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軍 劉玉梅
[摘要]道德焦慮在本質上是一種道德情感。道德焦慮與羞恥感以及內疚感相比是更為基本的道德情感,它所需的條件更少。根據人類在遠古時期以及幼年時期的情形,我們發現道德焦慮在產生與維持倫理秩序的過程中有重要作用。當進入倫理世界之后,道德焦慮則在主體行為凈化和人格升華等方面具有重要的價值。
[關鍵詞]道德焦慮道德情感價值倫理秩序
[中圖分類號]B82-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2—0041—04
焦慮是現代文明最閃耀的心理特質,透過政治、經濟、文化危機的表層我們幾乎都能碰到它。焦慮因此成為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描述現代社會狀態和人類心理狀態的一種重要范式,有的哲學家甚至把當今我們所處的時代稱為焦慮時代。這一時代的來臨意味著焦慮已經滲入到人類生活和行為的方方面面,道德領域自然不可避免地會染上焦慮的色彩。關于如何看待道德焦慮,學者們持有的看法相互矛盾。本文的目的是澄清道德焦慮的性質,并追尋其存在的價值。
一、道德焦慮在本質上是一種道德情感
目前,國內學者對道德焦慮的界定大致分為兩種。一是著重界定這一偏正詞組中的“焦慮”心態,視道德為焦慮的原因,從而將道德焦慮視作是一種心理困擾;二是將“道德”當作焦慮的結果,使道德焦慮具備了動力的性質。這兩種看法的并存使人們對道德焦慮的性質產生疑惑,而學界對道德焦慮的相關研究也少之又少。我們現在要做的工作就是要對道德焦慮進行定性,為相關的后續研究奠定基礎。
最早對道德焦慮進行界定的學者是弗洛伊德。他認為道德焦慮是指嚴厲的超我和受制于它的自我之間的緊張關系。即當個體的思維、感覺或行為違反了自己最初的價值或道德標準時,超我所制造出的內疚、羞愧以及自卑感等情緒的總和。這一概念一方面主張超我的理想原則和自我的現實原則的對抗,強調的是焦慮的張力品格,這種張力是人的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另一方面主張的是超我所制造出的各種復雜情緒,強調的是焦慮的阻力品格。從表面上看,弗洛伊德的這一定義既強調道德焦慮的張力又強調其阻力,似乎為后世留下了對道德焦慮的性質進行爭論的隱患。但是,如果深入檢視弗洛伊德的概念,我們就會發現弗洛伊德實際上非常明確地指出了道德焦慮的積極性質。在弗洛伊德的概念中提到的所有情緒都有引人向上的品格,它們是防止個體出現不道德行為的阻力。所以說,在弗洛伊德那里所謂的阻力具有阻止人們出現不道德行為之意,它實際上具有導人向善的作用,其性質完全不同于心理困擾。
既然道德焦慮是由各種復雜情緒組成的,那么我們不禁要問:道德焦慮歸屬于道德情感嗎?要回答這一問題必須結合道德情感的權威定義。《中國大百科全書》將道德情感定義為個人道德意識的構成要素,指人們依據一定的道德標準,對現實的道德關系和自己或他人的行為等產生的愛憎好惡的心理體驗。該定義指出道德情感不僅僅只包含令人愉悅的感受,也包含令人不快的憎與惡的感受,道德焦慮和后者有類似之處。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都有過焦慮的感受,而其中一些焦慮確實是由于我們的思想、行為和規則相沖突而導致的,任何體驗過它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再體驗一次,把它劃人憎惡等這些不快的道德情感應當不為過。當然,道德焦慮是否是一種道德情感,還必須借助對道德情感本質的分析。如果道德焦慮符合道德情感的本質,它才可以被稱為是一種道德情感。
朱小蔓教授認為道德情感的本質表現在三個方面:(1)道德情感具有動力作用,是行為的推動力;(2)道德情感以類語言般的交流功能,以人們的共同感受、移情和價值互滲的方式成為一種特殊的社會文化現象;(3)道德情感的本質是完善人性的表現,它既充分展示人的自然性格,又是原始自然本能的凈化和升華。那么,道德焦慮是否契合以上三種規定呢?我們不妨來進行分析。首先,任何焦慮都有發動行為的作用,道德焦慮作為焦慮的一種無疑也會有這樣的作用。達爾文說:“一個人在這樣一種強烈的情緒驅策下,會像習俗教導他相信的那樣,如此這般地作出一些表示,例如向法院自首之類,從而解除罪孽,擺脫內心壓力。”其次,道德焦慮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著名的人類學者本尼迪克特在其名著《菊與刀》中,將西方文化概括為罪感文化,將東方文化看作是恥感文化。兩種文化雖然內涵不同,但無論是違反道德準則之后所產生的如芒在背的恥感還是惶惶不可終日的罪感,其共同成分就是道德焦慮。最后,道德焦慮具有凈化和升華原始本能的作用。弗洛伊德認為本我是人類原始本能的儲存地,這些本能在時刻尋求著滿足,它們按照快樂原則行事,基本上沒有道德上的考量。自我是約束本我使其按照現實原則行事的一種力量。超我是統轄于自我之上的,超我靠制造出內疚、羞愧以及自卑感等情緒來脅迫可憐的自我,使自我按照理想原則行事。由此可見,道德焦慮具有凈化和升華原始本能的作用。根據上述分析,可以認定道德焦慮是一種道德情感。
二、道德焦慮與羞恥感、內疚感相比是更為基本的道德情感
羞恥感也是個人自我道德意識的一種表現,表示一個人對自己的行為、動機和道德品質進行譴責時的體驗。根據該定義,我們可以歸納出道德焦慮與羞恥感的五點區別。第一,道德焦慮主要針對自己的某種心理和行為,產生道德焦慮并不意味著對自我的全盤否定。羞恥感則一般是針對自我而產生的,是對自我所作的負性評價。第二,道德焦慮可以發生在個人獨處的時候,個人通過良心的反應就可以產生道德焦慮;而羞恥感的產生需要他人在場,需要他人注視。第三,道德焦慮和行為之間的關系并不明顯,需要一些因素才能促進或抑制某種行為。羞恥感則對退縮和抑制行為有增強作用,體驗到某種心理和行為會產生羞恥感的個體,以后會減少相應的行為和心理的出現。第四,產生道德焦慮的個體體會到更多的是畏懼和痛苦;產生羞恥感的個人會出現一系列相應的感受,主要表現在退縮渺小、無價值和無力感,甚至覺得軀體都在縮小。第五,道德焦慮的產生是以內在的良心和外在的道德準則為前提的,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不會產生道德焦慮;羞恥感的產生則要以自尊為前提,一個沒有自尊的人是不會知恥的,更不會自責。
內疚感是個體危害了別人的行為,或違反了道德準則而產生的良心上的反省,對行為負有責任的一種負性體驗。根據該定義,可以看出道德焦慮與內疚感的區別如下。第一,不但是行為,而且包括單純的動機都會引發道德焦慮;內疚感只是不道德的或自私的行為所引起的。第二,道德焦慮無須和行為的后果相聯系,只要行為違反了個人的準則,道德焦慮就會發生;而內疚感的發生必須要有實際的或想象的傷害性后果。第三,道德焦慮和行為的正面的道德性質之間缺乏直接的聯系,有的道德焦慮只是一閃念,而有的道德焦慮則過重甚至擊
毀了一個人;而內疚感一旦發生,即能產生采取補償行為的動機力量,它對探索行為和動機活動有增強作用,它的社會價值在于內疚感被喚起后經常導致幫助受害者的行為傾向。
根據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道德焦慮的發生所需條件更少,存在的范圍更廣,是更為基本的道德情感。如果引導得當,道德焦慮也會與道德行為之間建立直接的聯系。
三、道德焦慮在產生與維系倫理秩序方面的價值
弗洛伊德設想在遠古時代,曾有一個沒有宗教禁忌與各種道德規范的歷史時期。在這一歷史時期,整個社會由一個個部落構成。每個部落由一個首領統治,這個首領就是原始父親。這種部落的基本特點是,有著強大肉體力量的原始父親,極端殘忍和自私,他把所有女人占為己有,不讓他的兒子們得到任何性滿足,于是兒子們起而謀殺了他。可是兒子們卻為勝利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因為對父親的愛隨著父親的死而變得熱烈起來。對父親愛的回憶引起了兒子們的深深自責和懊悔。他們焦慮萬分,為了防止悲劇重演,他們制訂了倫理道德用以約束自己的言行。可見,焦慮在產生道德方面居功至偉。
圖騰崇拜、禁忌是人類最早的用以約束自己言行的道德規范。原始人認為圖騰崇拜是一件“關系到氏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通過設立一些禁忌來維持這一崇拜,原始人的道德生活便是圍繞著它們展開的。所謂禁忌,就是禁止、忌諱說或做某些人、事或物。據人類學家研究,在原始社會的部落中,假如有人偶然觸犯了圖騰崇拜或禁忌,內心就會充滿內疚和痛苦,有時甚至惶惶不可終日Ⅲ。所以,遠古時代的每個人都在小心地遵循禁忌的各項規定,唯恐一不小心觸犯了它們。據此,保羅·利科爾在《惡的象征》中指出:“經由害怕而不是經由愛,人類才進入倫理世界。畏懼從開始就包含了后來所有的要素,因為它自身隱藏著自己消失的秘密;由于它已經是倫理的畏懼,而不僅僅是肉體上的害怕,因此所畏懼的危險本身是倫理的。”可見,擔憂、害怕、痛苦等道德焦慮的因子是維系外在倫理秩序的重要力量。
外在的倫理秩序的維系與道德焦慮有關,內在倫理秩序的維系也與焦慮有關。維持內在倫理秩序首先需要一個規范者,這個規范者就是良心。弗洛伊德曾說過:“良心起源于‘對社會生活的焦慮,而不是別的什么。”那么,良心的起源和焦慮之間具體是什么關系呢?按照羅伯特·斯科爾的理解,我們生命之初并沒有善惡對錯之感。他認為,每個人在某種錯誤行為出現之前,都會體驗著與母親和諧相處的快感。后來關系變得麻煩了,這在嬰兒身上造成了不安和焦慮。他們所焦慮的就是失去與母親和諧相處的安全感,于是他們試圖通過補償和良好的行為來恢復與母親原有的和諧。這種行為將會使母親高興,母親將表現出熱情和親切。隨著記憶的增進,兒童弄清楚了什么使父母高興,什么使他們不高興。最后,即使父母不在現場,兒童也會表現出良好的行為以求取悅他們。按照斯科爾的看法,“這就是良心誕生的時刻”。可見,兒童期的害怕與孤獨的驚恐感是良心的發端。弗蘭克·梯利也認為良心的雛形是由別人贊成和別人權威的語氣引起的痛苦和不快的情感、對懲罰的畏懼、對喪失名譽的畏懼以及擔心引起對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的直接或間接傷害的畏懼等構成的。在所有這些情感里,最主要的就是焦慮。焦慮的存在使良心中的各種情感力量被聯合起來了,良心也就具備了其雛形。
具備了雛形的良知,還需要強有力的手段以維持其統治。偵察是良心對自我進行統治的主要手段之一。良心,會像一雙“魔眼”那樣時刻監視著我們,我們的每一個想法、每一個行動都逃不出良心的監視。判罪以及懲罰是良心進行統治的另一主要手段。弗洛伊德認為:“自我的每個動作都受到嚴厲的超我的監視。超我堅持行動的一定準則,不顧來自外在世界和本我的任何困難。如果這些準則沒有得到遵守,超我就采用以自卑感和犯罪感表現出來的緊張感來懲罰自我。”密爾也認為:“人的內心有一大團情感(良心),人們要做違反道德的行為必定要沖過這個感情的重圍。這樣如果他做了違反道德的事,這團情感事后就會變成悔悟、痛苦。雖然弗洛伊德和密爾認為違反道德規則所導致的良心的懲罰并不相同,但如果仔細地審視這些懲罰就不難發現焦慮隱藏于其中。可見,良心是通過焦慮來維持內在倫理秩序的。希臘神話甚至以復仇女神的形式把良心的焦慮人格化了,復仇女神插翅在身,追逐作惡者直到他死為止。
根據上述分析,可以認定道德焦慮不但使人類從蠻荒進入文明社會,而且也使得文明的倫理秩序得以產生和維系。需要注意的是道德焦慮是倫理秩序得以確立和維持的重要原因,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只有當這種心理是建立在規范明確、監督檢查機制完善以及道德評價科學合理的情況下,人們才會開始進行自我節制,并關注自己的思想和行為是否已經觸犯了道德規范。也只有這個時候,文明的倫理世界才真正成為可能。
四、道德焦慮在主體行為凈化與人格升華方面的價值
如果一個人的道德焦慮幾近于無,那么,他對自己行為的受害者幾乎沒有痛苦之感,而且也不在乎其不道德行為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么,他就不會關心他人,不會付出任何努力對自己的不道德的行為進行控制,當然也就不會為自己的行為承擔道德上的后果。如果一個社會沒有道德焦慮,這個社會就將失去真誠、失去熱情、失去正義,人際關系的維系和社會的正常運行就會面臨危機。由此可見,沒有道德焦慮的情形是非常可怕的,這從另一角度說明道德焦慮的存在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第一,道德行為的發動。道德焦慮可以成為道德行為的動機,對道德行為起推動作用。道德焦慮有利于幫助個體做好應對各種道德挑戰的準備,有助于幫助個體戰勝小我的私欲而走向大我,有助于人與人之間的和諧。宗教學者研究發現,是焦慮使得宗教在人間獲得了堅實的基礎。面對神的恐懼,使神學家和教徒獲得了動力。神學家努力建構了宗教教義,宗教徒們努力使清規戒律和祭儀制度得以形成。牟宗三也指出,中國哲學之道德性根源于憂患意識。可見,道德焦慮能幫助我們調動身心能量,產生符合自己和他人利益要求的道德行為。
第二,道德違規的防范。道德焦慮的存在還有利于使行為符合道德要求。因為在實施違反道德規范的行為后,行為主體的主要心態就是擔憂,他們心煩意亂、心神不定、如坐針氈。體驗過這種擔憂的個人,在將要做違反道德行為的時候,內心必然會產生矛盾并進行掙扎,這就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行為的道德性。據韋伯的研究,一個清教徒在幼年時期就會受到這樣的教導:勤奮工作、自我奉獻,以苦為樂為美、放縱即犯罪。在清教倫理觀下長大的人,時常會因做出了邪惡的事而被大人責罵,大人告訴他們,如果過于自私,將來或眼前一定會受到懲罰。在清教徒倫理觀的教育下,一個人腦子里占據首要地位的是自我否定、自我反對以及無所不在的罪惡情結。正是在清教徒腦海中的這些痛苦和畏懼,才促使他們按照清教的倫理準則的要求去行事,才使得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得到繁榮,社會秩序得以穩定。
第三,道德失范的矯正。當主體內在的特定目標、期望或標準違背社會道德準則的時候,違反道德所導致的內疚感和罪惡感往往是一種相當強烈的持續的焦慮,是震撼心靈的極深刻的情緒上的動蕩不安。它不但能為主體提供反饋信息,幫助主體識別和改正他們的錯誤,還能使道德主體痛改前非,不再做違背道德之事,而且甚至還可能如達爾文所說以各種殘害自己的行為來自我懲罰以贖罪,從而解除罪惡和內疚,擺脫焦慮,達到內心的安寧。
第四,道德信念的維護。當他人的思想和行為以及社會現實與道德主體的道德信念相違背的時候,道德主體的道德焦慮就會由此而產生。道德焦慮一旦產生,道德主體就會發出一聲聲呼吁、展開一次次行動來維護社會的主導價值觀念。所以,正是因為有了道德焦慮,那些承載著整個人類道德趨于至善的美好理想的“烏托邦”思想才能一代代傳承;正是因為道德焦慮,環境保護者、動物保護者和女權主義者才堅持了他們的道德信念;也正是有了道德焦慮,自由、責任、正義、信任等信念才能被社會公眾所推崇。
第五,道德人格的提升。因為道德焦慮所焦慮的是德之未修,表現的是人對自己行為的謹慎與努力,它能引起人自身的發現、人自身的把握以及人自身的提升。帕斯卡爾就曾對這一功能作出過論述。他認為一切盛大的娛樂對基督徒的生活都是危險的,人需要通過某種悲觀失望、憂郁、煩悶的情緒而認識自己和走向上帝。孟子也非常重視焦慮的作用。孟子說:“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孟子·告子下》)所以說,每一次對道德焦慮的體悟就是道德人格得以提升的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