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對所有的新聞人,特別是都市報的新聞人來說,要有一個新的目標:要懂得做“人的新聞”。這是我這兩年做新聞和想新聞時候痛切感受到的一個缺陷。
我們歷來視民如草芥
我舉幾個例子,每年發生那么多災難,多的死幾十萬人,比如駐馬店水災死24萬,唐山地震官方數字是24萬,四川地震恐怕不會少于10萬吧。我要問一下,有誰知道這里頭死的人都是誰?當我們做新聞的時候,我們知道的是一個個數字。他的名字是什么?他是哪里的人?他的家庭情況如何?他的死亡帶來的后果是什么?誰知道?不要說讀者不知道,記者也不知道。記者就沒有去采訪這個,官方通常也不去發布這些東西。
大家做一個對比,美國的越戰紀念碑是什么樣的?是一堵墻,這堵墻上是一個一個的名字。·整個越南戰爭當中死的每一個從將軍到士兵的名字都刻在這個墻上,對人的尊重體現在這里。
哀悼的前提是你得記得他,如果你都忘了還哀悼什么?日本人指責我們,你們說南京大屠殺死了30萬人,這不可靠,你只拿了數字,你還得拿出名單來!但是我們拿不出名單來,我們連一萬人的名單都拿不出來,為什么?中國歷來視民如草芥,一個普通百姓:一個草民的生命值得記嗎?值得去搞調查嗎?沒有人管這些事兒。
一個人的礦難
前兩年國家定了一個標準,以后再發生各種災難,死10人以上視為特大事故,就要報國家最高部門。于是就出現了一個特別奇怪的現象,最近報道的幾個礦難都是死9個。人們在數字上做文章啊!死9個就不夠10個,就不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理和追究。后來這居然成了咱們新聞界判斷新聞價值的一個標準,死不夠10個不報,大家也默認這個標準了,我對此感到非常悲哀,也非常氣憤,我想突破。
2004年的時候,我做過一個題目叫“一個人的礦難”的報道。當時河南有一個煤礦發生了一次號稱小的礦難,遇難的只有一個人。我派了一個記者去,記者去了現場說就死了一個人。我說我就讓你給我寫這一個人,是什么人?家庭情況怎么樣?
到了現場他發現一些讓他感動的東西:第一是這個人姓陳,叫陳奎,因為井壁倒塌把他封到井下了,但是看樣子沒有受傷或者受傷不怎么重。怎么知道他活著呢?從井里邊通上地面一個水管,從礦難發生以后他就在井下不停地敲擊那個水管,當記者去的時候還可以聽到清晰的敲擊聲,這個聲音一共響了七天七夜。這個細節讓記者感動了,我也感動了。一個人,在幾百米深的井下,在一片黑暗中,七天七夜不停地敲擊那個水管,傳遞著一個個求生的信號。
但是記者后來見到的情況讓他氣憤。礦山救難隊去了,當記者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礦山救難隊的救護是分批下井的,一次下去兩個人,其他人在井口的房子里打牌、睡覺。每下去兩個人一個小時后上來,再換兩個人下去,一個小時的掘進大約是50公分左右,不緊不慢地在搞著所謂的救護。上面還在打著牌,下面不停地敲擊水管的聲音還在傳來。過了21天,才終于挖通了倒塌的那個井壁,這個人已經死了。原來我已經答應了,我說當陳奎的尸體出來那天,我要寫一篇評論,我要為他哀悼,我要寫他死于什么,他死于災難也死于人心。結果后來有些變故,在那個結果還沒出來之前,我就離開那家報紙了,所以悼陳奎我也沒寫成,但是我有這個心。
滿地蟈蟈蛐蛐的叫聲
洛陽火災死了309人以后,最讓我感動的東西或者是最引起我悲傷的東西不是寫在稿子里的,是第二天記者回來跟我匯報的一個細節。309人都像是睡著了一樣,身上一塵不染,火災之后沒有一點煙火樣。為什么呢?那天是地下二層起火,一個家具商場著火了,家具著火的一股濃煙順著中間那個天井直沖到最高一層。最高一層是個歌舞廳,正在開一個盛大的圣誕晚會。這股和著毒氣的濃煙一下子沖進去,在場的所有人馬上倒地,兩秒鐘,吸了那個毒氣就死了,但火沒有燒到那里。這些人一個個穿著節日的禮服,看那樣子一個個像睡覺一樣。
但是記者告訴我最悲慘的一個細節是這樣的,當他找到一個熟悉的軍隊朋友,穿著軍裝混到停尸現場的時候,發現一排一排的尸體停在那兒。他說他的感覺是像走在夏天的莊稼地里,滿耳聽到的是地里蟈蟈蛐蛐的叫聲。因為所有死者身上的BB機或手機都在叫。第一天晚上參加圣誕晚會一夜沒回家,第二天家人還不知道死活,拼命打電話,整個停尸場里頭一片手機聲,但是沒人管。沒有人去接,也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告訴他們家人死去的消息。這樣一個細節讓我感覺到咱們這個社會太缺乏對人的人文關懷了。
既然咱們第一個給地震死難者降了半旗,能不能在四川修一個地震紀念碑,把死者的名字一個個鐫刻出來?讓我們第一次尊重一下這些人,尊重這些生命,尊重這些姓名。我們記者寫報道的時候,也不要再那樣冷血了,不要把所有的死亡、所有的東西都變成簡單的數字。
(摘編自馬云龍在復旦大學的演講,原題為“中國都市報崛起的意義和當前的困境與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