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最優秀的民間敘事詩《孔雀東南飛》,成功地塑造了幾個鮮明的人物形象,表現了反封建禮教的主題。詩中的劉蘭芝、焦仲卿是一組正面形象,焦母、劉兄則是一組典型反面形象。論及焦母,不少人認定她就是典型的封建“惡母”、“惡婆婆”,是釀成男女主人公愛情悲劇的元兇。
事實上,每個人在人生中的不同角色和身份必然賦予其不同的個性。因而我們在評價人物形象時,就不能離開當時的背景環境和人物本身的成長經歷,應當站在不同角度觀察人物本身,從不同背景衡量人性,進而發現人物性格的多層次,探究人性本身的多元與復雜,這樣的品評才更立體全面。而這也和我們文學鑒賞的目的相吻合。
詩中的愛情悲劇固然令人嘆惋,焦母罪責難逃。只是我們在鞭撻焦母丑惡之時,卻往往忽視了對“這個”女性形象更深入的探究和個性的體悟。為此,我們可以通過以下人物關系來探究焦母,更客觀地解讀焦母形象。
一、母子之間——焦母與焦仲卿
焦母親手葬送了兒子的幸福愛情,扼殺了兒子的生命,她是個極冷酷自私、毫無母愛的“母親”嗎?為此,可從以下兩方面來解讀作為母親角色的焦母。
1 焦母對兒子焦仲卿的愛是不容置疑的
首先,“親子之愛”人皆有之,尤其母親。從十月懷胎到一朝分娩,哺育照料,直至孩子成家立業……母親付出的愛無從計算。焦母作為母親,失去丈夫這個家庭的堅強支柱后,含辛茹苦地將兒子不僅養育成人,做了府吏成了官員,而且給他娶了美貌賢惠的妻子,她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心血。焦母在兒子身上傾注了深愛,這是毫無疑問的。
其次,在仲卿上堂為妻求情及與母親拜別時,焦母反復提到“東家有賢女”“阿母為汝求”。她勸兒子另娶優秀鄰家女,顧及兒子幸福愿再次親歷親為。且不論她緣何不滿蘭芝,單憑此,我們就能感知到:兒子已長大成家立業,作為母親,她雖無力使其變得更偉大,但仍堅持以自己的方式為他的幸福操心盡力。她的這些努力,也無疑源于母愛。
第三,焦母槌床大怒時“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的語言常作為我們評定她專橫固執的典型證據。可卻鮮有人能從更為人性的角度來體會,體會出這樣的言語恰恰是一個愛子心切的母親對兒子的直率表白。
第四,當仲卿與蘭芝相約黃泉,向焦母表白死意時,有焦母“零淚應聲落”的細節。試想:一個寡母養大兒子,支撐門戶,嚴峻的生活現實已將她磨礪成為一個不會輕易在兒女面前流淚的堅強母親。然而兒子的決然,意味著她將眼睜睜地失去心愛的兒子。再強悍的母親也不會無動于衷,她流淚了,流下了渾濁的老淚。盡管這是詩中焦母的“第一次”流淚,但這淚是真誠的,她對兒子的愛也是不容懷疑的!
第五,焦母為了兒子費盡心思,兒子還是決然自縊。白發人送黑發人,堅韌的焦母沒被擊垮。盡管不容蘭芝,盡管兒子為愛決然,盡管家長尊嚴高高在上,但焦母最終還是同意兩家“合葬”。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母親能為心愛的兒子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了。焦母對兒子的愛再一次得到印證。
從探究中我們可以認定焦母對兒子有愛,而且十分深厚。不能回避的是母親深愛兒子,兒子卻選擇自縊,這又是什么原因呢?
2 焦母的“愛”演變成“害”的原因
封建社會,男權為中心,封建禮教規范制約了女性的本能欲望,殘害她們的身心。為此,母親很容易把精神完全寄托在兒子身上,視兒子為“精神上的丈夫”。“戀子情結”很多時候可以說是封建社會造就出來的產物。而當母親把“權力”當成了自己的向往目標時,往往會不自覺地把孩子當成自己操縱和剝削的對象。
一般說來,母親對兒子的感情更強烈,兒子在成年成家前對母親的依戀情緒也更深厚。況且是處在封建時代,又是單親家庭的母親,對于自己嘔心瀝血撫養并寄予承繼家業厚望的兒子,就不能不更加極端依戀。焦母嚴重的“戀子情結”正是在封建禮教社會背景下,在單親家庭中,加上自身品性專斷而滋生出來的。
兒子娶妻后,夫妻情篤,對母親長久以來的感情發生了轉移,有著嚴重“戀子情結”的焦母稟性強悍,自然不甘輕易接受“失子”事實。她愛兒子,她要千方百計奪回兒子對自己的依戀之情。她必須干涉兒子,以“家長的名義”要求他絕對服從。她要用各種理由和手段來破壞直至拆散兒子與媳婦的恩愛關系,哪怕兒子痛苦也在所不惜。無疑,焦母所為的本意決不是要害兒子,只是在社會、家庭和個人三個因素的必然性與偶然性相互作用的情況下,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這份深重的母愛就成了“害”,換來最終的失子,而焦母的“痛”自然也怕是無人在意了。
其實每個母親不同程度上都存在“戀子情結”,尤其單身母親。愛和付出并不等于占有和專斷,應給予被愛者更多的自由和權利,尊重孩子的獨立人格,這是焦氏母子關系給我們現代人另一個角度的啟迪。
二、婆媳之間——焦母與劉蘭芝
不少人認為,蘭芝為媳無可挑剔,偏遇上“惡婆婆”焦母,焦母扮演了悲劇推動者的角色,和劉兄一同將蘭芝推向絕路。我們不妨再從以下方面來解讀作為婆婆角色的焦母。
1 關于劉蘭芝歸家問題
俗話說:“婆媳親,全家和。”家庭內部婆媳關系最微妙難處。處理得好,婆媳各自“愛屋及烏”,彼此就融洽;反之則會出現裂痕,難以彌補。封建社會婆媳關系自是不平等的,“多年的大路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形成了婦女壓迫婦女的惡性循環,媳婦必須俯首聽命于婆母。蘭芝應不會是違背焦母意愿嫁進焦家的,但婚后卻不討婆婆歡心,日子并不順心。“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蘭芝結婚兩三年仍無子嗣,焦家傳宗接代的大事不免左右婆婆對媳婦的態度。于是焦母用了不少方式來虐待兒媳:勞作懲治,誣她無禮,鄙視出身……可焦母雖難纏,卻也還沒要強行遣歸兒媳。從蘭芝自述中,證明了最先提出要離開焦家的是蘭芝自己。正當婆媳關系緊張時,兒子竟替媳婦說話,無異于火上澆油,于是就有了焦母的順水推舟:“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至此,不堪凌虐的蘭芝的遣歸就成了必然。所以,如果僅從焦母嫌棄蘭芝,就直接認定焦母就是造成蘭芝不幸的最終原因,那似乎對焦母太苛責了。
2 婆媳關系的中介點焦仲卿——焦母形象的環境襯托
蘭芝命歸黃泉,我們在譴責焦母、劉兄借助封建禮教殺人的同時,也不可忽視焦仲卿的作用。都說兒子是婆媳關系中十分重要的中介。中介作用發揮得好,可以加強婆媳情感聯系;反之,則易成矛盾焦點,出現“兩面受敵”的困境。這對婆媳,明爭雖無,暗斗常在,關系緊張客觀存在。焦母主持家政,仲卿長期受母親威逼,順從適應;在外,他僅是個廬江府小吏,聽任指使,進取遷職無望。雙重壓迫,最終造就出了外表軟弱而內心已經扭曲的焦仲卿。母“威”妻“烈”,二人水火不容,他為兒為夫,如何處理呢?上堂求告,無果,他“哽咽不能語”,勸妻暫回娘家安心等待,并用“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的無形軟繩來縛住妻子自由。而他所說的還歸不過是“一點幻想的期待,并無什么實際辦法”。此后,聞知蘭芝將嫁太守之子,面對“同是被逼迫”在痛苦中無助掙扎的蘭芝,他卻冷冷地擲出了“賀卿得高遷”的譏諷和“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的自嘲。這雖是他自身痛苦無望情緒的宣泄,但更是對“食言”妻子的致命一擊,至此蘭芝所有退路都被切斷了,他最終將性情剛烈的蘭芝送上了黃泉路。這恰恰是他扭曲內心進發出的破壞報復行動。不僅如此,他還“故作不良計”“令母在后單”,選擇了自縊的極端報復方式。
如果從故事后來的發展來看,焦母溺愛兒子,這種愛本身的強烈排他性使她嫌棄出色的媳婦,這一切僅僅是宣告了蘭芝的不幸,也許還算不上天大的不幸。而焦仲卿在婆媳矛盾上及至故事后來的發展推進中扮演的角色才是蘭芝更大的不幸。他作為中介,本應幫助這對婆媳多作溝通,從中周旋疏導,消除彼此心理障礙,增進兩個女性間的情感。可他卻走了一條從“順應”到“反叛”、“報復”、“破壞”、“毀滅”的路。焦仲卿作為封建禮教的受害者,同時也成了這種流毒的幫兇。
優秀文學作品中的典型人物“由孕含著豐富的社會人生意蘊和文化心理意蘊的普遍性、特殊性和個性三個層次互相交融的一種多維的形象結構,是一個既有深刻的社會價值,又有高度的審美價值的完滿而有生氣的性格整體”。我們在解讀焦母這個典型形象時,如能對她所處的社會背景、家庭出身、文化教養、生活經歷等諸多方面的因素加以分析,形象的品評就會更多元立體,客觀豐滿,而不至僅停留在“惡母”、“惡婆婆”的單薄概念層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