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文革的人,沒有不知道白求恩的名字的。在規定“天天讀”的著名的“老三篇”中,這是一位“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革命圣徒,眾人學習的典范。但是,作為西方知識分子,白求恩身上固有的個人主義的特質被掩蔽了。應當看到,這種個人主義與革命理想是有密切聯系的,然而也有沖突,并因此蒙上悲劇性的陰影。
白求恩1938年離開溫哥華前往中國,據介紹,與他同一位他昵稱“小種馬”的女友、左派藝術家瑪麗安·斯科特的戀情有關。不過,從他動身時寫給斯科特的短簡看,當時肯定受了斯諾的《西行漫記》、史沫特萊的《紅軍長征》、伯特倫的《中國第一幕》一類書籍的誘惑,畢竟他是一個富于政治激情的人。此前,曾經作為加拿大醫療小組負責人,他參加過西班牙內戰。同英國作家奧威爾一樣,由于政治身份遭到西班牙當局的懷疑,行動受到監控,結果提前被召回國。從此,奧威爾脫離了實際斗爭,致力于寫作反面烏托邦作品。而自求恩,對于革命,依然充滿著一個烏托邦主義者的幻想的熱情,而且勇于孤身前往。
在延安,外國專家很少。白求恩的到來理應受到當局的禮遇,僅每月發給他的津貼便相當可觀。然而他謝絕了。
以下是他寫給“軍事指揮部聶將軍處”的相關的信:
親愛的同志:
今天晚上我收到了林大夫帶給我的301元錢。這筆錢中的100元好像是付給我的個人津貼,另外的102.20元似乎是用來償還我在藥品上的墊支,而剩下的98.80元似乎是用來支付我在紗布和藥棉上的開銷。關于這第一項100元。我在8月12日發給延安軍事委員會的電報中已經表示過拒絕接受并且建議將它用做傷員們的煙草專款。我在此只想重復這一提議。關于其他的兩項,首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藥品上墊付過那筆錢;至于花在紗布和藥棉上的98.80元錢中,只有70元是經我的手花出的,剩下的部分則是由布朗大夫支付的。我經手的這筆錢在6月6日離開嵐縣前往五臺之前已經由蔣大夫給過我,所以它并不是我自己的錢,而是八路軍醫療隊的。這筆錢的收條早已經寄給延安的首長了。
其它的醫生每月只有1元的津貼,而聶將軍本人每月的津貼也只有“可觀的”5元,在這種情況下,讓我接收每月100元的津貼是不可思議的。
另外,因為我需要的所有東西都是免費提供給我的,錢對我沒有任何用處。
致同志似的敬禮!
白求恩
這種對金錢的態度,令人想起中國的另一位革命者的名言:“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勝許多困難的地方。”而今,一代古典共產主義者隨風遠去,難尋蹤跡,令人唏噓。
在惡劣的戰爭環境中,白求恩隨部隊輾轉于荒涼的大西北,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用他的話說,過的完全是“高強度的生活”。他在1939年8月15日寫了兩封信,一生中最后的兩封長信。其中一封給加拿大的黨組織,另一封給一位未明身份的關系密切的“朋友和同志”。在私人通信里,他偶爾述及1938年一年,其實不到一年的工作量:“去年我共行軍3165英里,其中有400英里是徒步穿行于山西、陜西和河北三省。我共做了762個手術,檢查了1200名傷員。我還重組了部隊的衛生系統,寫作和翻譯了三本教科書,建立了一所醫療培訓學校。”這是一組驚人的數字。如此繁重的工作,卓著的效績,不要說一個人,就算一個小分隊也難以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
像這樣一個忘我工作,毫不講究物質生活,從不計較個人酬勞,卻又擁有一門專長技術可資利用的人,怎能不受革命的歡迎呢?
白求恩在信中坦陳道:“我不在乎日常的艱苦——酷熱和嚴寒,骯臟和虱子,一成不變的食物,崎嶇的山路,沒有火爐,沒有床鋪,沒有澡堂。”是的,他可以放棄為大眾所追求的優裕的生活。忍受肉體所能擔受的一切困苦;作為一個有教養的知識分子,他需要的只是一種有信仰,有內在方向感的精神生活。其實,他一直在諦聽靈魂深處那個古老的聲音——自由的呼喚,而且期待著身外熱烈的回響。真實的境況恰恰是:精神比物質更匱乏。
白求恩是一個技術知識分子,難得喜歡文藝,一生熱愛寫作。多倫多大學出版他的文集《激情的政治》(1998),其中除了醫學論文,還有詩、小說和戲劇,間有攝影和美術作品。此外,就是大量的書信。看來,文字被他賦予了一種神圣的使命。來華以后,他每月都給毛澤東和加拿大黨組織寫工作匯報,頻頻地給各地的朋友寫信。意想不到的是,郵件極不規律,發出的信幾乎沒有回音。他開始抱怨。1938年底,他寫信給馬海德說:
收不到你的信,我已經習慣了!向上帝保證,我已經習慣了。又有兩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你的回信。延安的醫療隊于11月25日到了這里,卻沒有帶來信件。我一直盼望著這支醫療隊能夠帶給我一些書籍、雜志和報紙,以及一封你的信,讓我了解一些外界的情況。但是,他們卻只帶來一臺沒有電機和支架,所以將無法工作的x光機。他們還帶給我一聽已經開封的加拿大香煙,一條巧克力,一聽可可粉和一支剃須膏。這些東西都很好,但是我寧愿用所有的這些東西換一張報紙,一本雜志或者一本書。順便說一句,我從延安收到的所有東西都已經開封。這其中包括我的所有信件。一些信件還有缺頁。下次請一定將所有物品和信件多加一層保護。中國人的好奇心太強了。
除了一張日本人留在一座小林子里的4月18日的《日本宣傳報》,我已經有六個月沒有見到過英文報紙了。我也沒有收音機。我完全與世隔絕。如果不是因為一天中有18個小時要忙于工作,我肯定會有不滿情緒的。
白求恩在次年的信里,也說:“沒有回信是我生活的組成部分。我不情愿接受卻越來越能夠接受它。”他估計收到的信件只有1/25,至于書和雜志的情況更糟,一年半的時間也收不到一本。他說:“我完全清楚有錢人的時髦和好萊塢的新招,但是對于所有重要的事情,我知道得比北極的探險者都少。”他總結道:“一年多以來,我一直孤身一人——沒有信件,沒有書籍,沒有雜志,沒有收音機。我必須要借助幫助才能夠支撐下去。”
知識分子的精神空間比“王土”廣大得多。他關心人類,關心千萬里外發生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大小的變動都與他有關。他努力捕捉更多的信息,因為這些信息關系到人類的生存。他渴望了解。同時,他也希望世界了解他,理解他。所謂“士為知己者死”,中國士人為了尋找“知己”,不惜捐棄生命。對革命知識分子而言,可托的知己就是組織,這組織在他的心目中是千百萬生命個體的集合,是擴大了的有血有肉的軀體,總之,是充分人性化了的。所以,他渴望與組織進行平等、自由的交流,如同對待親密的朋友一樣。事實上,組織這東西,在其自然傾向來說,無疑帶有整體主義和機械主義的性質,出現程式化、官僚化、甚至非人化的現象不足為怪。組織要求其中的每個分子無條件服從,做“齒輪和螺絲釘”,但知識分子不能。他要在組織內部保持自身的獨立性,無論何時,維護個人的尊嚴甚于生命。
白求恩生活在別處,卻不滿于“完全與世隔絕”。他收不到加拿大共產黨的信,也收不到中共方面的信,這種來自組織的顯得相當冷漠、簡慢的態度,特別使他受傷。他在14個月內給原來的黨組織發出20封長信,完全石沉大海。他給毛澤東個人寄的“許多信”,根據毛澤東的說法,“因為忙,僅回過他一封,還不知收到沒有”。失望之下,他也就不再給毛澤東寫信了。他說:“在過去的12個月里,我給延安的組織(Trustee Committee)如此頻繁地寫信,卻從來得不到他們的回信,我已經厭倦再給他們寫信了。”
1938年豪情萬丈,一年后急轉直下,陷入低谷;不快,厭倦,悲觀的情緒積聚起來,完全控制了他。根據薛憶溈先生的介紹,《激情的政治》將白求恩在華時期的文字分成兩章:可以清楚地看出前后兩個不同的階段,兩個不同的人。到了后來,他變得實在無力抵抗“鄉愁的襲擊”了。在最后的信中,他把返回加拿大的決定告訴了組織和朋友,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
我夢想咖啡,上等的烤牛肉,蘋果派和冰激凌。美妙的食品的幻影!書籍——書還在被寫出來嗎?音樂還在被演奏嗎?你還在跳舞、喝啤酒和看電影嗎?鋪在松軟床上的干凈的白床單是什么感覺?女人們還喜歡被人愛嗎?
所有這一切在我境況好的時候都是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的。這多么令人傷心!
他毫不隱瞞他的思鄉病,那被革命理想壓抑已久的世俗生活的欲望:他想家,想電影、音樂、跳舞、咖啡、啤酒,想女人……在這里用得上毛澤東后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批判知識分子時的一個經典說法,就是:靈魂深處還是一個“小資產階級的獨立王國”。
倘若把白求恩夢想中的生活方式同現實中的“清教徒”形象聯系起來,不免顯得有點荒誕不經。其實,直到他做出暫時離開延安“回家”的計劃時,也仍然在周密地考慮在短暫的旅途中如何繼續為中國革命工作,比如募集資金和物資,甚至醫療人員等等。革命者要戰斗,也要休息,要娛樂,要有個人的獨立空間,我們知道,生活質量并不完全取決于物質。但是,不同的人們對此會有不同的要求。一本書,一份雜志,不能果腹也不能蔽體,對于延安這樣一個文盲半文盲的區域來說卻是簡直近于奢侈的;況且,革命戰爭需要的是工具和武器,軍事化準軍事化行動本身便帶著一種整一性、強制性和精簡性,命令、指示、集體決議和紀律才是唯一重要的,至于個人友誼、欲望、感情、志趣之類,不用說是多余的贅物,甚至于是消極有害的。與此相反,在一個西方知識分子看來,所有這一切是如此必需,又如此平常。盧森堡向往的革命是知識分子的志同道合的結合。這樣的革命是否能夠成功是一個問題,但是它頗適合于知識分子的胃口是的確的。問題是,有形形色色的革命:或者本來意義上的革命,或者如盧森堡說的“畸形的革命”。他們渴望參與其中,在組織內部,卻又要求從形式到實質,最大限度地實現民主與自由。倘若革命不是以一種盡可能民主的、溫和的形式進行,拒絕“請客吃飯”,知識分子與革命的沖突便變得不可避免了。魯迅演講的題目是“文藝與政治的歧途”,擴大一點說,就是知識分子與政治的歧途。
革命是不是可以融入更多一點人道的、人性的元素?在延安,“人類之愛”是受到公開批判的。蕭軍的雜文《同志的“愛”與“耐”》成了毒草,王實昧也因為《野百合花》等有數幾篇文章,惹來殺身之禍。知識分子與革命的沖突事件,發生在1942年整風時期。而這時,白求恩因為手術感染,懷著“回家”的夢想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整三年了!
從白求恩去世的最后一年的沮喪、絕望的心情看,他與革命的沖突,已然在一個隱蔽的精神空間中發生。對于中國,對于中國革命,說到底,他是一個孤獨的異邦人。說是“異邦人”,不僅因為國籍不同,帶決定性意義的還是身份問題。他是一個革命者,卻始終保持他的獨立自由的天性,而堅執地建造他的革命烏托邦。美國學者雅各比在他論述烏托邦思想的著作中區分了其中的兩種傾向:藍圖派的烏托邦主義傳統和反偶像崇拜的烏托邦主義傳統。從白求恩的文字遺產看,他明顯地屬于后一個傳統;屬于這一個傳統的烏托邦主義者,據雅各比的說法,往往到最后變成為“自由主義的反烏托邦主義者”。
回頭再讀讀白求恩在他創建的戰地模范醫院的開幕典禮上的講話:
我們需要領導人,尤其是小領導人,作為起萌芽作用的核心,去深入廣大的人民群眾,喚醒他們,讓他們認清現實,并向他們指出擺脫貧困、愚昧和苦難的道路。正因為缺乏這類小領導人,所以才有獨裁者,才有那些自以為我們應當佩服、崇拜,并且像主宰一般地服從的所謂“偉大人物”、“偉大英雄”。
如果白求恩不是過早辭世,我們仍然無法預想他是否會走到“自由主義的反烏托邦主義者”這個端點,但是事實上,他已經偏離了藍圖的方向。他仆倒在路上。而那里,正是介于烏托邦與反烏托邦之間的地方。
(作者系廣州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