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化倫理學的綜合理論探析

米滿月

[摘要]進化倫理學包含了大量的綜合理論，即進化論與倫理學的綜合、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綜合、功利主義與道義論的綜合。對于這些綜合理論的研究將有助于推動道德研究從形而上學走向實證主義。

[關鍵詞]進化論進化倫理學綜合理論

[中圖分類號]B82—0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7—1539(2009)02—0097—04

達爾文(Charles Darwin)是進化倫理學的創始人。1893年，威廉姆斯出版的《進化倫理學》最早提出了進化倫理學的綱要。此后，進化倫理學被赫胥黎等繼承，并被斯賓塞、克魯泡特金等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所推廣，而威爾遜社會生物學的出現，使進化倫理學獲得了它在當代的主要表現形態。進化倫理學相對于傳統倫理學而言，無論是其理論基礎、學科性質還是具體內容都與傳統規范倫理學有著重要的區別。對于進化倫理學的歷史形態、主要內容等問題，在我國已進行了一些研究，而對于進化倫理學所內在包含的大量的綜合理論等問題，則比較少見，因此本文致力于此方面的探討，以深化對進化倫理學的研究。

一、進化論與倫理學的綜合

進化倫理學即運用進化論來研究人類的道德現象，它在進化論與倫理學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達爾文在他的《人類的由來》一書中提到，人類的道德不是先驗的，而完全是自然界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進化的產物。既然人類的道德是進化的結果，那么生物學完全可以進人倫理學領域研究道德的發生、發展過程。從這樣的觀點出發，達爾文把自然選擇理論運用于倫理學的研究之中。當代進化倫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威爾遜從現代綜合進化論出發，也主張用進化的方法來研究人類的道德，認為自然選擇是人類道德進化的動力。威爾遜說：“人腦中有一些先天的潛意識壓抑力與動機，深刻地并且無意識地影響著我們的倫理前提：從這些根基中，道德本能地得以進化。如果這種認識是正確的，科學就能迅速地考察人類價值觀的確切起源和意義，所有的倫理主張和大部分的政治活動都是由此而來的。”

由于把人類的道德看成是自然選擇的產物．因而在進化倫理學看來，人類的道德不僅僅是一種社會現象，而且是一種自然現象，在研究的過程中既要運用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同時也要運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

在西方傳統的文化中，自然科學是屬于一目了然的阿波羅式的文化，與社會科學的狄俄索斯式的文化性質迥異，并且兩種文化一直處于分離的狀態，有著不同的研究方法。

早在古希臘時期，試圖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結合起來就成為人類長久的夢想。無論是泰勒斯的“水”、赫拉克利特的“火”、畢達哥拉斯學派的“數”，還是柏拉圖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四因”，都試圖從斑駁陸離的現象世界中剝離出物質統一的線索，尋求兩者的統一。近代，這種努力仍在延續。牛頓曾經試圖對世界作出力學的解釋，而笛卡爾更是直言不諱地將整個世界，包括人在內，看成是按力學規律運行的機器。

從達爾文對進化倫理學的奠定到威爾遜對進化倫理學的繼承和發展，就承襲了這種試圖將這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結合起來的思想。而進化倫理學之所以能夠將兩種不同性質的文化結合起來，是因為進化倫理學所賴以建立的人性是建立在生物學的基礎上的，而傳統倫理學所賴以建立的人性是以哲學為基礎的，因而進化倫理學綜合了傳統倫理學所不能綜合的兩門學科：進化論和倫理學。

從這種綜合理論出發，進化倫理學有以下的主張。第一，進化倫理學認為道德研究的維度不是單一的，具有事實與價值兩個研究維度。斯賓塞作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倫理學屬于進化倫理學，盡管斯賓塞的倫理學被認為是一種被貶斥了的進化倫理學，但他同樣贊同道德研究的兩個維度。他說：“道德家想要根據純粹倫理學的原則來解決這類問題，那是企圖做不可能的事。他倒不如試試用數學方法去解決一系列有關扭曲的直線和背部斷裂的曲線問題，或者從力學定理去推斷使已經壞了的機器運轉的適當方法。”第二，進化倫理學有助于科學地解決倫理學問題。深受進化倫理學影響的實用主義的代表者杜威就對此作過評價，他認為只有使用進化論的方法，即歷史的方法，道德才能進入科學的領域。第三，進化倫理學認為人類的道德現象不應該被過于抬高。達爾文認為，人與動物的重要區別在于人的道德感，但是人的道德感實際上是在本能的基礎上進化來的，這種本能與動物的本能是一致的，因而動物也具有一些與人類相似的道德現象。“作為一個嘗試，我還想看看低等動物的研究對于人的這些最高的心靈才能是不是會有所發現，從這一點來看，我的這一番探討還有它的一些獨立的意義。”

當然，在把進化論用于對倫理學的研究的過程中，一些問題是必須引起我們注意的。首先，這種研究有可能陷入遺傳決定論的境地，從而否認人類特有的自由精神。威爾遜說：“如若人類是由于上百億神經細胞所組成的一架機器，并且心靈多少能被解釋為有限的化學與電反應之和，那么，人類的前景就被限定了——我們是生物，我們的靈魂難以自由翱翔。”其次，這種觀點可能由于運用不當，而成為為一種弱肉強食的主張進行辯護的理論依據。達爾文的自然選擇理論告訴我們：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斯賓塞認為這是包括人類在內的一切生物進化的普遍規律，所以他認為一種高級的物種在競爭中戰勝低級的物種，或者高級的、文明的人種戰勝落后的、野蠻的人種，是一種必然會發生的進步，它在道德上是合理的，至少是不可指責的。最后，這種觀點有可能混淆動物的利他行為與人類道德的實質區別。不可否認，動物中確實存在著大量的利他合作行為，甚至在社會性昆蟲中還存在著不求回報的自我犧牲的利他行為，但是動物的這些行為畢竟是其本能的一種表現，與人類有意識、有目的的道德精神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而很多進化倫理學代表者都忽視了這一點，在威爾遜看來，人類的道德行為與動物的利他行為是沒有什么區別的，它們都是自私基因的產物，人類由于文化膨脹的原因，夸大了道德的地位和作用。

二、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綜合

進化倫理學在把進化論運用于研究人類道德現象時，就試圖對人類的道德意識、道德規范和道德行為進行描述、說明，所以它首先是一種描述或說明的倫理學，因而具有元倫理學的性質。但是大部分的進化倫理學家并不僅僅停留在對倫理學描述、解釋和說明的階段，他們試圖根據進化的事實或根據進化論推出現有的倫理規范，或者引申出新的倫理規范。因此，在進化倫理學中，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不是對立的，而是互相融合的。

1903年摩爾的《倫理學原理》一書的出版，顛覆了傳統規范倫理學的這一傳統。在摩爾看來，無論進化論倫理學還是功利主義倫理學或快樂主義倫理學，都犯了“自然主義的謬誤”，混淆了倫理領域與非倫理領域的界限，沒有看到事實判斷與價值

判斷的區別。

對于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之間的區別，在休謨那里就已經被注意到了。休謨認為，事實判斷是對事物或行為本身進行客觀描述，價值判斷是人對事物或行為的一種主觀態度和評判。

但是在進化倫理學的奠基人達爾文那里，這兩種判斷是密切相連的，盡管倫理學屬于價值判斷，但是這種價值判斷是從事實推導出來的，所以，道德原則的確立完全是自然進化的結果。

當代進化倫理學的代表者威爾遜也持這樣的觀點，他認為或然的標準是從事實中推導出來的，兩種判斷是相互聯系的。為了說明這個問題，威爾遜舉了兩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是關于人類對通奸行為的禁止。對于這樣的道德律令，人們往往從先驗的角度進行探討，實際上，它的形成完全是一個自然進化的過程。表現如下：

我們到此為止吧：這給人感覺不好，可能招來麻煩(也許我們不應該這么做)；

通奸不僅引發罪惡的感覺，而且為社會普遍所不贊同(我們可能不應這樣做)；

通奸不僅是得不到贊同的；而且，它是違背法律的(我們幾乎當然不應這樣做)；

上帝命令我們要避免這樣的道德罪過(我們絕對不應該這樣做)。

第二個例子是有關亂倫禁止的問題，這種道德律令的出現也可以從生物學的角度得到說明。

可見，威爾遜認為，道德原則是我們自己發明的，它與我們自身生物本性的要求相一致，絕不是超然的或神明般的權威向我們傳達的。

既然道德原則的形成是自然進化的結果，那么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就不是相分離的，而是緊密聯系的。在進化倫理學這里，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不是對立的，而是聯系的，具有統一性。

進化倫理學對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的綜合，有助于糾正長期以來兩種不同倫理學體系分離的傾向，并使兩者的研究不至于走向偏頗的境地。由于元倫理學主張價值中立，只重視對概念分析、邏輯分析和話語分析方法的研究，因而具有形式主義的特點，所以元倫理學很容易陷入虛無主義的境地。元倫理學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不斷走向衰落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規范倫理學強調道德所具有的獨特的實踐價值，對社會行為的規范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由于沒有對道德形成、發展進行科學的考察，所以規范倫理學對道德原則的設定缺乏科學的根據。威爾遜說：“哲學家普遍缺乏進化論的眼光，沒有花足夠的時間考慮這個問題。他們檢查倫理系統的信條，但只針對結果而不追溯原因。于是約翰·羅爾斯(Johe RaMs)在他有名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中，是以一個他認為是不容爭辮的命題開頭：‘在一個公正的社會中，平等公民的自由應被視為天經地義；公正所確保的權利，決不能屈從于政治交易，或者各種社會利益之間的算計。羅伯特·諾齊克(Robert Nozick)的《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Anarchy，State and Utopia)也是以一個同樣堅定的命題開頭：‘個人擁有權利，而且，有些事情其他人或團體都不能做(除非是侵權)。這些權利是如此地強大和深遠，以致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政府及其官員究竟能做些什么?這兩個前提在內容上略有差異，但卻導致了截然不同的處置辦法。”的確，羅爾斯反對能人統治，諾齊克則對能人統治頂禮膜拜。為什么從相同的原則出發，得到的結論卻不同呢?原因在于他們沒有看到道德是一個自然的發生過程，由于缺乏對道德的科學理解，因而得到的結論也因個人理解的不同而不同。

無論是元倫理學還是規范倫理學都有著自身的不足，而進化倫理學既能夠對道德進行描述、說明，也能夠對道德進行評價和規范，因而克服了兩者的缺陷。在進化倫理學這里，元倫理學與規范倫理學兩種背離的體系開始互相融合，這種融合將有助于推動倫理學的深入發展。

三、功利主義與道義論的綜合

進化倫理學的綜合理論還表現在它對兩大不同規范倫理體系的綜合。在規范倫理體系中，一直存在著功利主義和道義論的對立。

功利主義是建立在人的感性基礎之上的，具有經驗的特點。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邊沁認為：“自 然把人類置于兩個至上的主人——‘苦與‘樂的統治之下。只有它們兩個才能夠指出我們應該做些什么，以及決定我們將要怎樣做。在它們的寶座上緊緊系著的，一邊是是非的標準，一邊是因果的鏈環。凡是我們的所行、所言和所思，都受它們的支配；凡是我們所作一切設法擺脫它們統治的努力，都是足以證明和證實它們的權威之存在而已。”為了避免把功利主義建立在個體的感覺上，功利主義的代表人物密爾還把個人的幸福與大多數人的幸福結合起來，主張大多數人的幸福是我們行為遵循的原則。功利主義的源頭可以追溯至古希臘時期昔勒尼學派和伊壁鳩魯的快樂主義學說中，伊壁鳩魯學派認為人是趨利避苦的，快樂是人生最高的善和最終目的。

盡管把大多數人的幸福作為道德的原則，但功利主義的主觀性在一定程度上還是存在的。斯賓塞就反對幸福論的功利主義，他認為每個人對幸福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幸福的標準很難統一，所以功利主義的原則是站不住的。他說：“這其中的道理是夠簡單的。幸福意味著人體各種機能都得到滿足的狀態。一種機能的滿足是通過對它的運用產生的。要使人愉快，這種運用必須與機能的力量相稱；使用不足就產生不滿，使用過度就產生疲勞。因此，要獲得完全的幸福，就要把所有機能按其各自發展的比例加以使用；為達到這一目的而對各種環境作出理想安排就構成‘最大幸福的標準。但是，沒有任何兩個人的心智包含相同的要素組成。每個人對各種欲望的權衡都不相同。因此，適合于一個人的最高享受的條件，對于任何一個別的人來說，就不會完全達到同一目的。因而幸福的概念必然隨著人的愛好與性格變化；那就是說，它必然變化無窮。”

道義論最早的源頭可以追溯至蘇格拉底、柏拉圖等理性主義者那里。蘇格拉底的“美德即知識”就試圖為道德提供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理性基礎。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設立了最高的、絕對的善，而人生的根本目的就是達到至善。這種傳統經過笛卡爾、斯賓諾莎到康德發展到頂峰。道義論強調道德原則的普遍性、決定性，認為有一種獨立的善支配著善的行為。善不是等同于感性的快樂，也不是達到快樂的手段，它是由一個預先確立的道德法則得來的，只有從善良意志出發的行為才是真正的道德行為。

由于強調人的理性在道德行為中的重要性，因而道義論與功利主義是對立的。盡管兩者一直處于對立的狀態，但兩者其實是可以統一的，而進化倫理學則將這兩個不同的規范體系有機地結合起來了。

進化倫理學認為，功利主義與道義論是統一的，因為它們都是進化的產物。功利主義立足于人的感性，道義論立足于人的理性，而無論人的感性還是人的理性都是自然選擇的結果。達爾文認為不僅我們的身體、生理結構是進化而來的，我們的心理以及由此產生的情感、智力都是進化的產物，甚至人類的文化也是進化的產物。可見，立足于人的感性與理性而形成的兩大倫理規范也是進化的產物。

盡管兩大規范倫理體系具有統一性，但是對于哪一個居于主導地位，不同的進化倫理學家則有著不同的看法。達爾文認為，首要的道德原則是道義論的，功利主義則居于第二位。這是因為在自然選擇的過程中，人的良心最終得以進化。達爾文認為盡管人有著強大的個體本能(如自我保全等)，但是人的社會本能(如同情心等)更加經久，所以人的社會本能最終會戰勝人的個體本能，人的同情心就在這種不斷的進化過程中越來越細膩、越來越柔和，并最終進化到良心這一階段。良心就是康德等人所說的自由意志。在良心的指導下，人自然會選擇利于他人或群體的行為。不過由于人還具有個體本能，所以追求幸福的功利主義也是存在的，但它只作為第二原則。達爾文說“我們已經看到，即便在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很早的時期里，社群所表達出來的意愿自然而然地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每一個成員的行為；而人們既然誰都要幸福，則‘極大幸福原則，也就會變成一個極為重要的第二性的指針與目標”。

威爾遜認為這兩大規范倫理體系是統一的，不過與達爾文不同的是，他認為在這兩大規范倫理體系中，功利主義處于主導的地位。威爾遜認為，人的理性歸根結底服從于人的感性(生物性)，服從于人的生存目的(即基因的生存目的)，人的種種智力能力無非是人的生存技巧罷了。從這樣的觀點出發，威爾遜認為人對行為的選擇都是從自我利益出發的，即使為了他人或群體的利益，也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滿足自我的利益，所以在威爾遜看來，功利主義處于主導的地位。

盡管分歧是存在的，但是進化倫理學對兩大規范倫理體系的綜合所作的努力與嘗試，仍然是值得肯定的。

綜上所述，進化倫理學包含著大量的綜合思想，而對這些綜合思想的研究，將有助于我們全面、系統、深入地認識進化倫理學，從而推動道德由形而上學向實證科學的轉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