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的許多事都和現在正好相反。如今,想方設法要讓農村的孩子到城里讀大學,那時,卻把千萬城市青年送到農村去,接受文化更低的農民再教育;如今,情歌歌手比枝頭的麻雀還多;那時,誰想哼幾句情歌,除非到曠野或密室,就這,還得提防被人聽到。
文化大革命殃及我們那個小城,是從“破四舊”開始的。一夜之間,人們喜愛的戲劇、音樂,都不準聽、不準唱,先前聽過、唱過的還要肅清流毒。唱片砸了,歌本燒了,歌手“啞”了,藝術園地成了一片僵硬的凍土。
城西不遠有個大鋼廠,廠宣傳隊有人作了一首曲子,人們聽了都說比廣播里那些語錄歌什么的好聽。不料,有懂行的人揭發這些曲子的旋律是抄襲蘇聯臺的音樂。據說,保衛部用一句話,先把揭發者問成罪人:“你怎么知道那旋律是蘇聯的?”然后揭發者和作曲人同時栽進了群眾專政天網,兩個人的罪名都是收聽敵臺。“一打三反”運動中,各地揪出的“收聽敵臺犯”不在少數,這一罪名也屢屢出現在宣判告示上,看得我心驚肉跳。
有天深夜,我撥弄半導體收音機,無意中收到莫斯科電臺正播送程硯秋的《竇娥冤》,趕忙用被子蒙起頭,把耳朵貼在喇叭上。程硯秋略帶沙啞的嗓音,婉轉低回,幾分幽咽、又幾分凄切,傾吐著沉冤下弱女子的一腔悲憤……我震撼了,心跳加速大汗淋淋,原來京劇這么動聽感人!全不是樣板戲的那種高腔硬調。第二天我很后怕,看見收音機,胃也痙攣,手也哆嗦,對誰都不敢正視。所幸我保守了這個秘密,才沒有因此肇禍。那時社會上興互相揭發,有人是為了“立新功”揭發別人,也有人為保護自己先下手為強,還有人專撿親朋摯友出招……好不端端,一些人咋變得比獵犬還機靈,獵犬是嗅不出歌聲中味道的。
插隊以后,我發現農村情況和城里不盡相同。一方面,表現愛情的戲劇、歌曲都是“封、資、修”黃色文化,大會小會照批不誤。對絕大多數沒念過書、不知情歌是什么的社員來說,批判會上不沾天不著地,只是點燈熬油費唾沫而已。另一方面,勞動時大伙的“騷話”(黃段子)說得非常熱鬧,男女調情,老少起哄,話題多圍在腰帶下轉圈。有時,打嘴仗吃了虧的人會轉而動手,蜂擁而上抽腰帶、扒褲子,雙方共演一場田間狂歡。也有人會被鼓動起唱些諸如《十八摸》《高粱地》《割韭菜》之類的小調野曲。在我看來,那是唱出來的黃段子而已,曲子亦單調粗陋全無美感。有幾個舊社會過來的兵痞、馬賊、金客子,經常繪聲繪色炫耀自己逛窯子、會暗娼的經歷。他們越是說得不堪入耳,越有人幫腔喝彩。在批斗會上,但凡遇到有人交代所謂“作風問題”,必好事者深盤細問,眾人隨嬉笑怒罵(有時還抽打幾下),批斗變成欣賞,人人都成欣賞者。這種批判的動力,不是什么階級感情思想覺悟,說白了是一種偷窺的欲望。比起那些被封殺的藝術,究竟什么是黃色文化?
會寧縣的王老太太的豪言壯語“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在《人民日報》宣傳后,大批城鎮居民被送到鄉下務農。我們隊也遷來兩戶,大家叫兩個當家的“胡胡”和“眼鏡”,兩人都在玉門油田工作過,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胡胡”矮小精壯,長眉碎眼,青森森的胡茬從臉頰漫到喉結,表情有點陰郁。他胡琴拉得很好,一曲《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聽得人心底打戰。“眼鏡”精瘦細高,小頭銳面,喜歡仰天大笑,鼻梁上的眼鏡片一圈一圈閃著光,比酒瓶底兒還厚。“眼鏡”也會拉琴。我們在一個院里同住過半年,晚飯后納涼時,他倆經常合奏一陣。有個曲子輕快明麗,熱情奔放,聽得我特別動心:“啥曲子呀,這么好聽。”
“眼鏡”笑道:“青海民歌——花兒與少年。”說著,他捏著嗓子唱起來:“繡呀閣里的女兒家,踩呀踩青來,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吔……”
“哇!黃色歌曲!”我咋呼道。“胡胡”壓低嗓門吼道:“黃不黃,你說了不算,誰說了都不算!”接著,他和“眼鏡”合唱起來:“你是含苞欲放的花,一旦盛開更美麗,只有在我的花園里,才能找到你……”舒展跳躍的旋律有種說不出的“洋氣”,經他們介紹,我才知道這是阿爾巴尼亞民歌《含苞欲放的花》。“胡胡”念高中時,指揮過學校樂隊,胡琴、三弦、小提琴都能玩轉,記的曲目很多。他引領我見識了許多中外愛情歌曲,有《草原牧歌》《阿哥阿妹的情誼長》,還有《喀秋莎》《鴿子》,等等,這些歌曲在我荒蕪的心田,生成一片紅紅綠綠的“精神自留地”。
1971年,隊里派我去祁連山的冰溝地區修戰備公路。幾千個民工組成團、營、連建制,沿討賴河一線扎開,住著地窩子,吃的是塌火窩頭(缺氧薄蒸不透)。高山反應使勞作格外沉重,炸山鑿石時時有險情,過些日子就會傳來有人犧牲的消息。近千名插隊知青和兵團戰士參加了這項工程,因為他們,冰溝變得溫暖起來。有個天津小伙藏著一本《中外民歌200首》。64K大,豆綠色封面,書邊已磨的發毛。他只讓信得過的弟兄翻翻,然后趕快用手帕包起鎖進柳條箱。鎖不住的歌聲,卻像風中片片山花,搖動著美的浪波,傳達著人性的慰藉:
有人回憶起學校生活唱著“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劃開波浪……”
有人用羅馬尼亞民歌《照鏡子》描繪自己心中的姑娘,“墻上鏡子請你下來仔細照照我的模樣,讓我來把房門輕輕關上……”
蘇聯歌曲《小路》最受歡迎,因為它能表現大家共同的微茫心境,“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伸向迷霧的遠方……”
還有人把《送給你一枝玫瑰花》的歌詞改唱成“不是我不愛你,因為我是個插隊的。藍羚的車子,羅馬的手表我都沒有的,只有那半導體(收音機),還是自裝的……”知青的幽默,既促人發笑,又引動淚花。
有些農村小伙子本來很有歌唱天賦,卻沒有機會學習表現。在祁連山修路期間,他們重新發現了自己。跟著知青學會的那些情歌,就像走進他們心靈的朋友,自從有了這些“朋友”,又像《春天花園花兒美麗》中唱的,“生活就會立刻變了樣……”
他們把這歌聲帶到家鄉,會是怎么一種情況呢?
我回到生產隊時,隊里的小伙姑娘們也已跟著“胡胡”和“眼鏡”學了不少歌,大家稱這些歌是“洋歌”,“洋歌”其實是指禁歌,不能明說只好用隱語。記得隆冬的一天,隊里派我們到戈壁灘里拉石頭。幾十個騾車、大轱轆牛車、毛驢車、高架駱駝車在戈壁上拉成近半里長的隊伍。天冷濕濕的,我們跺著腿腳,哈出一團團霧氣,皮帽檐上掛起了白霜。不知誰起了個頭,大伙一曲接著一曲地唱起來:“花兒里為王的是牡丹呀,人間的春天在少年……”《花兒與少年》。
“甜蜜愛情從哪里來?是從那眼睛到心懷……”《哎喲,媽媽》。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都要回頭留戀的張望……”《在那遙遠的地方》。
歌聲隨雪花飛揚,遼闊的戈壁灘成了大舞臺。身裹爛棉襖,腰系芨芨草繩的“演員”可著嗓子吼,雖然難免“荒腔走板不成調”,但人人都唱得那么投入,那么動情,天已不覺冷,心里更熱。
不僅我們隊,在有插隊知青的村莊,更多的農家兒女們對愛情歌曲著迷了。歌聲蕩漾在鄉間農莊,歌者漸漸遠離蒙昧粗野,向往著有尊嚴有情趣的生活。有人咋呼這是“黃色的文化回潮復辟”,也有人抱怨“知識青年把貧下中農子弟教壞了”。咋呼歸咋呼、抱怨自抱怨,愛情歌曲大家唱正成勢頭,“獵犬”們已難鎖定目標。
文化大革命構建的是以個人崇拜為核心,以文化專制為主線的精神秩序。人的真切體驗和美感需求被否決,個性化的藝術表現被屏蔽。廣播和舞臺上的主流歌曲,除了鋪天蓋地的領袖頌歌,能記得的好像就是歌唱解放軍、歌唱雷鋒等英雄的那些。不能歌頌母親父親,不能歌唱凡夫俗子之間的愛情、友情和親情,中外民歌、地方小調統統遭到明禁。強勢宣傳冷峻肅殺,真正的歌唱藝術凍結了。
然而,凍土之下,非主流的暖流并沒有停止涌動,知青先把這股暖流引到農村,接著又蕩回城市。在送知青下鄉的專列上,大家高唱著:“毛主席的戰士最聽黨的話,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艱苦哪安家”,一兩年后,車廂里大家的歌聲已是:“美麗小鳥一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知青成了往來于城鄉之間的非主流文化的使者。上山下鄉運動出現這類“異動”,產生那么多的“負效應”,出乎了運動組織者的預料,這也是特殊年代的另類文化下鄉吧。文革結束前的那幾年,聚會唱禁歌既是難得的精神會餐,也是人們彼此之間信任的標志。被封殺的歌曲,在城鄉新一茬少男少女中流行的更廣泛……自由的歌聲呼喚青春,呼喚愛情,給無數過來人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于此,潛行的暖流把文化專制堤壩沖開了口子,同時也為1976年以后的決堤積蓄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