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文章重溫20世紀80年代以來傳入中國的姚斯及其學術思想,用成語“一波三折”簡要地概括其學術思想及發(fā)展,同時發(fā)掘出他作為文學史家受到忽視的事實,以此對20世紀80年代綿延至今的“重寫文學史”討論做出反思。并提出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若干建議和設想。
關鍵詞:姚斯;接受美學;“重寫文學史”;20世紀中國文學史
中圖分類號:I20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0—0077—03
一、重溫姚斯:其學術思想及發(fā)展索要
姚斯何許人也?說到他,就要涉及接受美學。接受美學或日接受理論是20世紀60年代興起于德國并很快播及全世界的文藝理論和美學流派。它吸取20世紀西方語言學革命的營養(yǎng),站在伽達默爾闡釋學立場,依托于俄國形式主義和英美新批評派同時又予以反動、超越,著重從讀者及接受者的角度來研究文學,在新說如云的年代里脫穎而出。自成一家。而姚斯,就是接受美學最初的開創(chuàng)者和主要代表。在接受美學的發(fā)源地康斯坦茨大學,他作為學術帶頭人,和另外四個學者開動接受美學的戰(zhàn)車,向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發(fā)起挑戰(zhàn)。1967年,他發(fā)表《文學史作為向文學理論的挑戰(zhàn)》(以下簡稱《挑戰(zhàn)》),被認為是接受美學誕生的標志。以后他又出版《走向接受美學》(1970)、《審美經驗小辯》(1972)、《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1977)、《接受美學與文學交流》(1980)等論著,不斷超越和完善自己。
《挑戰(zhàn)》一文,是姚斯最有影響的著作。該文確立了以讀者為中心的接受美學理論,實現了文學研究方向的根本轉變。姚斯從科學哲學家波普爾和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所使用的“期待視野”概念人手進行文學接受的研究,試圖通過期待視野的研究貫通文學接受的主要問題,既把作家、作品與讀者連接起來,又把文學的演進與社會的發(fā)展相溝通。在姚斯那里,期待視野主要指讀者在閱讀活動發(fā)生之前對作品顯現方式的一種潛在的審美期待。他將作品的理解過程看作讀者的期待視野對象化的過程;文學作品正是借助于作者與讀者的期待視野獲得關聯與統(tǒng)一的。衡量一部文學作品的審美尺度取決于“對它的第一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期待視野與作品間的距離,熟識的先在審美經驗與新作品的接受所需求的‘視野的變化’之間的距離,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藝術特性。”這樣,因為讀者的期待視野決定了作品的審美尺度和藝術特性,文學作品的接受史就表現為期待視野的變化史;相應地,文學史就被描述為新作品與讀者原有期待視野從矛盾到統(tǒng)一,再從新的矛盾到新的統(tǒng)一的不斷打破舊平衡、建立新平衡的接受史。姚斯這篇文章還注意到文學與社會的聯系,始終把讀者接受的歷史同社會的一般歷史結合起來。沒有像形式主義和新批評派那樣把二者關系一刀割斷。他對文學的社會功能從讀者角度進行了探討,發(fā)現文學的社會功能是通過改變讀者的期待視野實現的。他指出,“正是由于視野的改變,文學影響的分析才能達到讀者文學史的范圍。”這就實現了文學的效果與文學的接受之間的統(tǒng)一,文學史就在接受史與效果史的結合中呈示出來。這樣,姚斯建立起了接受美學的效果史觀。
《挑戰(zhàn)》雖然掀起了一場接受美學的革命,但其以讀者為中心建立的理論范式難免片面之嫌,20世紀70年代的姚斯將研究中心移到了審美經驗。在他看來,審美經驗才是接受美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記錄了他在這方面的思考。該書借助對阿多諾否定美學的批判來展開研究。姚斯不同意阿多諾藝術不能帶來審美愉悅的看法,認為這正是審美經驗的實質,從而力圖恢復審美經驗的中心地位。他歷史地分析了審美愉悅的三個基本范疇:審美創(chuàng)造、審美感受和審美凈化,分別對應于審美經驗的三個方面:審美生產、審美接受和審美交流。他還分析了主人公和接受者相互關系的五種模式:聯想、仰慕、同情、凈化和反諷模式,把這五種模式作為劃分文學史發(fā)展各階段的依據,雖然失之牽強,卻表現出勾勒西方文學接受發(fā)展史軌跡的可貴努力。
晚年姚斯的思想由于受到哈貝馬斯交流理論和馬克思生產一流通一消費循環(huán)模式理論的影響轉變成一種文學交流理論。他認識到僅僅將文學作品的接受作為研究對象也是片面的,現在他更著重于把作家—作品一讀者這一文學總體過程作為研究的終極對象去把握審美經驗中人與人的深層交流。在他看來,文學不是一種指向客體的對象性活動,而是本文和讀者互為主體、互相解釋的交流活動。這種交流活動是歷史的,其間起關鍵作用的不是本文的結構,而是對本文理解的歷史性;本文的意義存在于解釋它的人的理解意識或審美經驗中,是人的理解在文學效果史中永無止境的顯現。“一部藝術作品的解釋史就是審美經驗的交流史”,于是,文學史就被“當作一個交流過程來表現”了目。
綜觀姚斯學術思想及其發(fā)展,可以大致粗略地用成語“一波三折”來形象地概括。“波”是接受美學之波,“三折”表示三次轉折,一是從作家、作品轉到以讀者為中心,二是從讀者中心論轉到審美經驗論,三是從審美經驗論轉到本文—讀者交流論。每一轉折都是對自己的否定,每次否定都是在原有認識基礎上的提高和深化;而不論怎么轉化都沒有脫離接受美學的軌道。
二、重溫姚斯的必要:關于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討論的反思
走近姚斯,走近他的接受美學,可以發(fā)現其學術思想及發(fā)展的一個根本特征。那就是,始終立足于對文學史的思考,立足于文學史的需要。《挑戰(zhàn)》自不必說,那本身就是一篇關于文學史的研究方法和理論范式的反思的論著。他20世紀70年代在文學理解的歷史性中對審美經驗進行探討,目的是通過審美經驗的演變和發(fā)展來揭示西方文學接受交流關系的歷史進程。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文學交流理論把本文和讀者之間的交流納入史的范疇,把文學史當作一個交流過程來表現,同樣沒有離開文學史這一根本立足點。他是在文學史的疆場內馳騁他的接受理論的駿馬的;離開文學疆場,接受理論這匹駿馬跑得再快,也不能縱橫馳騁于世界文壇。所以,我們在把姚斯看成一個文藝理論家和美學家的同時,還應當把他視為文學史家;從某種實用的角度講,后一點或許更為重要。然而姚斯作為一個文學史家的事實遭到了忽視。
姚斯及其學術思想傳到中國,是20世紀80年代前期以來的事。1983年,張黎在《文學評論》第6期上發(fā)表《關于接受美學的筆記》,以后又有張隆溪在《讀書》1984年第3期上發(fā)表《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介紹接受美學。對姚斯的較為專門的介紹是章國鋒在《文藝研究》1985年第4期上發(fā)表的《國外一種新興的文學理論——接受美學》和朱立元在《學術月刊》1986年第5期上發(fā)表的《文學研究的新思路——簡評姚斯的接受美學綱領》。1987年,由周寧、金元浦翻譯的《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問世。這是中國第一本接受美學譯著。內有作為接受美學誕生宣言的《挑戰(zhàn)》及美國學者關于姚斯和接受理論的專門介紹。1989年,分別收有姚斯關于審美經驗論和文學交流理論的劉小楓編選的《接受美學譯文集》和張廷琛編選的《接受理論》相繼出版。1993年,姚斯的另一部代表作《審美經驗與文學解釋學》的前半部分由朱立元譯出,名之日《審美經驗論》(作家出版社);1997年,該書的全譯本在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同樣是1993年,姚斯于20世紀80年代末回顧接受美學發(fā)展歷程和展望文學美學未來的長文《我的禍福史:文學研究中的一場范式變革》也隨著《文學理論的未來》一書的翻譯而傳播到中國學界。對姚斯本人及其學術思想本身的研究也隨著他的論著的譯介而不斷深入。較早對接受美學作出系統(tǒng)闡發(fā)并提出自己見解的是朱立元;他在1989年出版的《接受美學》(上海人民出版社)專著中從文學作品論、文學創(chuàng)作論、文學效果論、文學歷史觀等八個方面論述了以姚斯為代表的接受文學觀。王岳川也在《姚斯評傳》中對其學術思想的形成、發(fā)展和演變做了較為詳盡的介紹。其他如朱立元主編的《現代西方美學史》、《當代西方文學理論》,張首映著《西方20世紀文論史》,陳厚誠、王寧主編的《西方當代文學批評在中國》以及劉小楓、金元浦和臺灣的何金蘭等的文章都對姚斯作過或多或少的介紹。應當說,姚斯及其學術思想在中國的傳播是廣泛的,學者們的評介和闡發(fā)是深入的。但是,姚斯的影響始終局限于文藝理論研究領域,近些年來稍稍延及文學批評領域,在文學史研究領域,姚斯卻沒有產生多大的影響。整個學界,只有朱立元對姚斯的效果文學史觀作過深入的思考和新穎的構想,但朱作為一個文藝理論家的構想沒有得到文學史家的反應。
我們知道,長期以來,中國使用的現當代文學史教材大都是在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思想指導下編定的。這種文學史教材把文學發(fā)展納入社會政治發(fā)展的軌道,文學史作為特殊歷史的發(fā)展淹沒在社會政治一般歷史的發(fā)展之中。t985年,北京大學的黃子平、陳平原、錢理群發(fā)表《論“20世紀中國文學”》,復旦大學的陳思和發(fā)表《論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一北一南,相互呼應,都提出用新方法、新視角研究新文學,“要把20世紀中國文學作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來把握”。之后,伴隨著中國理論界興起的方法論熱潮,借助改革開放的大勢,學者們在文學史研究領域展開了“重寫文學史”的大討論;討論綿延至今,論著迭出。與討論相伴隨,是新編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或20世紀中國文學史教材出了一部又一部,單是當代中國文學史教材,據洪子誠1999年的統(tǒng)計,就多達三十幾部。由于對過去正反兩方面的經驗作了認真而深刻的反思和總結,也由于文學研究領域的自主化、多元化,這些教材在總體水平上比過去躍進了一大步,特別是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編寫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洪子誠著《中國當代文學史》,陳思和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是“重寫20世紀文學史”口號下學者們不懈努力的寶貴收獲。但是,也應該看到,重寫文學史的討論和新編20世紀文學史教材還存在這樣那樣的不足,有的預先假設一個或幾個終極目標把文學史想象成某種目的論文學史;有的把歷史事件簡單化,在單線因果規(guī)律指導下把文學史編寫成某種實證主義文學史;有的把文學史處理成某種人文精神發(fā)展的歷史,等等,都程度不同地陷入了姚斯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批評過的文學史寫作的陷阱。這些不足中,一個主要的不足就是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文學活動過程中的接受之維,把文學史編寫成只有作家或作品在其中活動的文學史。
關于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討論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才發(fā)生的事,姚斯的接受理論傳人中國幾乎與此同時而稍靠前。這兩股潮流——重寫文學史之潮和接受美學之潮本來可以而且應當相遇的,作為文學史家的姚斯本來可以而且應當給我們重寫文學史帶來裨益的,然而失之交臂了。姚斯匆匆掠過中國文壇,最后被關在文藝理論的大門內。
重寫文學史,有必要重溫姚斯。
三、姚斯的啟示:關于重寫20世紀中國文學史的設想
重溫姚斯,目的是從他那里得到啟示。文學史的編撰,可以從姚斯那里吸取營養(yǎng),尋找理論依據,建立理論框架。具體而言,就是運用姚斯接受反應文論中的效果史觀,重視文學活動中讀者理解的歷史性,努力描述讀者期待視野的歷史變化,揭示民族審美經驗的歷史發(fā)展,在本文與讀者的相互交流中,在作者、作品和讀者的三維結構中構建美學與歷史相互交融的文學史。
考察20世紀中國文學史,可以發(fā)現,它有全新的性質和因素。不過,究竟有些什么性質,卻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筆者認為,20世紀中國文學一個顯著的特征是,它有明顯的讀者作用的因素。梁啟超著名的《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著眼的是小說的社會效果,希望小說擔負起經國經業(yè)的大任。“五四”先驅們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也多半懷著改造與更新國民靈魂的雄心,企圖達到救國救民的目的。后來革命文藝、抗戰(zhàn)文藝的倡導,文藝大眾化、文藝為政治服務口號的提出,某種程度上正是文學活動過程中接受之維起作用的結果。讀者的地位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始終受到莫大的重視,非其他世紀或同一世紀其他國家的文學史所可比擬。文學的社會功能、社會效果時時處處都在被強調著,對讀者的重視有時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也應注意到,這種對讀者作用的重視很多時候帶有很強的功利性,無論是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還是再后來的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倡導,都帶有實用的目的;而文學帶給人以審美愉快為中心的本性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
接受者因素的巨大存在提醒我們編寫一部20世紀中國接受文學史的必要,同時也提供給我們充分的條件。我們已有了按體裁分類的詩歌史、小說史、散文史等,按文學運作過程分類的作家創(chuàng)作史、文學批評史、文本形式演變史已有部分學者涉獵并初見成果,接受效果史的工作,迄今除馬以鑫教授的《中國現代文學接受史》外,還很少有人做;而那些豐富的讀者反應材料如不及時搜集整理,就會被時間的巨浪沖刷得干干凈凈,再也無法重現。姚斯本人曾用他的理論研究19世紀50年代英國社會的文學期待視野卻失敗了;失敗的一大原因便是讀者反應材料湮沒無聞,無法搜集。如此種種,都提醒我們及時做這方面工作的重要。
但是,新的文學史的編寫也要警惕寫成單純的讀者接受反應的歷史,那將走向另外一種片面。我們描述讀者期待視野的歷史變化,要防止描述成個別讀者或讀者的某種非審美期待的歷史變化,而要站在民族精神的制高點描述群體讀者審美經驗的歷史變化;同時要把這種變化放到文本與讀者的交流中進行描述,避免走向極端的讀者中心論。
我們或可按照下面的步驟來進行新的文學史的編寫。第一步,文學史編寫者對姚斯的接受理論特別是其中的效果史觀進行吸收消化,形成新的文學史觀。第二步,對重要的作家、作品在讀者中產生的效應作個案分析,描述讀者期待視野在理解中產生的歷史性變化。可喜的是,這方面的工作已經有人在做了,如吳義勤對《狂人日記》、《雨巷》等名篇名著的再解讀,王衛(wèi)平對《子夜》1930年代以來接受情況的考察,馬以鑫對《感情的歷程》、《浮躁》等當代名作基于接受美學方法的批評實踐,等等,都提供給我們寶貴的經驗。第三步,梳理、總結文學史上豐富的接受反應資料及有益的經驗,寫成二十世紀中國接受文學史。第四步,再在新的基礎上把作家之維、作品之維、接受之維結合起來,寫成更為豐富多樣的總體文學史。這樣,吸收了接受美學效果史觀的文學史必將以新的面貌出現,人們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觀照也必將更加深入和宏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