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詩，那些美好的相遇

自《巴·拉哈巴蘇榮詩選》漢譯本面世以來，總有媒體記者和讀者問我一個同樣的問題：“在蒙古國或者蒙古語眾多詩人中，你為什么偏偏要選擇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也有朋友好心地說：“你既然可以翻譯詩歌這樣不可譯的高難度文本，一定可以譯好長篇小說，那是如今市場所需的。當然，也是報酬不菲的。”

面對這些關注或好意，我是心存感激的。但是，除了需要可以著手翻譯長篇的充裕時間以外，我似乎還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是看不見的，也無法用一兩句話來說明，它在我的心靈深處。

超越時空，與文本相遇

回顧涉足詩歌翻譯的初衷，還是要從巴·拉哈巴蘇榮詩歌說起。雖然，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再談《巴·拉哈巴蘇榮詩選》漢譯本，那已然是我的過去時。但是，要說詩歌翻譯的方方面面，目前我除了它，似乎也別無可言，這就不可避免地舊話重提。譯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對我而言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而是一種感性的碰撞或遇見。那是我對自己的漢語創作失去信心的日子，也是個人心情起伏比較大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我對創作、對人生的困惑和思索比較沉重。正在那樣的時候，恰好遇見了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

“花叢中我曾遺忘石頭／現在想想才明白／原來石頭柔軟，花朵堅硬”(《無題組詩》)——在這樣二元對立的哲學意境中，我仿佛受到了對待事物要張弛有度的訓言；

“我相信／星間的空白里／有星星／輪回的困苦間／有幸福”(《我相信……》)——這些字句，給我指引著心靈的方向；

“離去時／你忘了關門……／所有的一切／從敞開的門／隨你而去”(《離去時》)；“流水總以為／自己依著／永恒之岸／流淌／岸在水中流淌／水／流淌在／岸中央”(《流水的表面》)；“草原延伸／直到山脈。／……／我延伸／直到無。”(《延伸之詩》)——這些充滿哲思而寧靜、透明、質樸的語句，讓我隨著詩人的思緒，沉浸在他對人性和自然的終極關懷里，我用另一種語言將它們抒發著，在不同的語境相同的精神境界中暢游著，試圖通過文字，克服和超越比文字的自我更為廣義的自我。

“花朵上升／燃燒在山巒／星辰降落／跪拜草原的縫隙間／花的明亮／星光里輝聚／黑暗降臨／為了使花朵清晰可見／天亮了／無論在黑暗／還是在光明／烏鴉／是看得見的黑”(《黑暗》)——作為一個讀者，我是被這樣的詩，徹底折服了的。

我無法拒絕這些詩句中，風吹過的聲音、花兒綻放的聲音、星辰低語的聲音，還有心跳的聲音乃至生命的聲音。我從內心需要將這些對人生的哲思，對自然的崇尚之詩歌。用另一種語言從里到外地再現出來。于是，我的翻譯本身成了一次次的深度閱讀。

“朝著死亡／朝著真／我們活著／任憑歲月／流逝／愈活愈走近那里／為了融入大地／短暫地活著／給公平的死亡／獎賞自己的生命／死亡……／真……”(《獻》)

這首詩中，詩人對“真”的無悔追尋，對“死亡”的平和心態，給我內心的震動是無法言喻的。我隨著心的召喚，不由得要動一動那不可譯之筆。

塞弗爾特說：“詩應該具有某種直覺的成分，能觸及人類情感最深奧的部分和他們生活最微妙之處。”我也喜歡巴-拉哈巴蘇榮的抒情詩。他的抒情詩多為愛情、母愛、蒙古族生活題材。我認為，愛情與詩歌是同在的，從這一點來說，抒情屬于愛情。

“細數著野草想念你／聲聲嘆息填滿草原／愈是想念，愈不見美麗的你／不見你!／我喜歡在想你的幸福中沉浸／不見你!／我等待姍姍來遲的喜悅”(《羅曼思》)——這樣的詩篇，讓我的愛情仿佛回歸到草原，但似乎又超越了草原。

在如今這樣寫作趨于后現代主義的時代，我并不覺得這樣的抒情是老套的。只要愛情不死，抒情永遠是嶄新的。“世上所有的江河／都源自額吉河／世上所有的人／都是額吉河金色的小魚”——這首禮贊生命、謳歌母愛的《額吉河》，據說曾讓我的編輯朋友感動得夜不能寐。她說“我不由要在深夜里唱起‘額吉河的金色小魚’啊……這首詩歌把我的整個夜晚推向白色河流的岸邊”，我最初閱讀的感受何嘗不是這樣啊。“鵝黃草兒搖曳的／秋色如波的原野／望眼欲穿等待的／嬌小尤憐的額吉”(《祖先的家園》)，詩歌的音樂性、情感的真摯以及能夠勾起我對祖先家園的記憶之語言，感動之余，促使我不顧疲憊與艱辛，尋找語言之間的通天塔。

詩歌翻譯，無疑是二度創作，它是譯者的情感和思索，超越時空在原作者的作品里得到的“安置”。或者說原作者的創作初衷和靈感，超越時空降臨在譯者的多層閱讀里，完成它的再度“顯靈”吧。

跨越國界，與詩人相遇

巴·拉哈巴蘇榮是蒙古國甚至是蒙古語詩歌界的一個神話。按中國蒙古族詩人寶音賀希格的話來說，巴·拉哈巴蘇榮不是蒙古國乃至蒙古語詩歌界數一數二的詩人，而是獨一無二的詩人。這樣的一個詩人，對曾經的我來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但是，詩歌翻譯賦予我與這個偉大的詩人相識并成為文字知己的機會。

當我將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當作純粹愛好來翻譯已經完成46首，博客里的讀者為首次發現蒙古國有這樣一位將詩歌的傳統與現代手法交融為一體的、抒情亦哲思的偉大詩人而驚嘆、稱贊不絕的時候，在烏蘭巴托的弟弟阿古拉有一天跟我說，你應該考慮出版巴·拉哈巴蘇榮譯詩集。我說，那也要得到人家的認可，收到人家翻譯出版的授權書才可。阿古拉說，我看看能不能聯絡到他，能不能得到他的許可。2007年1月13日，弟弟從烏蘭巴托來電話說“已經聯絡到巴·拉哈巴蘇榮，他想跟你電話交流”。看著巴·拉哈巴蘇榮的電話號碼，我驚喜、猶豫、還有點恐慌。就在這樣的心境里終于打通了巴·拉哈巴蘇榮在烏蘭巴托的電話。在一聲“賽音拜努”(您好)問候后，我們的談話莫名地輕松起來，仿佛是相識已久的朋友。他開始詢問我的情況，比如大學是在哪里讀的，是否認識他在北京的蒙古族詩歌友人色·烏力吉巴圖和波·寶音賀希格二位。我說，不僅認識，他們都是我尊敬的師長。若說文學或詩歌翻譯方面的點滴進步，都與此二位老師的鼓勵是分不開的。接著，他問我想翻譯他的詩歌出集的初衷。我不加思索地說自己熱愛詩歌，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希望能夠以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異語傳播它，讓更多的漢語讀者了解蒙古族詩歌乃至文化的博大精深和燦爛輝煌。他也不加思索地說，我給你翻譯出版的授權書。

其實，我是期待有這么一天的。但在那一刻，巴·拉哈巴蘇榮的那一句話，從電波傳過來時，讓我感到千鈞重負。這是怎樣的一個信任啊。他把自己全部詩歌的漢語表述命運，就這樣交給了不曾謀面、素不相識的我。從那一天開始，我面對那些詩歌、那些文字，不再只是為了愛好而愛好，隨意地翻譯和博客發表，而是帶著一種敬畏的心，小心翼翼地翻譯，反復琢磨、反復推敲，唯恐誤讀了那些美好的詩句……

2008年4月26日，巴·拉哈巴蘇榮先生來到了北京。我們有三四天的時間在一起交流，遴選了要翻譯的詩歌，他也解答了我在翻譯過程中遇到的原文疑難問題。

詩人已經年過花甲，但依舊保持著強烈的詩人個性。也許，就因為他的率性與赤誠、堅持自我卻無時不在的自然與人文情懷，文字的烈馬才馴服于他的手中，任憑他信手由韁，采集草原一朵朵綺麗的花朵吧。

我尊重這位老人，崇拜他的詩歌。

兩種文化，在詩歌翻譯中相遇

詩歌翻譯的過程中，我反復接受著詩歌以外來自三種文字，兩種文化(甚至三種文化)的沖擊和洗禮。正如詩人寶音賀希格先生所說，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反復往返于豎寫的蒙古文、方塊的漢文以及拼音文字斯拉夫文之間，徘徊于可譯和不可譯之間，為的是在這種語言轉換的過程中實現一個加(+)法組合，尋找著能夠將詩歌逆向還原的最大可能性。

蒙古語的表述，由于其草原文化、游牧文化的根源，有著它獨具魅力的特征。在詩歌中，尤其是在抒情詩歌大師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中更是如此。其語言運用的特點是比喻和排比旬層疊、詞句大膽令人蕩氣回腸、音樂性尤為突出、修辭絕倫。比如在《愛的保證書》中詩人對心愛之人表達自己“我愛你是真的”時，說“像嬰兒降生時／母親的失聲尖叫／驚起凍僵的馬耳一樣的真”。草原上的蒙古人都知道“凍僵的馬耳”是不易活動的，那是怎樣的尖叫呢?讓馬驚得豎起了凍僵的耳朵?!詩人以游牧文化的這種極致符號，表達了自己愛到了極致。“馬輕輕抖落鬃毛時／驚慌的冷泉”(《冷泉》)中詩人為了表現冷泉的敏感，用了細微如發的詞“馬的鬃毛”和最小的動態詞“輕輕抖落”——無處不在的馬，無處不在的文化特有的符號。“拴著韁的駝羔／便是／馬頭琴”(《戈壁》)牧人都知道駝羔拴了韁，會眸叫。駝羔哞叫的聲音，像一首哀婉的馬頭琴曲。就這樣，作為一個讀者，我感嘆著母語的無窮美好，根源文化的無比博大；作為一個轉換兩種語言的譯者，卻不時苦惱于在譯入語中找不到那些與原詩完全對應的詞語。當一個適當的表述詞，不能跟隨靈感降臨我的譯詩中時，我會窮盡心智地找來無數相近的詞語一一推敲，最后選那個無限接近原詩意境的詞。

其實，最終決定出巴·拉哈巴蘇榮譯詩集后，面對他的兩本詩集，選詩的時候我還是動了點小聰明的，或者說是有自知之明的。我還是稍稍繞過了蒙古族詩風和文化底蘊很濃的詩歌，選擇了其抒情詩和哲理詩。選譯過他的《夢中的戈壁》，這是一首已經譜成曲子、家喻戶曉的長調歌詞。我前后幾次修改，跟名家切磋后最終還是放棄了它。詩中母駝哞叫的聲音是有顏色的(白色，象征著母愛的純潔無瑕)，它的“落處”在駝羔。而這其中的動詞，也是中文無法詩意表達的。翻譯之后，整個詩不是沒了原詩中所表現的蒙古族牧野的味道，就是無法讓漢語文讀者明白其原初的意境。到最后定稿的時候，有5首預選的詩歌始終未能動筆，因為那些詩歌承載了太多太密集的文化信息，極難用另一種語言捕捉、涵蓋、表達它們。比如令人蕩氣回腸的詩劇《子蛇》、蒙古文化符號密集的《跟媽媽觀看的那達慕》等。還有5首幾經推敲的詩歌，始終不能讓自己滿意，最后還是刪去了，比如前面所提到的《夢中的戈壁》以及敘事詩《畫中鳥》。

源于這些文化和文字的差異，譯者在譯詩過程中的詩歌翻譯原則是尤為重要的。這最終決定翻譯出來的詩歌是“誰的”。關于這個問題，我回答蒙古國國家電臺記者的提問時闡明了自己堅守的原則：“作為翻譯，’我不是原詩的主人。我沒有資格改變其外觀到內在的一切。否則，那將不是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而是我借他詩歌的意境或語言，效仿或改寫的詩。我個人認為‘忠于’是作者必須遵循的首要原則。在此之上，在詩歌的語言、修辭、風格、節奏、意境等多方面要下功夫，力求讓譯詩完全等于原詩或者無限接近原詩。概括起來，我所堅持的其實還是大家常說的‘信、達、雅’的原則。”

蒙古國作為深受俄羅斯文化影響的國度，其語言乃至詩風都深受了俄羅斯語言和詩歌的影響。所以，在巴·拉哈巴蘇榮詩歌中遇到一些俄羅斯詩歌題材或者人名時，我只好求助懂俄語的朋友或者網絡咨詢。比如，我當時并不熟悉的俄羅斯詩人拉·卡姆扎托夫的名字以及《安魂曲》、《回旋曲》等詩歌的題材，都是在翻譯過程中學習并敲定的。

譯詩的過程是愉悅的，因為詩歌是我的熱愛。我很高興自己可以通過翻譯，曲線參與詩歌活動。然而，這個過程也是備受煎熬的。遇到困難和問題時，對詩歌翻譯的灰心，也會短暫地占據我的心。隨之責怪自己明知不同民族的思維和文化不在一個符號體系，卻斗膽從事“翻譯中漏掉的”詩歌之翻譯，從而踏上“詩，不可譯，還要譯的不歸路”。

職業和愛好，在詩歌里相遇

我是一名職業翻譯，1994年7月從內蒙古大學蒙古語言文學系畢業之后，就職于中國民族語文翻譯中心。我的主要職責，是把中央政府的重要文件及相關文本翻譯成民族文字，我的母語——蒙古語。我的工作時刻要求我將官方的聲音，及時、準確、無誤地傳達到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然而，我從小的詩歌夢想，是一刻也沒停止過的。通過巴·拉哈巴蘇榮的詩歌，我的職業和興趣愛好，發生了內在的相遇，讓我找到了自己最理想的方向。由此，我深深領悟到，無論任何時候，方向和努力同樣重要。

經過將近3年的詩歌翻譯路程，我已經漸漸習慣了在略顯枯燥的文件翻譯即漢譯蒙工作和心情可以飛揚的詩歌翻譯即蒙譯漢工作間狀態的切換，如同習慣白晝與黑夜的切換。這也是我欣喜的事情。我的心靈以及生活，由此更加豐富起來……我的語言和文字，更加自由起來……

魯迅說過，他的文學創作為“曲線救國”。而我通過詩歌翻譯，實現著我的詩歌理想。“鹽線參與詩歌活動”的這種行為，最終促使我將本民族優秀的文學作品譯介給漢文讀者，讓更多的人了解蒙古族文學和文化。也為此，我說出了那句“詩，不可譯，還要譯”的決心。

寫完這篇文章，我要忘記這本書，開始新的旅程。但我以后的路途，乃至我的漫漫人生，都將和翻譯尤其是詩歌翻譯息息相關。因為，詩歌與詩歌翻譯已是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