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9年3月28日下午
地點:北京東四環旁邊,亮馬水晶3/4畫廊
參會人員:王俊秀、阿計(計偉民)、孫國棟、郭恒忠、吳漢生、五小峰、李文子(分屬政法大學84、85、86級)
詩人海子,臥軌而去已經二十年了。從他離開的那一年,他成為話題;十余年間,他的詩集和研究他的書一部部出版;直到最近這幾年,尤其是今年,二十周年這道坎兒,一股腦地冒出來一大批的紀念書刊和活動。認識或不認識的人,都喜歡深情地朗誦他的詩,懷念他的生平。以至于,曾經和海子有過現實交集的人,常常無話可說,不想再說。
3/4畫廊的女主人李文子,就是這種不想說的人之一。如夸,她把昔日的同窗好友召集來聊天,是想踏踏實實地說點心里話,紀念海子,也紀念各自地二十年。
我所認識的海子
吳漢生:海子本是邊緣人
87年,海子離開校刊,到哲學系當老師。校刊有了一個空缺,他前腳走,88年我后腳去。
我感覺,海子是沒有來得及充分社會化的一個人,懵懵懂懂就給扔到社會上去了。他15歲就上了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政法大學,一直在學校內。當時的政法大學管理層是不認可他的,比如評職稱等等。
社會上有兩類人群,一類是主流的人群,還有一類是邊緣人群。海子就代表了另外一類人群,比如古代的俠士。現代社會大概不能容忍那么張揚的個性,但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表現,比如文化上的“狂”,或者外表上的怪異。海子留長發,這在那時的政法大學是很個例的。
郭恒忠:那個查老師就是海子
我有印象的是,海子在聯合樓樓道里,個子不高,委委瑣瑣的。吳霖在前面拿著飯盆,后面跟著這么一個人。當時不知道那個人是海子,大家說查老師、查老師,我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自殺以后,慢慢知道了,哦,他是寫朦朧詩的。
海子作為一個25歲的青年,而且連講師當時都沒評上的這么—個人,就是因為他當時寫了這幾首詩闡述了他的思想,死了以后有這么大的影響力,我想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
李文子:不受歡迎的老師
他教我們哲學課。他的課特別枯燥、乏味。我們班同學上別的老師課都很乖,上他的課就交頭接耳。他好像也不在乎你聽不聽,自己說自己的。他教的是馬列哲學,卻老講那些西藏的喇嘛和氣功。他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師。
他當時追過一個內蒙古的女孩,我正好跟那女孩認識。我們在宿舍會談論誰追誰、約誰了。當時那個女孩提起海子,認為他很窩囊、很無能。追女孩這方面他也是一個失敗者。
如果說今天還有海子這樣的人,或者他還活著,我認為他的狀況不會有任何改變,他還是一個無能、無力的詩人,還是會被邊緣化。
關于海子之死
吳漢生:物質世界警惕我們不能自殺
海子的死發生在那個時候,比較偶然,跟當時的背景實際上關聯很小。海子的詩,是列農耕文化的一種向往和看守。他一方面向往那個環境,肉身又解決不了這個矛盾,因為回不去,或者回去了發現并不是理想中的情景。其實海子在追求精神世界時有意識地回避了經濟生產。他家當時有一個豆腐房,他弟弟早晨三點就起來干活,而他一整天在寫詩,他的家人還認為這是很神圣的事。
海子那種精神分裂的情況在座的人都有。我們總會在某一年某一刻對人生非常絕望,不想活了,想自殺,我們為什么沒有自殺?實際上是物質世界上的一些東西警惕著我們不能自殺,比如說親情或者責任,而這些東西并沒有出現在海子的人生中。
這是我對海子最大的批評。他的死既不崇高也不卑微。站在他家人、世俗的角度,卻肯定是錯誤的。
孫國棟: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精神
漢生對海子的自殺持否定甚至厭惡的態度,我不能接受。對海子個人來說,他在25歲結束自己的生命,可謂恰逢其時。他永遠定格在25歲上,青春、理想、激隋、純真的海子永存世間。我們之所以對海子念念不忘,就是因為海子是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紀念碑。假如海子活到今天,不是發瘋,就是和我們一樣庸俗墮落。
讓海子、梵高這樣的天才藝術家去從事生產和經濟,簡直是暴殄天物。他們天生是精神貴族,不食人間煙火。他們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瑰寶,應由國家來奉養。他們回報的不是物質產品,而是優美的詩歌和杰出的畫作。他們的奉獻遠遠多于他們的索取。
順便說說,北大是標榜民主自由,法大是真正實踐了民主自由,它對所有人放任自流。所以這塊土壤最適合怪才的生存和成長,比如海子、唐老鴨,還有在座的俊秀、小峰等等。
詩人海子——被放大的時間界碑?
吳漢生:海子不能承受之重
海子進入主流是死后十年、二十年的事情,他生前也有作品被認可,但認可他的人就是邊緣人,比如窮學生什么的。現在網上對海子的判斷眾說紛紜。而我覺得海子是很簡單的一個人,把今天社會上詮釋的一些東西加在海子身上,他承受不了。
阿計:海子是個詩歌烈士
為什么出現了海子現象?為什么他走了以后成了一個最重要的濤人?
我覺得還得放在時代的背景下去考慮。因為他死在一個時間點上,就是89年的上半年,整個民族陷入一種巨大的精神盲區,所有的公共媒體上都沒有辦法用另外的方式宣泄憂患意識,當時有一種精神的絕望。這時我們在海子的詩歌里面找到了某種慰藉。
他死的行為本身,他作為一個詩歌烈士,更有助于他的詩歌被認識。他不只是海子本人,而是寄托了一代人的抗爭。海子就像一個時間界碑一樣,在這個意義上他被放大了,然后我們在這個意義上再去發掘他的詩歌本身。
李文子:我們是在消費海子
這些年什么人都談海子,我有一種感覺,人人爭說海子的時候,我個人倒愿意保持沉默,因為沒什么可說的。我接觸過一些詩人、藝術家,當時對海子是打壓的,而今天大大的不同了。這個過程里有太多作偽、附庸的東西。
今天這個會之前我還在想,如果單純拿海子說事兒的話,至少不是我的初衷。我更多的是想借助這樣一個人,回顧我們過往的大學生活。而且你看我當年寫詩,第一我肯定沒有那種為共產主義奉獻終身的想法;第二我也沒有為詩歌獻身的想法,真的還朦朧著呢。
我還記得,海子剛去世的時候,以及一周年之后,我們都搞過詩歌朗誦會,我還去現場朗誦海子的詩歌。說實話,當時我不懂他,讀他的詩也沒有今天這種心境。今天我們把他拔高了,如果你讀他的詩不哭,說明你有問題,你的價值也會被打折扣。現在紀念海子,很大程度上是在消費他。
我們趕上最好時代的尾巴
王俊秀:我們追求的臺階斷了
今天紀念海子、講海子,是講他之后的事情。那時候,我們相信,只要你努力,你的生活是有臺階的,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上。但后來我站在窗前看,那個臺階已經斷了。就像浪一樣,你就得隨波逐流,然后你還得適應這個東西,要不就會被淹死。20年就是這么一種狀態下活過來的。
他表達的詩歌當中,20年后來看,無論是浪漫主義的東西還是史詩的東西,在中國都不存在了。《春暖花開》被房地產商拿去掛起來,而沒有人能理解里面所具有的精神沖突。浪漫主義變成了房地產廣告,過去的環境、生態都沒了,根本回不去了。海子張揚的宏大主題,也完全庸俗化了。他的長詩或短詩所追求的,基本上都沒有實現。他生命的終結就意味著我們對精神文明的追求也就終結了,現在追求的東西跟過去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孫國棟:妥協不能突破底線
我認為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不可能再主張革命、暴力,而是贊成改良、漸進。社會進步需要各方博弈和妥協,但妥協不能突破底線。中國超穩定的社會結構決定了它巨大的歷史慣性,一出溜就是一百年,而我們個體“人壽幾何”?如果大家都不去抗爭,都放棄理想,都犬儒主義,都滿足于做“快樂的豬”,那社會進步就會更緩漫。
王小峰:我這二十年
我覺得,經歷過那個事件之后,人分化成了兩種:一種是徹底看明白了,踏踏實實地干些實際的事兒;還有一類人,依然胸懷一種理想主義的希望。
20年,可說的話太多了。我并沒有像在座各位一樣,畢業后從事公檢法工作,而是完全離開了這個領域。畢業后什么都不懂,經過這么多年的折騰,慢慢懂了一些東西,后來慢慢地又發現不懂。
2001年10月份我到三聯,差不多8年了。到三聯之前我自己很擰巴。我在01年之前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清楚,但突然有一天發現把一件事情想清楚很費勁。后來經過朋友無意的點撥,我苦思冥想一個星期,終于明白人該怎么活著了。之后就不擰巴了,看見什么事兒都想樂,沒有以前那么偏激。雖然還是有人說我很憤青,但現在已經收斂很多了。
我去三聯之前就是太典型的理想主義,但當你頭破血流的時候就會想,這個環境適合我嗎?我換了二十幾個工作,一直覺得中國的工作環境氛圍是相當惡劣的,已經沒法讓我去適應。我反省是不是自己有問題?后來到三聯工作,覺得那里的氛圍很適合我,對施展我的一些想法有些幫助。
經歷過那次事件之后有一點好處,它讓我時時刻刻能記住一點,中國人對民主和自由的理解,還停留在1915年、1916年。尤其是今天物質豐富,可能會使精神變得空虛,然后發現這個社會上有很多娛樂化的東西可以去消解,覺得在這個社會上活著還是很舒服的。
這20年我最大的一個感受,就是當你明白了很多事情之后,要盡可能做一些事情,啟發大家去思考這種生活狀態是不是好的。每個人其實能做的事情都是非常有限的,能做一點兒是一點兒。
后來我們也趕上了中國最糟糕的年代。但我跟一些80后的小孩聊天的時候,覺得有一種優越感,因為我們這代人還算趕上了中國最好年代的尾巴,而且這個尾巴也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