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在雪域一隅幸福、孤獨的荒蕪屐痕,我常沉思默想自己的樣子;或許是因著同一個選擇而蝸居高原的33人的惺惺相惜,我常尋找這共同命運的狀態,直到去年那個秋目的傍晚,偶遇一位采挖“巴插瑪”(當地人對蒲公英的稱謂)的遲暮歲月的阿媽。親愛的同伴,請允許我用“巴插瑪”來形容我們,用定向飄舞的蒲公英來描述我們。
為了能上少花錢的大學成為定向西藏的大學生
人的一生有許多選擇,或迫不得已或毅然決然。
2004年炎夏,開發區城建要求所有商戶不能荒置地皮,必須在規定時間內統一完成樓房建造。能有自己的房產是爸媽辛苦經營的心愿,小弟順利考進縣重點高中,我也幸運的擠過高考獨木橋進入一本線。此時,并不寬裕的家境更顯拮據,父母愁緒縈懷,我和小弟不知所措。
熾烈的陽光,燥熱的天氣,擁擠嘈雜的高中校園,我坐在屋檐下的蔭涼地,將厚重的藍皮《高考志愿填報指南》緊貼心口,祈望有一個既可以減輕家庭負擔又可以讓自己讀大學的機會。打開《指南》,我一行行的看,一頁頁的翻,直到看見中央民族大學藏學研究院藏學與行政管理雙學位專業下面括號內的小字說明:“在校學習期間免收學費、教材費、住宿費,每月發放伙食補貼200元;畢業后必須到西藏服務工作,時間不少于15年。”我驚喜若狂,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草。我當即填報了這所大學的這個專業。交表離校后,時時祈禱第一志愿能中檔,祈禱自己能被中央民族大學錄取能讀這個不要錢的專業。拿到通知書的那天看到父母眉開眼笑,我像成就了什么大事一樣,激動而自豪。
9月10日,揣著家人的殷切囑托,懷著對大學的美好期望,我只身坐上由家鄉——山東臨沂駛往北京的K52次列車。
其實,我當時并沒有將“去西藏工作15年”的附加條件當回事,也不了解西藏更不會有喜歡西藏之類的感情,只覺得能讀大學還不拖累父母就已經足夠。可爸媽不是,他們在眉開眼笑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對女兒的擔憂,開始了對15年和那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的長嘆。這是后來才知道的,我總是那么粗心。
9月13日,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在中央民族大學中主樓(現已更名為中慧樓)的2—2教室,召開了院系會議。也就是那天,我開始對這個給我機會讀大學的專業——藏學與行政管理雙學位有了初步了解。它是由中央統戰部、教育部和國家民委等四部委聯合委培的非西藏生源定向西藏工作15年的本科專業,是為西藏自治區的地市、縣、鄉及有關部門培養通曉藏漢兩種語言文字,熟悉西藏歷史,了解西藏現狀,掌握行政管理學的基礎知識、基本理論和基本技能的實用型、復合型專門人才的專業,開設課程涉及藏族的語言文學、歷史宗教、文化藝術以及政治學、管理學等。大三暑期入藏實習也在培養方案之內,為實踐課堂理論,搜集畢業論文資料。四年本科畢業簽訂《定向西藏就業協議書》,并授予管理學、歷史學學位。
中央民族大學從2002年起招收本專業學生,共3屆,很可能我們是最后一個藏雙班(藏學與行政管理雙學位班的簡稱),至少目前是。
在我們04級藏雙班35人的家庭里,有漢、苗、滿、回、布依5個民族,6個姐妹,29個兄弟。相伴兩年后,兩位男同學選擇了新的人生。
我們這撥定向生,在對西藏從未知好奇和朦朧認識到積極準備與熱切渴望的感情變遷中,終于盼來了2007年暑假為期一個月的入藏實習。7月20日晚上9點半,我們踏上了從北京開往拉薩的T27次列車。經過48小時的跋涉,7月22日晚上8點半,火車停穩在拉薩站。當我腳踏在拉薩土地的那一剎那,淚水瞬間盈滿眼眶——許久的盼望,在這一刻成真!那夜,拉薩飄灑著細雨。
這次入藏實習有兩個內容:一是單位實習,主要目的是將課堂所學的知識和具體實踐相結合。在帶隊老師周潤年教授的聯系下,按照自愿的原則,我們有lO人在自治區政協、9人在區黨委統戰部、6人在區文化廳、8人在區民宗委,自25日開始實習至8月4日;二是調研參觀,從8月5日到8月18日,我們先后參觀游覽了“西藏小江南”——林芝、藏文化發祥地——山南和西藏第二大城市——日喀則,隨后返回拉薩。在具體環境下練習藏語,參觀名勝古跡,體驗藏地風情,增進對藏文化的認識。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等明年再來。”“暫別了,西藏!”……8月21日,我們戀戀不舍的返京。那夜,拉薩一樣飄灑著細雨,仍舊清冷而潔凈。
各種故事各種色彩,幾多奔跑幾多汗水,無數笑容無數淚水……裝飾了我們的大學時光。
走到現在,時常會因為能跟藏族人順利開心的溝通而欣慰無比。在藏區,能說幾句藏語,總能給人親切予己欣喜,拉近彼此的距離。時常覺得幸運,能在民大藏學研究院跟隨那些知識淵博的老師學習藏語和西藏的歷史文化,但也經常會因為自己差勁的藏語而慚愧,也為曾經的逃課沒有珍惜老師的心血沒把握住學習的機會而懊悔。
印象中,羅桑丹增老師和周季文老師,是兩個性情截然相反的老頭,但,他們都是我們的藏語老師,都那么可敬可愛。
羅桑丹增,西藏拉薩人,是我們的藏語啟蒙老師。在民大南主樓(現已改名為南睿樓)的每一堂藏語課上,我們都會被他幽默的語言滑稽的神情逗樂,都會因老人家流利的藏英文轉換而驚羨。《藏文拼音教材(拉薩音)》是我們的第一本藏文教材,我們從藏文字母開始學起,有節奏的藏文拼讀,朗朗書聲在一樓的走廊里回蕩,那時總有一種在小學學習漢語拼音,乖乖跟老師朗讀的感覺。老人家是全院老師公認的“活字典”,在語言、歷史、文化、宗教等方面均有建樹。
羅桑丹增老師將我們每個人在第一堂課的座位都已經記牢,并且不允許我們隨便更換。因為更換座位后他在考勤點名時就會數幾遍才半信半疑我們全勤,才不放心地開始上課。有位同學上課打瞌睡,老師盯著熟睡的他,說道“你來了嗎?你在哪里?”這個同學迷迷糊糊醒來,哭笑不得。
周季文,湖南湘潭人,著名的藏語文專家,是學院返聘的藏文文法老師,我們的第一本藏文教材就是老人家所編著。大學期間,他教授我們《藏語拉薩話語法》(這本教材是他和老伴謝后芳老師共同編著的)。70多歲的高齡,仍舊騎自行車上課,仍舊一絲不茍地對待我們的作業,仍舊學習電腦知識編輯藏文,仍舊不遺余力的將自己在藏語方面的深厚造詣見于紙張流于書冊。2008年畢業前夕,我再次拜訪周老師,他的堅持和自然再次深深地感動了我。他說自己和老伴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最大的希望就是能把自己肚子里關于藏文的東西留給后人,希望能對學習藏文的人有所幫助。
才讓太教授,青海人,一位研究苯教歷史文化,精通多門外語,勤奮誠懇、冷靜踏實的著名藏學家,現任藏學研究院院長。大學的最后兩年,才讓太老師對我影響很大。專業學習方面,他教授我們《苯教歷史與文化》,每一堂課,都感覺像是飛翔在古老神奇的雪域,奇妙的感覺因著他的專心、資深與和藹而更加深刻。對于學生的心理成長,他又是那么體諒那么熱情,讓我強烈感受到溫暖的力量。
現在回想起在民大學習生活的4年光景,甜美又感傷。
鍋莊,不僅是我大學生活中很重要的娛樂形式,而且至今是我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支撐。頹喪時,它讓我心似狂潮,不知含有哪種感情的眼淚會自然掛在臉上:浮躁時,它給我安靜,暢游在那美麗的旋律里,傻笑著憧憬著。時常覺得它有種魔力,在歡歌快舞中讓我進入對青藏高原迷人的冥想之中,誘惑著我在不知不覺中認定西藏的歸宿是一種命定。
當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擦肩而過時,我們告別了青春的美麗童話:當所有的憂傷與歡欣固化成永恒時,年輕的夢開始了新的出發。2008年6月,我們這一屆定向生畢業了。
北京—西藏—波密:在定向中的定向
我想用“在定向中定向”來形容我們入藏工作分配的過程,在定向西藏的“大定向”中等待一步步的“小定向”。
入藏工作分配基本采用二次分配制度,先由自治區人事廳分到各地市,再由各地市分到各縣,縣里再分到具體崗位(自然條件好的地區分至鄉鎮,艱苦地區可能留縣)。分配似乎沒有什么參照,無論是優異的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在校表現,只是自然的分配。這個期間沒有具體時限,所以能做的只有等待,辛苦而焦急的等待。當然,能有活動的空間和資源,那等待的眼神就會少幾許焦慮。
2008年7月2日,我們33個同學再次同行至拉薩,開始了蒲公英般定向飄舞的命運。
可能是因為無奈于別人積極忙碌的奔走,可能是因為不甘于靜候未知的命運,可能是因為不安于太過舒適散漫的生活,在等待初次分配的時候,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往自治區社科院、外事委員會、國土資源廳以及拉薩市勞保局等單位遞交簡歷。雖然這在很多人眼里是沒有意義的,但我們卻覺得很有收獲。因為我們有緣結識了一些熱心真誠的朋友。直至現在,那份純粹的熱情,就像草地里那些“巴插瑪”一樣,自然安靜,時常掀起我心底的感動。
7月22日,我們等來了初次分配的結果:阿里4人,那曲3人,昌都6人,山南、林芝、日喀則和拉薩分別5人。
拉薩河岸,話別。
24日那天,夜色尚未褪盡,我們5人坐上了拉薩開往林芝地區首府八一鎮的長途汽車。
地區還得進行二次分配,又是等待。結果終于出來了:波密縣3人,朗縣1人,墨脫縣1人。
在八一鎮旁美麗的尼洋河邊,我們再次道別。
知曉自己即將被分到有“綠海明珠”、“雪域江南”之稱的波密縣,在分配的等待中便多了一份關注,那就是關注了解波密。波密,藏語發音為“博窩”,意為“祖先”,“位于西藏東南部,帕隆藏布江北岸,是一個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的地方”,這是書本和網絡上的介紹。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是否真的是傳說中的“西藏的瑞士”?我無從把握。直到8月11日,所有的猜測和想象似乎一下沒了蹤影,因為我已沉醉在波密薄霧細雨的仙境之中。
初到波密小小的縣城,也覺得人聲鼎沸,不免嘈雜。抬頭看城的南北兩邊,均為高山,云霧繚繞,不見頂端,頓有局促壓迫之感。望著或匆忙或悠哉的行人,觀著或興隆或蕭條的店面,聽著或藏語或川言或普通話的音腔,想著初來乍到的陌生和久居習慣后的熟悉,粗粗地打量著這個只有3條主道的縣城。
我們在青年旅館歇腳,每天每張床位40元,條件自是簡陋,但也安逸。這個旅館很有特點,一樓墻壁上有很多游客的筆跡,或者是徒步墨脫的感言或者是尋找志同道合的旅伴的信息或者是對波密某個地方的感受,還粘貼著許多旅途上的照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現在我也說不清楚,在分至鄉里后,每次進城,都會自然地走進青年旅館投宿,對其他的旅舍連看一眼的念頭都沒有。
在縣里等待第三次分配的幾天,我們大多在旅館旁邊的河南面館填肚子,偶爾在旅館對面的帥哥餐廳AA制美餐一頓。我們的活動范圍就局限在縣委大院和旅館附近,活動內容不是探聽分配的事情就是解決吃飯睡覺的問題。
那幾天,我印象最深的是波密的政府機構。從縣委、政府到人事組織部門,從建設局到勞動局,從人大政協到統戰婦聯,都是在一棟樓的不同樓層,而工商局、農牧局等在大院以外的單位,如果不熟悉的話,很難發現它們的位置。我第一次有了“局、部、人大、政協……都可以是個辦公室”的認識。后來才知道,這種規模和布局在西藏已經算是大而寬,有些縣的機關單位全部集中在一棟樓上,而波密的政府大院好歹是5棟辦公樓的集合并且最高樓層有4層。
8月13日,波密縣最終分配結果:老何一人赴康玉鄉,我和同學鄧川分至玉許鄉。
在縣城旁邊的帕隆藏布江畔,又是惜別。
10月22日,鄧川被借調至縣委機關上班。
在玉許鄉的波堆藏布河邊,我為他送別。
鄧川走了,只我一人,留在玉許鄉駐玉仁辦事處一一海定村。
就是這樣一次次的分配,讓我們一次次的離別;就是這樣一次次的離別,讓我們一次次孤單的飛舞;就是這樣一次次孤單的飛舞,讓我們開始找到歸宿,在西藏的那些角落……
在這個桃紅柳綠麥苗青的季節,我經常靜靜地看著門前小院里那些“巴插瑪”,在油綠的草叢中,那朵朵的嫩黃,就像夜晚落在海面的顆顆星辰,可愛而美麗。陰冷天,它們合攏花瓣艷陽天,它們盡情綻放。這么有趣的生存方式,就像我們或惆悵或開心的情緒……
今年的今天,春分節氣,在并不熟悉的師長和朋友給我的熟悉又親切的鼓勵下,我意外地回頭去看這個似乎命中注定的緣分一因著“藏學與行政管理”而成為西藏人(2008年8月13日已正式在波密落戶)。
在波堆藏布河畔,這是我的第一個春天。但,我不是一個人,那滿地金黃的“巴插瑪”與我一同行于西藏,見證著我飄于“博窩”的生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