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醫學教授的脆弱生命

一個并不復雜的骨科手術，怎么轉瞬之間就導致正處英年的妻子去世了呢

噩夢來臨的那個時刻，王建國沒有絲毫思想準備。

2006年1月23日11時，說笑間，一群人走進了北京大學第一醫院(下稱北大醫院)住院部。他們提著的塑料袋和手提包，鼓鼓囊囊地填滿了衣物臉盆牙膏牙刷等日常用品。白色的塑料袋晃動著，一如他們此刻輕松自然的心情。

他們是王建國和妻子熊卓為，以及熊卓為的學生和同事。作為北大醫院心血管研究所研究員，49歲的熊卓為一直心無旁騖地撲在工作上，早上7點出門，晚上10點回家，是她的常態。每天只要一進入實驗室，她就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北大醫院科研樓南側是家屬樓，住在這里的同事們，常常能看到她辦公室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

2005年年底，她開始感覺到了來自腰部的些許疼痛。對于長期伏案工作一族來說，這種癥狀比較常見，所以最初，夫妻倆都沒怎么放在心上。“每次回家，她就先在沙發上躺一會兒，我還給她揉揉。”2009年11月16日，王建國接受《財經》采訪時說。

可是，時隔不久，疼痛開始加劇。后來，熊卓為的右腿也開始疼痛，走路、平躺、右側臥都感覺明顯。2006年1月18日，熊卓為在北大醫院做了X光檢查，結果顯示:腰椎骨關節病，L4和L5節椎間盤病變，L4Ⅰ度滑脫伴雙側峽部裂。北大醫院骨科主任李淳德診斷需要盡快手術。

“北醫三院當時的骨科主任是我同班同學的同學。1月19日，我們帶著檢查結果專門去找了他，他說根本不用做手術，保守治療就行了，”王建國回憶說，當時那個醫生讓妻子反復做了幾個下蹲和起立的動作，至今仍然歷歷在目，鮮活無比，“保守治療后，我太太的病情有些好轉，但腰腿痛沒有好徹底。”

有此緣故，再加上他們已經買好了火車票，準備在春節期間回武漢看望熊卓為的母親，當時，王建國對妻子的手術持反對態度，妻子也一度為之動搖。但是，“李淳德告訴我們，如果不手術就會截癱。還不停地讓他的學生給我太太打電話，催促我們盡快手術，我們這才決定春節前手術的。”

1月23日上午9時，夫妻倆從家里出發。10時許，二人來到北大醫院，走進了熊卓為在行政樓里的辦公室，從這里步行到住院部，只需要十來分鐘。

聞訊而來的熊卓為的學生和同事，總共十多人，熱熱鬧鬧地為她收拾著各類物件。進入住院部后，發現被安排的床號是14號，熊卓為嫌“不好聽”，便要求換成了16號床。

學生們說熊老師有高血壓、高血脂和糖尿病，長期服用阿司匹林，紛紛請求醫院方多加關照，醫院方百般允諾。

中午12點，夫妻倆在醫院食堂里吃午飯，點的是鯽魚蘿卜湯;下午4點，王建國返回家，準備沒有帶夠的其他住院用品。

這只是一個小小的脊柱手術，難度、風險都不大。何況，無論從哪一角度而言，北大醫院都應該是王建國值得信賴、樂于托付的醫院:這家集醫療、教學、科研為一體的大型三甲醫院，是中國最早創辦的國立醫院，承擔著北京全市6萬多人的公費醫療，以及占北京八分之一的干部保健任務，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疑難雜癥患者絡繹不絕;何況，不僅熊卓為供職于北大醫院，王建國也是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教授，這里可以說是“自家醫院”。

“他(李淳德)跟她講四天就可以下床，一周后就可以出院，”王建國說，但是，手術后第七天，他心愛的妻子離開了人世。

七天生死門

“我們23日中午進入醫院，許多常規檢查根本就沒做。但在病案中卻記錄著所有的檢查都在23日下午做了。許多檢查必須在空腹的情況下做，中午我們吃得飽飽的，下午怎么可以做?即使做了，又有什么用?”王建國說，2006年1月24日一大早，他從位于北京西北四環外北京大學東門附近的家里，匆忙趕到20公里以外的西城區西什庫大街北大醫院時，“在沒有門診推薦、沒有術前討論、沒有化驗檢查、手術適應癥缺乏有力支持的情況下”，妻子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從8點一直等到11點，王建國才終于見到了剛做完手術的妻子。

“從那以后，她就經常小腿脹痛，還常常惡心、嘔吐并感到胸悶和呼吸困難，這些都是深靜脈血栓的癥狀，但醫院采取的措施卻僅僅是讓病人大量地吃止痛藥，并不斷地讓吸氧，這兩樣東西實際上掩蓋了真實的臨床癥狀。1月29日，她下床活動時，還感到頭暈。”

1月30日，上述癥狀加劇。12時，由于呼吸難，醫囑吸氧六小時。晚上10點，她扶著床沿，開始慢慢活動。不到一分鐘，還沒邁出幾步，她忽然說道“建國，我不行了”，隨后便倒在了地上。連日來一直守候在妻子身邊的王建國，一把抱住妻子，大聲呼救。

主治醫師劉憲義第一個趕來，然后馬上給值班的于崢嶸打電話。

一場生死急救隨后展開。

但持續半個多小時之后，熊卓為并沒有復蘇的跡象。焦急萬分的王建國想到了胡盛壽，他是熊卓為的同學，現任北京阜外心血管醫院院長。1月31日凌晨1點，胡盛壽趕到北大醫院。了解情況后，這位國內知名的心腦血管專家說:“即使搶救過來可能也是個植物人。”

“植物人我也要。”王建國堅定地回答道。

搶救的那一刻，王建國跪在了搶救室的門口，七尺之軀顫抖，沒有一滴眼淚。

三年多來，他一遍遍地念叨，妻子是一個優秀的好人。1956年3月16日，她出生于武漢一個醫學世家，父親熊旭林教授是全國著名的泌尿科專家，母親管慧英教授是著名兒科專家。熊家三個女兒中，熊卓為排行老幺，但身上并無驕矜刁蠻之氣。雙魚座的她，性格直率，心態陽光，無論走到哪里都招人喜愛;活潑好動，喜歡旅游，但從不為此耽誤學業與工作。“卓為從小成績就非常優異。中學后，作為知青下了鄉，1977年恢復高考時，一邊在農村參加勞動，一邊復習，數學還考了滿分。”

1977年，熊卓為作為“文革”后第一屆大學生考入武漢同濟醫科大學，畢業后先供職于武漢第二醫院，后來調到母親所在的武漢協和醫院，也成為兒科醫生，因工作和研究業績突出而最先被破格提拔為兒科主治醫生。1989年，她出國到澳大利亞墨爾本大學皇家兒童醫院做進修醫生。1997年5月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同年進入新加坡國立大學醫學院做博士后。1999年，她受聘新加坡國家心臟中心，歷任該中心研究員、首席研究員、首席科學家等職位，并創建生物和脂蛋白研究所。2004年3月，以澳籍華人外國專家的身份受聘北大醫院心血管研究所任研究員、教授。

她來北大醫院不到兩年，在任職期間，為北大醫院捐獻了數十萬元的儀器。

“她跟人一見如故，跟她打過交道的人都很尊重她。”

他在心中一遍遍地念叨，妻子是一個能夠造福更多患者的科學家，在脂蛋白、心血管和營養學等領域造詣很深，已經申請獲得了兩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985”課題和“211”工程等多項課題，正在準備2006年度自然科學基金的申請。

她只有49歲，正是一個學者最黃金的時期，如果能夠保全健康，一定可以在醫學領域取得更多成果，造福更多患者。

然而，奇跡最終沒有發生。

據媒體報道，搶救手術的主刀醫生李巖趕到病房時，心臟復蘇按壓狀態已經持續了兩個半小時，心臟始終不能自主收縮。在場的幾位專家交流后決定采取臨時的呼吸循環功能輔助。但是，十分鐘后，所有搶救人員的心情跌到谷底，熊卓為出現失血現象。當時的檢查結果是心包出血。專家們再次交換意見，就在ICU里進行開胸探查。打開胸腔，李巖發現右前壁有出血，縫合后又發現腹腔也有出血，在熊卓為的肝臟上，壓斷的肋骨留下一個3厘米×8厘米的創口。打開胸腔止血后，在熊卓為的肺動脈中，取出了兩節血栓。

最終，王建國心愛的妻子，搶救無效，死在了“自家”的手術臺上。

25年生死戀

如今，妻子熊卓為離開已經三年多了。

三年多以來，王建國一直處在痛苦的思念之中。

妻子的遺像，他始終擺放在客廳的顯眼處;妻子的骨灰，他從八寶山捧回了家;妻子生前買的那些京劇臉譜等小擺設，仍然端端正正地站立在書柜里——一個猴樣的瓷器和一個舞著金箍棒的針織品尤其栩栩如生，因為，妻子生肖為猴。

“前兩年我沒有一天不流淚，有時候還號啕大哭，有時候給學生講著講著就哭成淚人兒了。現在我沒有一天不想她……我深深地知道失去親人的痛苦，每當看見或者聽見別人家有什么變故的時候，我總是感同身受。”

1984年，正在歐洲留學的王建國，經人介紹認識了熊卓為。此后，他們一直保持書信聯絡。直到五年后，在澳大利亞重逢，他們才結了婚。

婚后，熊卓為懷過一次孕，但當時她剛剛考上博士，課程多，還得準備博士論文。二人商量后，決定放棄生育那個孩子。后來，熊卓為用四年時間拿到了五年才能取得的醫學博士學位。此后，夫妻倆一直相依為命。王建國先從澳大利亞到新加坡國立大學成為管理學教授，熊卓為也跟著到新加坡國立大學做博士后，回到澳大利亞做研究員一年后，她再次回到新加坡國家心臟中心。2004年，王建國回到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熊卓為也通過教育部推薦，回到北大醫院的心血管研究所。

“我現在還是天天都跟她說話，說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說我的決心和打算。”端詳著妻子的遺像，王建國說。

“剛認識時，雖然我太太非常漂亮，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大家閨秀的氣質，但是我的感覺并沒有那么強烈。婚后，太太優秀的品質完全征服了我，我們的感情急速升華，在我的眼中，她就是完美的化身。她的人生就兩件事情，一是工作，工作之余就是照顧我和我娘，她照顧我就像照顧她兒子一樣;我天賦比她好，但是做事突擊幾下就玩去了，而她的勤奮是365天從不間斷，所以學術功底比我深厚。

“我們在一起，不是風花雪月的浪漫，而是相濡以沫過日子的實實在在的幸福——我們都很勤快，從來沒有因為爭執誰做家務而擲色子，我喜歡做飯，她就洗衣、打掃衛生、幫我清理辦公室——我很粗心，辦公室總是很凌亂，她經常幫我清理，一清理，有時候東西就找不到了，我有時候就急了——我脾氣不好，但是也就兩三分鐘就煙消云散了。

“她喜歡首飾等小裝飾品，喜歡聽音樂，對明星們的八卦了如指掌。我們一起看電視，看到高興處，還互相擊掌——有時候我們也斗嘴，但我會講笑話，總是會把她逗樂;或者有時候就在客廳里給她跳支舞，或者磕個頭，也就過去了。

“我們不缺錢，可以說有著中產階級的經濟實力，但是生活過得非常簡樸，通常是小米粥加咸菜。我在外面買東西從來不超過50元，在餐廳吃飯無論剩下什么都打包回家，衣服破了，太太幫我補補就又穿上了;太太比我更節儉，總是買便宜的菜，上班時的午飯常常是家里帶的盒飯，她穿的衣服和裙子，很多都是她自己一針一線做出來的——但是她很熱情，世界各地的同學到北京來，總是她在張羅招待;別人有了困難，她會毫不吝惜地幫助……”

三年追訴路

三年多以來，王建國也一直處在反復的詢問之中:這是一個并不太復雜的骨科手術，怎么轉瞬之間正處英年的妻子就去世了呢?

病例記錄顯示:妻子斷了三根肋骨，心臟、肝臟竟然全破了!

“肝臟破成什么程度?肝臟破了一個3厘米寬8厘米長的口子!”2009年11月中旬，面對中央電視臺經濟半小時欄目記者，王建國幾度失聲痛哭，“3厘米寬、8厘米長是個什么口子?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樣冒血那時候人還有救嗎?”

“搶救過程非常非常地粗暴，造成了肋骨胸骨骨折，然后刺破心包，刺破心臟，同時又造成肝臟破裂，最終還是由于肝臟破裂大出血無法止血而放棄搶救。”王建國的訴訟代理人卓小勤說。

據媒體報道，失去妻子之初，王建國并沒有想到訴訟。復雜的醫療知識已經超出了這名管理學教授的理解范圍，他只知道妻子是在醫院手術后去世的，“醫院肯定有過錯”。他找到醫院，提出50萬元的賠償金，并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一個研究所，然后用這筆錢建立一個醫療流程管理培訓中心，“用管理學規范醫療過程，控制治療中可能出現的失誤”。

但北大醫院方面并不接受王建國提出的條件，也不認為在治療過程中存在任何失誤。“他們只跟我說，如果我放棄訴訟，可以免去我的醫療費用。”王建國與北大醫院就賠償問題有過多次爭論。

直到2007年10月又一次專家針對醫療過程的咨詢會上，中國醫師協會醫師維權委員會的主任鄧利強提醒王建國通過法律程序解決，他才在妻子去世近兩年后，與岳母管慧英一起將北大醫院告上法庭。訴狀中，王建國和管慧英認為，北大醫院存在術前檢查不全面、對血栓形成等防治不當、搶救不當等過錯，按照澳大利亞當地的生活標準，應該索賠512萬多元。

“這筆賠償我將全部捐獻給社會。我希望找到一個失學兒童比較多的窮鄉僻壤，捐建一所希望小學，并把妻子的骨灰埋在那里，刻上墓志銘。我將在那里親自執教以終老。”11月16日，王建國對《財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