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是安徽東北部一個很普通的村,千余人左右,青壯勞動力常年在外打工。
我常年在上海學習和工作。過年的時候,我回村一趟。在原本熟悉的土地上,我卻找不到曾經熟悉的故鄉。村里的好些事兒,讓我滿心悵惘……
讀書有什么用?
村子里,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留著長發,染了顏色,還戴了耳釘。十六七歲的女孩子,說自己喜歡的人是李宇春,在課本前面寫上“非主流”三個字,作為自己的人生信仰。他們不知道WTO,但知道麥當勞;知道網戀,會用QQ找男朋友女朋友。
我們縣的高考升學率較低,很多人會去讀一些職業或民辦學校。前些年,有些學校簡直是去高中門口搶人,招人有提成。農村人不懂,以為反正都是大學。與此同時,一個個外出打工的神話也在迅速地膨脹并傳播開來;“某某高中沒畢業,外出打工,一個月八千塊。”逐漸地,越來越多的人不相信大學的神話了。
隔壁鄰居家的小女孩,1994年出生的,小學沒有畢業,在外打工已經一年了。春天的時候去采茶,后來去了南通的一個家庭工廠,做箱包的,包吃住,一個月500元。從來沒有星期六和星期天,每天早晨7點多開始做活,晚上有時候做到10點多。她才15歲,頭發拉直了,有點都市的影子;只是那雙手,粗糙得像老人的一樣,滿是傷口和繭子。
回家最怕的是別人問我工資多少。在他們看來,我在上海讀了所謂的研究生,起碼能掙上萬元的工資,還會有人給你分好房子。得知實情并非如此時,他們都會說,我看讀書也沒什么用,某某初中沒畢業在外面打工,一個月都好幾千。父母有時候也會半開玩笑半生氣地說,當初,還不如不讓你去讀書呢,不然,我們現在也就可以抱孫子了。
早熟的果子,還是早凋的花蕾?
在我們村,1991年出生的一個男孩,準備在正月里結婚了。這個男孩,在網上認識了同縣的一個女孩。這個比男孩還小的女孩,據說在冬天里已經打過一次胎。
有一天,我遇見了那個準備結婚的男孩。我問他:“結婚證領了沒?”他說沒有。我說:“沒領證你就結婚啊?”他說:“不礙事。”我問:“那以后生孩子怎么辦?”他說:“到時候再說唄。”我明白他的意思。“到時候再說”,就是請客送禮、花錢修改年齡,補辦結婚證,不然怎么給孩子辦準生證和戶口?
村里一個女孩,大概19歲的樣子。年底的時候,回家辦了婚事——孩子已經幾個月大了。她和男人是在外面打工認識的。
在村里,結婚年齡一般都在20歲以下。很少有超過20歲還沒有結婚的,除了在外讀書的之外。要是過了這個年齡,就意味著很難找對象了。
一天,和我們村的大隊書記一桌喝酒,問及早婚的事情。他說很普遍,附近幾個縣都是這樣,“想管也管不了,這些孩子結婚之后就常年在外打工,找都找不到人。”
回家之后,父母每天都在逼我結婚。因為我到現在還沒結婚,他們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
45歲,18歲,共同懷孕待產
村里一個女子,年齡剛20。2008年春天結的婚,冬天里,小產了一次。
隔壁村的一個女人,今年已經40歲。大兒子1994年生的,今年已經上初三了。去年她又生了一個男孩,這次回家看見,才1歲大。
一天早晨,村西邊的路上走來一個步履蹣跚、挺著大肚子的女人。聽母親說,她本來有兩個孩子,一女一男,女兒三年前因病死掉了。于是她去做手術,又懷上了。沒問她的年齡,估計應該在45歲左右了。
在農村,結婚之后很快就會要孩子,晚育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據說按照相關規定,如果頭胎是男孩,就不允許生育二胎。但是最近幾年,這些頭胎生過男孩,并且已經結扎過的婦女,紛紛重新去做手術,然后再生一個。
父親說:“這幾年,一個看一個,大家都生了。”
于是,45歲的女人和18歲的女人,共同懷孕待產。
就這樣靜靜死去
這一年,我們村子里死了兩個男人,一個59歲,一個60出頭,都是突然被檢查出得了癌癥晚期,熬了不到半年后,就死去了。他們都是村子里做農活很厲害的人。沒有醫保的他們,就像是自然界的動物,安靜地存活,安靜地等待疾病的突然來襲。
在村里,經常會聽見這樣一種幸福的定義:“有吃有喝,沒病沒災”。一旦得病,也就意味著死亡,因為小病總是拖成大病,然后就是等待死亡。
想起后面村一位老人。他念過私塾,寫得一手不錯的毛筆字,懂一點孔孟之書。他身體還算硬朗,經常在趕集的時候,去鎮子上給人算命。幾年前,在趕集的路上,被摩托車撞死了。兩家私了,肇事者賠償了1萬塊錢。回家,我問父親,怎么這么少的錢?父親說:“他都八十多歲了,還能活幾年?”
去年,在離我家不遠的村里,一個60多歲的女人,去村里的醫務所打針。針頭還沒撥出來,人就死了。最后,醫務所賠償4萬5千元私了。
順便提一下火葬問題。政府曾實行強制火化。在我們縣工廠紛紛倒閉的情況,火葬廠據說效益還不錯。不過,在村里,火化了之后,仍然要用棺材,將骨灰盒放進里面,然后下地。后來,只要出一定數額的錢,就不用火化,火葬廠會出具相關火化證明。
前幾年,村里還鬧過設置統一公墓,安放骨灰盒,后來也不了了之。現在,大多都是埋在自家的田里,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樣將墳頭堆得很高了。
喪事上的艷舞
村人遇到紅白喜事,都會請一個嗩吶班子到家。在我小時候,嗩吶班子吹的是真正的嗩吶,很賣力地吹。現在,只有三兩個嗩吶,配之以電子琴。
這些嗩吶班子都會請一個女人,年齡一般都在三十歲以上,姿色稍微有兩三分。到晚上的時候,就會濃妝艷抹,登臺高唱一些黃色小曲,說一些低俗笑話,然后和一個搭配的男人打情罵俏,基本上都是圍繞著“性愛”主題。有些時候,還會玩脫衣舞。
臺下的看客,有大人,有孩子,有老人,有男人,也有女人。遇到很刺激的地方,都齊聲叫起好來,或高喊著“脫啊、脫啊”。即使是喪事,也會有這樣的演出,無論是親人還是村人,臉上都看不到一絲的悲傷。若不脫,眾人都會說這個嗩吶班子不行,不過癮。
縣里的電視臺,永遠都在播放著性藥和豐胸廣告,用詞挑逗,大人孩子都在看。
過年的時候,外出打工的人掙了錢回去,就聚在一起賭。從擲骰子,到麻將、牌九、斗地主、炸金花。鎮上的派出所,經常出來抓。無論是在賭的還是在旁邊圍觀的,統統抓進去,然后通知家里拿錢贖人。若是有點關系的,打聲招呼,就沒事。
基督教最近幾年在村里也很興盛。每到星期天,好多上了年歲的人都去做禮拜。
低保,想給誰就給誰
關于低保的申請,有一套涉及縣、鄉、村三級的復雜程序。但父親的說法卻很簡單:“誰送禮給書記,誰就有低保;誰上面有人,誰就可以有低保。”
在我們村,的一家四口人,包括幾歲的孩子,全都享受著低保。許多青壯年的勞動力,也在享受著低保。而我的爺爺奶奶,今年都八十多歲了,卻沒有低保。
低保一年有近千元左右,完全成為額外的福利待遇,成為權力這個大棒之后的那根胡蘿卜,大隊書記想給誰就給誰:誰家權勢大,有;誰家上面有人,有;誰家送禮了,有;誰家是刺兒頭,容易鬧事,有。
喝紂王水,就不能說紂王無道?
“我身上有兩顆子彈,一顆留著保衛我自己,另一顆留著參加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這是大年三十那天上午,我們村一位70歲的老人站在我們家門口所說的話。他什么職務都沒有,連黨員都不是,卻熱衷于參與村上的事情,諸如核查村委會的賬,去縣里上訪等等。
我不知道他是否讀過馬列的書,但他經常會把馬克思掛在嘴邊,說起話來振振有詞:“農村需要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把這些狗日的都搞倒。用馬克思的唯物主義看問題,這個社會已經變了80%。”
當年,我們村有個仗義執言的光棍漢,經常一個人去縣里和市里反映問題。他曾在路邊的溝渠里挖了一個很深的池子,夏天的時候,村上有很多人都去池子里取水打農藥。別人都給用,就是不給大隊幾個干部的家人用,為此還打過一架。后來,他領養了一個別人遺棄的女嬰。村里說他違背了計劃生育政策,讓鎮子上的派出所將其帶走。從局子里出來后,他變得老實多了。
“喝紂王水,就不能說紂王無道”——父親經常這樣教育我,尤其是當我偶然在他面前說一些稍微憤慨的話時。
土地淪為雞肋
有一條建設中的高速公路經過我們村,修路要占用農田。這分為兩種:一種是路面占地,另一種是取土占地(要取土墊路基)。前一種的價格是18000元/畝,后一種的價格是12500元/畝。(價格差的理由是,取土后的水塘還可以用來養魚獲利等,但我懷疑這個差價被承包商私吞了。)
取土占地的面積很大,有好幾塊,一塊就有80畝。能夠賣地的,都很開心。人們不再稀罕土地,只嫌賣少了,沒有說多的。這次修路賣地,有的戶是攤到了,有的沒有。攤到的就很慶幸,沒攤到的就很沮喪。于是有人提議說,要把這些賣地的款拿出來村上平分,然后再重新分配土地。
艾青說:“為什么我眼中常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如今,這塊土地也許正在淪為農民眼中的雞肋。
我是農村走出來的。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家鄉,是不是就是我兒時的家鄉?是不是就是我常在心中掛念著的并有時候為之魂牽夢繞的家鄉?四年前,當我從家鄉到上海讀研究生的時候,在我的身后,就像一朵騰空而起的蘑菇云一樣,有一個神話正在膨脹升起。我無法回去,戳破那個神話,即使我在外面活得是如何的辛苦。
不是不想回去,而是走得太遠。當我轉過身去,發現身后已經沒有一條可以回去的路。
(摘編自“烏有之鄉”網站,原題為“過年回家,我所見的農村”。經深度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