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理、境：詩意觀點“三字經”

拙作《系統：完善觀點的門徑》(刊于《新作文》2008年9期)曾就如何完善一篇議論文的幾個觀點發(fā)表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引得不少同仁的贊許、鼓勵。這里，進一步擬就議論文單個觀點的表達，闡述一已之見，以期拋磚引玉。

眾所周知，準確、鮮明是人們對議論文觀點表達的最為基本的要求。筆者以為，在具備了上述條件以后，如果繼續(xù)思考并踐行下列“三字經”，那么，議論文的觀點便容易具有詩意，而議論也因此臻于更高境界了。

其一，輔在一個“情”字。

議論的目的，主要就是表達作者對于事物的認識及其主張。而客觀地講，人們對社會、生活的認識總會烙上感情的印痕；甚至可以這樣認為，對某一問題深情注目，究求真理，議論才會思維騰躍，是非明辨。下面，擇要例析幾種情感類型。

①豪壯型。所要論述的對象關系大是大非，話題莊重嚴肅；表達觀點時豪氣沖天，壯志凌云。例如：“好一根骨頭啊!即使面對一百個漢武帝，一千次酷刑，一萬回磨難，這根骨頭也絕不會酥軟，絕不酥軟!”(龐進《天地蒼茫一根骨》)這里的“一根骨頭”喻指司馬遷在對理想與事業(yè)的追求中挺立起來的獨立人格。安置于行文來端的這一觀點，激情滔天，強力而且集中地釋放了作者對司馬遷的由衷敬佩以及因中華民族具有這般鐵骨錚錚的文人而自豪的熾烈感情。

②懇摯型。對議論的對象深情眷顧，對所要論述的事理體會深切而又綿密，發(fā)表觀點時，情感誠懇、真摯。例如：“但我知道，責罰不可以替代也無法轉讓，它如同饑饉中的食品，只有你自己嚼碎了咽下去，才會成為你生命體驗中的一個部分。”(畢淑敏《孩子，我為什么打你》)在敘說了每一次揍打兒子之后的深深自責以及寧愿承受苛烈十倍的自罰心理以后，作者對“責罰”兒子坦陳了深刻的見解。值得欣賞的是，提出觀點時，一位女性，一個母親的懇摯情感，已經在字字句句之間漫流、奔涌，十分感人。

③諧謔型。議論的話題有些怪異而且妄誕，提出看法時，寓莊于諧，于戲謔之中揮逸冷峻、機智的才情。例如：“王胡的虱子超過了阿Q，這是一個嚴肅的有關身份地位的頭等大事，豈可等閑視之?也難怪他義憤填膺，揮拳相向了。”(郭大芳《阿Q的精神》)用“幽默”形容以上觀點的表達應該不會引起爭議。“虱子”居然與“身份地位”對應上了關系；更有甚者，因為“虱子”的多少與大小而揮拳、毆斗，真乃匪夷所思。忍俊不禁之后，人們的心頭自然十分沉重而又沉痛：以阿Q為典型的舊社會貧民，長久浸淫于帝王的思想、封建的文化，他們的心理已經嚴重缺陷。這段文字亦莊亦諧，令人深思。

④抨撻型。這是對丑惡行為、反動言論的一種憤怒之情。鞭撻、抨擊甚至是痛罵，在表白觀點時，字里行間的嫉惡如仇已是淋漓盡致。例如：“肯為良知執(zhí)言的，只有暴死的良知；能夠給邪惡張目的，還是活著的邪惡。莫以為前朝才有怪胎，罪惡也并非偶然的宮外孕。”(李松濤《岳飛》)例子中的文字，“良知”與“邪惡”形成強烈對比。作者的見解含蓄深沉，言語之中，傳達了對清正忠臣的深切同情，對奸佞小人的無情撻伐，對岳飛“忠君”的幾分惋惜。

要之，抒情是詩歌的特色之一，而情感也是議論文寫作不可或缺的能源。沒有情感抵達的觀點以及議論地帶，文字便會匱乏生機，了無活力。當情感與觀點有機融合，觀點才可能綻放詩意。

其二，根在一個“理”字。

情感具有推動力，它能夠推動作者剖解事理，圓證觀點；情感具有感染力，它能夠感染讀者明曉義理，獲致啟迪。但是，這種情感必須植根于理性的土壤，因為“理”直才能“氣”壯。就“詩意”這一更高要求而言，“理性”的觀點又有如下特點：

①哲理性。這種觀點所言之“理”，已由特殊而一般、具體而抽象，實現了認識的哲學性飛躍，同時能夠引領讀者突破時空，縱橫聯想，從而獲得幾近公理以至真理的覺悟。例一：“因此，相對于大地來說，人不過是沒有冬眠和冬枯的山；相對于植物來說，人不過是有嘴和有腳的樹；相對于其他動物來說，人不過是穿戴了衣冠的禽獸，沒有了尾巴卻有了文字、職位、電腦以及偶爾寄生其中的鐵殼子汽車。人是大地、植物、動物對某個衣冠者臨時的身份客串，就像在化妝舞會上有了一個假面。”(韓少功《生命》)在作者看來，人不過是自然萬物之一，而大地、植物、動物也具有生命，在這一點上人類與他們沒有區(qū)別。顯然，在人類與自然的辯證關系解讀中，韓少功先生的見解是真情、哲理因而詩意的。在這樣的文字后面，讀者一定還會生發(fā)更多的聯想。比如，人類應該敬畏自然萬物；一切生物之間的發(fā)展，要保護自然的平衡……例二：“我們不敢奢望生命之秋有多么輝煌的收成，但期望生命如飄然而來的風，能染紅每一片生命的楓葉；我們更愿生命如秋陽，雖然慘淡，卻期盼它盛滿歲月的光彩，透射一種熱情。”(高林瑜《感謝生命》)作者闡述了這樣的人生感悟：無論生命多么平凡，無論人生多么坎坷，我們都需要享受陽光，感謝生命，因為人是生命之中最美麗最偉大者。這樣的觀點情感深沉，哲理濃郁。

②創(chuàng)新性。這種觀點所言之“理”，又由一般而特殊、抽象而具體，實現了認識的創(chuàng)新性飛躍，它更加能夠催發(fā)讀者逾越范規(guī)，馳騁想象，從而獲得趨于個性以至另類的發(fā)現。例如：“惟一能穿透那隔絕、詆毀人身的墻的是愛。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如今愛本身也成了碎片，甚至也經常成為一種墻。”(劉小楓《柏林墻的碎片》)由柏林墻的碎片而世界的碎片而人類的碎片，作者在文中的見解次第升華，個性飛揚。“愛”本是“穿透那隔絕、詆毀人身的墻”的“惟一”武器，可如今，“愛”本身也成了“碎片”甚至“墻”，這一另類的觀點帶給人們不小的震驚。其實，作者并沒有失卻理性，因為后文作出了這樣闡述：“一旦人的愛與那自我犧牲的上帝之愛相分離，就必然變成碎片。”這是對現實的一種深沉反思與深刻批判，這種看法對于世人具有深遠的警策意義。

從纖微而又漫遍的自然景觀中，諦聽天人合一的物語；從平近而又紛繁的社會現象中，覺悟徹骨人心的啟迪；從綿亙而又豐滿的文化積淀中，披瀝厚重敦實的人文；從恒常而又切近的自我經歷中，索求鮮活生動的個性……“情”、“理”并蒂，議論文的觀點才能漸近“詩意地棲居”。

其三，達在一個“境”字。

在積養(yǎng)了情感，清晰了理智以后，我們以為，表達之時，詩意的觀點還必然與精妙的意境合一，包孕豐盈的形象，裹挾濃烈的感情，藏蓄深沉的理智……意境了的觀點，簡約，生動，能夠導引讀者廣袤聯想，從而步入詩意的閱讀境地。上文援引的每一個例子便是明證，這些觀點無一不與匹適的意境結伴而行。

營構意境，是一項高級而且復雜的工程。

①煉字。就最微小之處的鍛煉字詞而言，這里便有很大的學問。例如，“朝覲生命”。“朝覲”一詞，其間容納了特定的文化內涵，用它來支配“生命”，能夠生成一種對生命的激情，一種對生命的虔誠與膜拜，從而從理性的高度，醞釀出一個善待生命的特定情境。這是一個用活了動詞的例子。另外，或是名詞，或是形容詞，或是數量詞，甚或是虛詞，等等，都可在形象性、創(chuàng)新性以及開放性上做足文章，煉出意境。

②修辭。較之字詞、句子的安排便要復雜因而艱難許多。毋庸置疑，句式、語氣等等以外，修辭堪稱使句子富有意境的最為重要的途徑。比喻、比擬、借代、雙關、引用等等，不勝枚舉，表情達意時，這些修辭在形象性、聯想性以至文化性上具有特定的甚至多元的功能。請看一則例子：“飛瀑之下，必有深泉。”這個句子既有形象且具哲理，能夠引起讀者不同體驗以后的種種感悟，寓意無盡。品賞其表達藝術，比喻、引用，功奠大焉。當然，一些源于又是高于生活的靈性表達，同樣能夠妙生意境。例如，“1+1>2”，“快樂=物質消費÷欲望”。這些數字或文字構成的數式，生動形象地演繹、詮釋了人類生活的許多深刻道理，值得玩味。

③捕“象”。無論是字詞，還是句子，甚或是更大的語言單位譬如句群、段落，在這些空間里安置富有意境的觀點，圓熟諸如煉字、修辭等等的技法，畢竟還只是外在的努力。內在的也是最終的思考，在于精心遴選“意象”。我們清楚，詩人抒情之時總是捕捉單一以至豐富的物象(景的，物的，甚至是人的，事的)，以寓寄其情或明曉其志。例如：“是誰說過：一朵花的美麗，就在于她的綻放。而綻放其實正是花心的破碎啊!”這是喬葉先生《破碎的美麗》一文的結語。且不說這一觀點中的感情多么懇摯，也不說這一觀點中的哲理多么深沉，就說這一觀點中的意境便是那么富有詩意。從表達角度講，文字里已有了引用、比擬以及對比等修辭亮點；更重要的是，作者擷取花朵綻放的美麗與花心同時破碎這一自然景觀設置意境——于是，經由豐富的聯想與獨特的想象，在“美麗”與“破碎”之間，一種哲學的甚至是全新的人生覓解業(yè)已在讀者的心目中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