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事找他幫忙,打電話給他。10分鐘后,他騎著那輛“什么都響,就是鈴不響”的車子來了。我正感激他的辦事效率,他從挎包里取出一寸多厚的一疊書稿校樣,攤到我的面前,說:“我正想找你,請你給我寫篇序或后記。”
我傻了眼。他卻嬉皮笑臉地翻開C君的序文,洋洋得意地念起來,并且說:“我不想找那些名人為我寫序……”
C君的文章,嬉笑怒罵,俏皮搗蛋。我推說,我是老八股,不敢寫了。他說:“那你就是看不起我。而且,你不寫,你的事我也不辦。”
有什么辦法呢?如今什么事都講交換!
帶太陽鏡的鄉巴佬
大約四年前,有一天,一位同事帶著一個黑瘦黑瘦的小伙子走進我的辦公室。簡單介紹以后,小伙子便蜷縮在長沙發的一個角落里默默坐著,聽那位同事替他吹牛。那時天氣還不熱,而且那一天也沒有大太陽,他卻戴著一副深黑色的太陽鏡(左邊鏡片的角落還貼著商標),進了辦公室也不摘。我心想,這小子可能眼睛有毛病,要不,眼皮上有個難看的疤。同事在那里吹得天花亂墜,我仿佛沒有聽到,我只很有興趣地端詳著他。他個子瘦小,皮膚很黑,卻偏偏穿一件黑色T恤衫,戴一副黑眼鏡,渾身上下,似乎只有牙齒是白的(其實,他的牙齒也被香煙熏黑了)。“他一定是為了掩蓋他的黑才這樣渾身穿黑的!”我恍然有所悟。
他縮在沙發角落里,一言不發,只在我問他一些問題時,才簡單地答復幾句,字句也極儉省。但是我隱約感到,他的那一雙眼睛躲在墨鏡背后,賊溜溜地窺視著我。我于是又想,他戴墨鏡,或許是為了更好地對他的獵物進行火力偵察?
當同事介紹到他這幾年發表了多少萬多少萬字的作品時,他從身邊的挎包里掏出厚厚一疊復印件,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我,還加了一句:“這只是一部分。”
這么年輕,已寫了這么多東西?而且這么老實,完全像個鄉巴佬!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完全是假象。
我的煙友酒友
他常到我的辦公室來,每次都大大咧咧的,叉開兩腿坐在我的對面,第一句開場白往往是:“有好煙沒有?”如答復沒有,他就嘆一口氣,從自己的兜兜里掏出煙來,扔一根給我。如發現一包好煙,他會嘻嘻地傻笑著,不停地抽,到臨走,還會非常自然地,像收起自己的香煙一樣,把那包沒有抽完的好煙裝進自己的口袋,然后站起來說聲“拜拜”,飄然而去。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要請我喝酒。過不多久,他騎著不知哪里弄來的一輛摩托車,背著一個破牛仔包來了。他從包里取出兩瓶王朝白葡萄酒,一包鹵牛肉,一包五香花生米。他是個酒鬼,兩瓶葡萄酒還不夠他一個人喝。我見他邊喝酒邊說話,眼卻在房間里到處搜索。果然,等兩瓶葡萄酒喝完,他就非常熟練地把我藏在墻旯旮里的一壇“紹興花雕”抱過來,搖了搖,一邊開壇蓋,一邊嘻嘻笑道:“我還以為是空壇子呢!”
那天酒喝得很晚,到離開時已快零點。他必須穿過某個單位的領地,那里的門早就關了。他把摩托車喇叭按得山響,門房氣洶洶地喝問:“你是哪里的?”他硬梆梆地答:“省政府的,有急事,快開門!”門房一聽他的口氣,不敢怠慢,雖然憋著一肚子氣,也只好把門打開。
其實他很勤奮
他確實是個很勤奮的人。
各種報刊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作品,從《人民日報》到不知名的街頭小報。他寫各種體裁的文章,新聞,報告文學,雜文,知識小品,訪問記,等等等等,從幾千上萬字的皇皇大著到幾百字的“豆腐干”、“報屁股”。
不久前,我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篇介紹他的文章,其中有一段這樣寫:“在一個冬天的夜晚,他拎著一顆‘手榴彈’叩開了我的門,說是借我的陋室給《生活·創造》寫篇小玩意兒。于是攤開稿紙,一口酒一支煙一支筆干了起來。凌晨四點,我起身小解,一眼瞥見:酒瓶空了,兩盒煙化成了灰,一篇洋洋灑灑四五千字的大作置于案頭,而他卻斜靠在破藤椅上呼呼睡著了。”
有一天我到C君家里,見他臥室墻壁上掛著放大的彩照,C君抱著他的小千金,舒暢地微笑著,旁邊的一半多的篇幅卻是一篇飄逸瀟灑的毛筆字,大的如拳,小的如蠅,疏可跑馬,密不透風。我脫口贊道:“這字寫得不錯,誰寫的?”沒等C君回答,站在一旁的他非常得意地對C君笑道:“嘿嘿,怎么樣?”——原來竟是他的作品。
讀書、寫作、練字、采訪、工作,都需要時間,何況,他一個人還編著兩個刊物!我打電話找他,十有八九找不到,他常常不在辦公室。最近一次總算找到了,電話中只聽見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剛剛從平潭回來,他媽的,脖子落枕了,轉都轉不動!”
我同他相識多年,卻從未調查過他的身世,就是在讀了上引的那篇文章以后,才知道他還有那么多的趣事和辛酸的經歷。他來自農村,而且是一個偏遠的窮僻的山鄉,所以他有農民的質樸和坦誠;他又有曲折艱難、悲喜參半的人生經歷,所以他又有知識分子的執著和狡黠。他的成就,是他的勤奮和汗水換來的。
于是我想,他的黑(后來知道,他還有一個雅號叫“二黑”),也許正是他的艱難坎坷的生命歷程留在他的軀體上的紀錄,三十多年風吹日曬雨淋霜凍刻在他皮膚上的年輪。當然,也可能是尼古丁和酒精起化學作用后,殘留在他細胞中的積淀。
(摘編自俞月亭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