榮幸地被分配到首都工作,而且是在中國作家協(xié)會。先是在韋君宜同志主編的青年文學刊物《文藝學習》做記者、編輯,1957年秋轉(zhuǎn)入《人民文學》任編輯。當時,主編張?zhí)煲?、副主編陳白塵,都是我所崇敬的老作家。從此,我進入小羊宜賓胡同3號辦公。
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但有點類似王府式的比較豪華而闊大的一座四合院。高高的臺階,大紅油漆門。有前院、中院和后院,以中院為主。院中植有紅棗、白楊、核桃及丁香花木,四圍有雕梁畫棟的走廊,院里的走道均為精細石子所鋪。據(jù)說,后院早先是一座大花園呢。
我想這座院子過去一定是不大不小某個人物的私宅或富貴人家的住宅。它的隔壁是一座大院,但主樓是西洋式的,是馮玉祥將軍從前的官邸。當時住在里邊的是馮將軍的遺孀,衛(wèi)生部部長李德全。我們常??匆娝?,因為她每次上下班總要在胡同里走出走進,這段路不坐車,車在胡同口外幾百米處等候。她是位頗有平民意識的部長,常常利用在胡同里的漫步和群眾搭搭話,問長問短,噓寒問暖。要是胡同里哪點地方不干凈,扔有紙屑果皮,她會撿起來投進垃圾箱去。
胡同西口居住的是曾任外交部副部長、文化部部長的黃鎮(zhèn)將軍。和小羊宜賓胡同毗鄰的東總布胡同,更是一條藏龍臥虎的了不得的胡同。當時,我們的主管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就在東總布胡同的22號辦公,這也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大院落,有洋樓,有長廊,有假山,有花園。根據(jù)陳香梅回憶錄的描述,說她小時候就一直生活在北京東總布胡同的外公家,一座中西結(jié)合的豪華庭院里,我估計大概就是22號。23號住的是有名的“七君子”之一,司法部部長史良。24號居住的更是鼎鼎有名的愛國民主人士張瀾副委員長。張老先生逝世后,另一著名愛國人士、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沈鈞儒先生住了進去。沈先生去世屆,60年代初,班禪額爾德尼副委員長便一直住在這里,直到他由此離開逝世于西藏。
在東總布胡同東口路南一座洋房里,長期居住著一位名聲很大的“隱士”,即原北京大學校長、名教授馬寅初先生。馬先生曾因提出中國需要控制人口,需要計劃生育而受到錯誤的批評后不肯再拋頭露面,在此過著隱居生活,直到以百歲的高齡辭世。再回到小羊宜賓胡同。我前面說過,這個3號院可能是某位名人或富人住過,一般百姓,在從前是不可能住這般考究而豪華的(以從前的標準)深宅大院的。也巧,有次我偶讀《魯迅日記》,忽然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有一天記載:今日到東城小羊宜賓胡同訪鄭振鐸先生。我就聯(lián)想,會不會是鄭先生曾居住于此?但無從考證。又有一樁奇怪的事情,即“文革”初期,忽然有一伙造反派從外地什么地方來,硬說這個院建國前的主人曾將大量金銀財寶埋藏于地下,便莫名其妙地在院當中和廁所門前胡亂挖掘起來。結(jié)果好像什么財寶也沒有找到,便悻悻然離開了。我們問:從前這個院住的究竟是什么人?那伙人沒好氣地說:大資本家!鬼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50年代中期,中國文聯(lián)大樓在王府井大街落成。中國作協(xié)和中國文聯(lián)各協(xié)會陸續(xù)遷入?!度嗣裎膶W》編輯部在50年代末,也由小羊宜賓胡同遷出,進入文聯(lián)大樓四樓辦公。小羊宜賓胡同3號改為5號,成為作協(xié)干部宿舍。當時我是青年人,分配住在后院,和詩人呂劍、教授王景山、資深老編輯肖德生為鄰居。小院中仍種有許多似錦的花木,還有一棵紫丁香,每到春季芳香四溢,格外喜人。
中院是大院,先是住著當時很有影響的作家秦兆陽、葛洛、黃秋耘、聞山、申述等。后來住進著名作家張?zhí)煲恚钡健拔母铩毕路拧拔迤摺备尚kx開。“文革”后,沈從文先生被安排住進中院東偏房。這么一位卓有成就、鼎鼎有名的老作家,就是因為當時還沒有摘除強加在頭上的“資產(chǎn)階級黑線人物”的帽子,被屈居大院光線陰暗的一隅。沈先生卻一貫與世無爭,淡泊明志,始終懷著豁達、樂觀的精神,在小屋里白天黑夜開著燈,埋頭于他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
沈先生說,這是根據(jù)周恩來總理的指示進行這項工程的。研究對象是自殷代到清代三千多年間中華民族的服飾。這是一項意義非凡而卻十分艱巨的任務(wù)。多年來,他非常專注和執(zhí)著于專項研究工作。1964年底已完成初稿;1969年至1971年對初稿作了修改補充;1978年至1979年再度修改,并補充了許多新發(fā)現(xiàn)的珍貴資料。1981年由商務(wù)印書館香港分館出版,當時沈先生正在對《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書稿進行修改、補充、加工過程中。他非常仔細、認真,非常投入,有時我去看他,他便興致勃勃地給我指著邊看邊講古代服飾的精湛工藝和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興味甚濃,我知道沈先生完全沉浸在考古學海洋中了。他既是作家,又是一位營造文化寶庫的清貧學者。
有時工作得累了,他就走到院子里散散步、散散心。有次,我剛好從后院家里出門去,沈先生高興地告訴我說:剛才巴金來了,他到北京開會,好不容易找到這個院子,我們久未見了,談了好多話。那時常有朋友們來看他,畫家黃永玉是沈先生的同鄉(xiāng)晚輩,常來。當時丁玲同志曾有一篇文章發(fā)表在一家刊物上,講到他們的過去,老朋友們似都不便告訴沈先生,怕他不悅。而他實際上早已知道,只是淡然一笑地說:丁玲寫得不客觀。他告訴我說黃永玉看了很不平,早就拿給他看了。
沈從文,沈先生就是這么一個豁達的人,淡泊的人。然而他卻一向看重友誼,看重事業(yè)。我在同沈從文、張?zhí)煲怼ⅫS秋耘、秦兆陽、呂劍、葛洛、王景山等前輩作家同院相處的若干年中,從他們身上學到不少寶貴的東西。這些人中,有的已經(jīng)離我們而去了,有的尚健在。不論怎樣,不論過去了多少春夏秋冬,那段胡同里一座四合院中難忘的歲月和難忘的情誼卻與日俱增,令我難以忘懷!我懷念那段歲月,我懷念那段歲月中歷盡滄桑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