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提出“窺意象而運斤”之后,“意象”即被當作詩的原質而被欣賞者所重視。在古詩詞教學中,我們也常引導學生通過把握詩歌意象來感受詩歌之美。不過,長期以來,我們對意象的理解常停留在單一的景(物)、情的關系上,其實,我們可以從多個角度出發引導學生充分領略意象的魅力。
一、意象類型角度
從不同的角度出發,意象可分為不同類型。從意象生成看,可以有原型意象、即興意象之分。原型意象其原始含義在傳承中獲得了穩定性,理解古詩詞,要追本溯源,努力了解這類意象的穩定含義。惟有如此,對詩歌的理解才不會流于表面。比如學馬致遠的《秋思》,領略前面三句九個名詞并列的魅力,是對的,但并不全面,欣賞這首元曲還要注意體會“夕陽西下”句。自從《詩經》里道出了“日夕乃家歸”的人類普遍情懷后,很多詩詞都將離別相思安排在黃昏,如溫庭筠寫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李白在《菩薩蠻》里說:“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黃昏,在古代詩詞里已經成了衰颯、傷感的象征。所以《秋思》里,當蕭瑟的秋景統一在黃昏的暮色里,蒙上了黃昏的陰影,此時,騎在瘦馬上的人,自然情難以堪。理解了黃昏這一原型意象的含義,讀起“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時,一種悲愴之感也就撲面而來,人心入肺。讀《迢迢牽牛星》里“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句,同樣要重視“一水”的理解。早在《詩經·蒹葭》里,就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至此,“一水”便成了永恒間隔的象征,所以《迢迢牽牛星》里盡管“一水”“清且淺”,還是“脈脈不得語”。高語教材中的古詩詞里,這樣的原型意象很多,教師可引導學生多多積累。
即興意象的主要特征在于:即興意象作為組成元素進入詩歌作品時,不攜有約定性的既成涵義。一個個即興意象在具體的審美感興、靈思中孕育,其涵義是流變的(嚴云受:《詩詞意象的魅力》)。理解即興意象,要知人論世,因為即使是相同的意象,在不同語境里,也會生成不同情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這里的“菊”,淡泊閑逸,表現了辭官歸隱的詩人超脫塵俗、摒棄機心與大自然悠然心會的情懷;“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秋興八首·其一》),這里的“叢菊”意象色凋哀凄,伴隨作者悲愁的淚水,浸漬作者思歸的愁緒;“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這里的菊花則瘦弱、憔悴,是作者的自我寫照。
二、意象功能角度
浙江師范大學中文系曹葦舫、吳曉認為意象有“描述、擬情、指意”三大表述功能。意象的描述功能是指其能將客體形象真實而直接行諸讀者感官。意象的擬情性功能是指物化形態的意象常常承載著詩人對外部世界的深刻體驗和強烈感情。意象的指意性功能又稱象征性功能,蘇珊·朗格指出:意象真正的功用是,它可作為抽象之物,可作為象征,即思想的荷載物。意象的三種表述功能在具體作品中是有所側重的,同時又是互相交錯、合為一體的。其中描述性功能是最基本功能,擬情性與象征性往往建立在描述性基礎之上。了解意象的三種功能有助于我們全面深入把握意象的內涵、詩歌的意蘊。如杜甫的《登高》一詩,前四句“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里首先給我們展現了一幅畫面:“長江邊,大風凜冽地吹,吹得江邊萬木凋零。樹葉在天空中飄飄灑灑。漫山遍地滿是衰敗、枯黃的樹葉。江水滾滾翻騰,急劇地向前沖擊。凄涼的風中,有幾只孤鳥在盤旋。遠處不時傳來幾聲猿的哀鳴。”這幅畫面本身具有獨立的美感,這是意象的描述功能,但欣賞到此,顯然不行。仔細體會,“落木蕭蕭”實際上暗示著生命的飄零,“不盡長江”象征著時間的無窮、自然的永恒,兩句對比起來,“人生悠忽百年,江山萬古常青”的哲理味就強烈滲透出來,這是意象的指意性功能。而當這種對生命的感嘆一旦融入到蕭瑟秋景中,詩人季節之悲、個人之悲的情感就更動人了,意象的擬情性功能也出來了。
三、意象結構角度
這里的結構,指組合。磚、石、木質構件只有在按照建筑師的設計并組合成為建筑物后,才能顯示其作用。任何一個意象,也只有在組合中才能顯示藝術價值。意象的組合方式很多,有并列、遞進、剪接、疊加、對比等。高中教材中古詩詞里出現得比較多的是疊加和對比。疊加式是“詩人從抒情表意需要出發,把具有相同或相近的色調、氣氛、情趣、傾向的意象,重復使用、接連綴合”。比如柳永《雨霖鈴》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一句之所以擁有超常感人力量,除了情景交融,很大程度上是緣于作者采用了疊加手法。楊柳,是一個原型意象,它與傷離怨別緊密聯系。劉綺莊有“思君折楊柳,淚盡武昌樓”(《揚州送人》),李白有“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曉風,清晨之風,古代行人常于黎明時分踏上征程,送別也常在這個時刻,“風”前置一“曉”字,也點染出凄涼色彩。而月,也常與思念、離愁連在一起,白居易有“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長相思》)。晏殊有“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蝶戀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殘月就更喻親朋分離,事情不如意。當楊柳、曉風、殘月這三件最能觸動離愁的意象集中在一起。整體遠大于部分之和,也就更能打動人心。“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聲聲慢》)也運用了意象疊加的手法。“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白居易《長恨歌》)。“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溫庭筠《更漏子》)。自古以來,梧桐就常作凄涼悲傷的象征,綿綿細雨也常契合了文人失意與愁苦的綿長,而細雨滴梧桐又籠罩在黃昏這一特定時刻,點點滴滴呀。一聲聲撞擊著人的心扉,讀來令人斷腸。疊加式組合絕不是單調的重復,相同色調、情趣的意象重疊組合,能獲得一種同向強化的驚人效果。
對比式組合是指“相互連接的意象,在內涵、色調上存在著尖銳的對立”。由于對立的意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對我們讀者來說,閱讀時總是能感受到一種震撼。“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陸游《書憤》),這里“塞上長城”是作者自許,是他報國之志的體現。“鏡中衰鬢”,意味著理想的破滅。“長城”意象壯闊雄偉,“衰鬢”則灰暗渺小。巨大反差中,詩人抱負不得實現的深層悲苦,也就強烈滲透出來。“過春風十里,盡蕎麥青青”(姜夔《揚州慢》)中,“春風十里”指先前揚州繁華的街道,“蕎麥青青”寫出現在揚州的蕭條冷落,歷史與現實、繁華與凄涼的強烈對比,傳達出昔盛今衰的無限感慨、超越時空的“黍離”悲情。
在高語教材中的古詩詞里有眾多的內涵豐富的意象,這些意象不僅表達了當時人們的現實的感受、情緒和愿望,有些還負載、積淀了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層內容。只有對意象的類型、功能、結構有所了解,才能走進多彩的意象世界,才能真切地理解古典詩詞,才能更好地接受古典詩詞中人文精神的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