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言語交際的言據性研究

本文為廣東工業大學青年基金資助項目“言語交際的言據性研究”的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072086。

作者簡介：賴小玉(1979) 女，漢族，講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在讀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語用學、社會語言學。

摘 要：言據性是指說話者交待信息來源或表明對信息真實可靠性的承諾的語言現象。文章以漢語言語交際為語料，以順應論為理論框架，提出漢語言據性可分為感知、推理和傳聞三大類，概括其語言表達形式，分析說話者使用言據性表達所受的語境制約因素和順應的過程，最后總結出漢語言據性表達的語用功能。

關鍵詞： 漢族言語交際 言據性 順應論 語用策略

中圖分類號：H 03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23X(2009)03008504

語言的言據性（evidentiality）①是近年來興起的一個新研究課題，它主要是指說話者在陳述一個命題時指明其信息的來源及表明對該信息真實可靠程度的承諾。目前對言據性的研究主要是從詞匯和語法范疇來研究其表達形式及功能。言據性研究能幫助人們更好地利用語言的詞匯和語法手段來表達意義并表明對信息可靠程度的承諾，同時也使聽話者能更準確地把握說話者的意義及其態度。西方語言學界針對不同語言的言據性研究已有很多，但我國語言學界對語言言據性的研究才剛剛興起，對漢語言據性的研究更是處于起步階段。

本文擬從語用學角度研究漢語言語交際中的言據性現象，在順應論的框架下結合漢語言據性的語言表達形式，分析說話者使用言據性表達所受的語境制約因素和順應的過程，最后總結出漢語言據性表達的語用功能。本文旨在通過對漢語言據性現象作出較深層次的分析，以期引起更多學者的關注。

一、 相關研究回顧

言據性研究最早是針對美洲的印第安語，該語言的本族人在陳述一個命題時必須加上動詞后綴來表明其信息的來源。具體說來，說話者必須表明其信息是直接看到的、聽到的還是從間接證據推導出來的，或者是從其他人那里以“傳聞”的形式聽說的。盡管國內學界對言據性研究的關注較少，但20世紀80年代開始也陸陸續續地有學者涉及此研究領域。呂叔湘把漢語中類似的言據性表達列在“傳信”和“傳疑”范疇之下。［1］胡壯麟借鑒了Chafe的觀點，在功能主義的理論框架下從信息來源和認知方式兩個方面對漢語言據性的類型和表現形式作了討論。［2-3］嚴辰松主要是介紹Chafe的言據性定義和分類并結合英語例子進一步解釋說明。［4］張成福、余光武以漢語插入語為例討論了漢語的言據性表達，提出插入語言據性表達的等級關系。［5］牛保義對國外言據性研究的發展及部分成果作了簡要介紹。［6］房紅梅從言據性研究的發展歷程入手，探討了言據性的定義和分類問題，并概括了言據性的研究角度。［7］朱永生把言據性分為目擊型和非目擊型兩類，分析動詞、助動詞、副詞、形容詞和名詞等詞匯手段如何體現漢語的言據性。［8］

從以上對國內相關研究的回顧可以看出，國內學者主要是介紹國外言據性研究的發展及相關成果，且為數不多的現有研究中也還存在著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張成福、余光武從言據性的功能入手分析言據性的語言表達形式，卻忽視了功能與形式之間不存在一一對應的關系，他們提出的漢語插入語傳信功能的等級關系（陳實功能＞總結功能＞推測功能＞闡釋功能＞轉述功能）也是大有爭議的。朱永生對漢語言據性句式實現手段的分析也無法從相關文獻中找到合理的理論依據，其可行性有待進一步商榷。

本文綜合文獻對于言據性定義的廣義和狹義兩派觀點，認為信息的來源與信息的可靠程度之間有一定的聯系，因此筆者認為言據性是指說話者的信息來源及其對信息真實可靠程度的承諾。筆者在充分觀察語料的基礎上把漢語言據性分為三大類：感知（sensory）、推理（inferential）和傳聞（hearsay），并在順應論的理論框架下分析漢語言據性這一語言現象的內部機制。

二、 順應論的主要內容

Verschueren在他的新著Understanding Pragmatics中完善了順應論。［9］順應論強調語言使用的過程就是語言選擇的過程，也就是說，人們使用語言的過程是一個基于語言內部和外部原因、在不同的意識程度下不斷作出語言選擇的過程。語言具有變異性、商討性和順應性的特征。變異性是指語言具有一系列可供選擇的可能性，且此系列是不斷變化的。商討性是指語言選擇不是機械地嚴格按照規則，或固定地按照形式－功能關系作出，而是在高度靈活的語用原則和語用策略的基礎上來完成。順應性是指語言使用者能從可供選擇的不同語言項目中作出靈活的選擇，從而盡量滿足交際的需要。順應性是語言使用的核心，它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語言使用過程中的選擇必須順應各種語境因素，包括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和心理世界等因素。

三、 漢語的言據性

語言言據性最初是一個語法范疇，通過動詞的后綴來體現信息的來源。由于漢語沒有詞形的屈折變化，因此漢語言據性不是一個語法范疇，它的語言表現形式很復雜，包括動詞、助動詞、名詞、副詞和某些短語結構等。本文的語料來自于筆者記錄的日常言語交際和訪談類節目的部分討論內容，兩者都是對言語交際的真實再現。文中未注明出處的例子來自于發生在筆者身邊的日常交際。

（一）漢語言據性的分類

1. 感知類

感知類言據性是指信息來源于說話者的感覺所知，它可分為視覺和非視覺感知，主要由感官動詞如“看見”、“聽見”等體現。

例1. 和迅：您能給我們形容一下當時的情形嗎？

桂浩明：當時我看到很多大戶眼淚都掉下來了，在證券公司門口放鞭炮、敲鑼打鼓。《動蕩-中國股市高端訪談錄》［10］

2. 推理類

推理言據性是指信息來源于說話者的推理，它包括基于常識和現實證據的推理，表現形式通常有認知動詞如“覺得”、“認為”等和情態副詞如“可能”、“必然”等。

例2. 和訊：您認為現在中國有沒有出現全民炒股的情況？

陳繼武：我覺得很難說是全民炒股，畢竟還有很多人沒有參與。

《動蕩-中國股市高端訪談錄》［11］

3. 傳聞類

傳聞言據性表明信息來源于除說話者之外的其他人，它包括表明或不表明具體來源的傳聞，通常可由“根據——”等短語結構實現，如：

例3. 和迅：有觀點認為，市場本身就需要調整，只不過一直沒調，印花稅出臺正好給市場一個調整的理由。您怎么看？

黃湘源：市場本身要調整，和政策干預的調整是兩回事。根據格林斯潘的觀點，市場的泡沫應該讓它自己去戳穿，這遠比政策干預導致的對投資者的傷害小得多。

《動蕩-中國股市高端訪談錄》［12］

（二）漢語言據性的順應性

按照順應論的觀點，任何語言的使用都是不斷選擇的過程。是否使用言據性表達并不影響話語的命題內容，但卻能表明說話者對其信息可靠程度的態度。由此，使用言據性表達也是說話者進行語言選擇的結果。它是說話者為了實現交際意圖而采取的一項交際策略。

1. 對交際語境的順應

在不同語境下，說話者選擇言據性表達會呈現一定的規律。說話者使用言據性表達的語境分為以下三大類：客觀轉述事實；表明對信息真實性有把握，意圖說服聽話者；只表明觀點，并不承諾信息的真實可靠性。在這三類不同的語境下，說話者會選擇不同的言據性表達來實現其交際目的。

（1）客觀轉述事實

在客觀轉述事實時，說話者一般使用如“據報道”等表傳聞的言據性表達。

例4. C：這次地震很嚴重啊。

G：是的，據報道，到16日14時，死亡已經有22069人了。

（2） 愿意承諾信息的真實可靠性

說話者對其信息可靠度有把握時，經常會使用已表明具體引用來源的傳聞類言據性表達，如“——表示”、“——說”、“——認為”等；也可能使用視覺類的感知言據性表達，如“看見”等；同時還會借助一些肯定程度高的表推理的副詞，如“肯定”、“絕對”、“必然”等。

例5. 趙曉：您對股市后期怎么看？

張維迎：——所以我推理利率肯定會下調，而這樣下調了，將有大量資金出來要尋找新的投資渠道。國內的投資渠道不多，股市是主要渠道之一，所以必然會有熱錢流向股市，股市必然大漲起來。

《問計中國經濟學家：中國頂尖經濟學家對話錄》［13］

（3）不愿意承諾信息的真實可靠性

說話者在只是表明自己的觀點，而不愿意對信息真實性負責任的情況下，更多是使用肯定程度低的表推理的詞匯短語結構，如“我認為”、“我覺得”等，同時兼有使用未表明具體引用來源的傳聞類言據性表達，如“聽說”、“據說”等。

例6. 王志：我在網上看到一篇評論文章說，在中國，關系對于財富積累來說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胡潤：我認為這個是不對的，——現在我認為有更多的人要靠自己才能在中國大陸做大。

2006年8月16日中央電視臺《面對面》節目

2. 對心理世界的順應

言據性表達的使用還是說話者順應其心理世界的結果。心理世界在本文主要是指說話者在特定語境下的目的或動機，如為了表示禮貌，或者是為了說服聽話者等。

例7. L和H是同事，L打電話咨詢H有關年度考核的事。

L：看來我明天得打個電話問問情況，怎么會把我的（考核）返回重審呢？

H：我覺得你還是自己回去，當面才能說清楚，電話里說不清楚。

L：嗯，你說的有道理。

“我覺得”表明信息是說話者的主觀判斷，該信息不具有完全的真實性。上例中，H借助“我覺得”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緩和了異議表達的語氣，保全了L的面子，讓L能較容易地接受其觀點。如果H沒有使用言據性表達，只是說“你自己回去”，那么他的建議就成了命令，讓L產生被強加的感覺，H的好意也就不容易被L接受了。可見，言據性表達的使用是說話者順應其心理世界的結果，它在很大程度上有助于說話者實現其交際目的。

(三)漢語言據性的語用功能

從前文詳細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言據性是語言選擇和語言順應的結果。它的三大語用功能在漢語言語交際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1. 表明信息來源及說話者對信息內容可靠性的相應承諾程度

表明信息來源是言據性表達最根本的作用，也是言據性研究的出發點。說話者可以借助不同的信息來源來表達他愿意對命題內容可靠程度所承擔的責任。

例8. 筆者在吃飯時無意中聽到旁邊一對夫妻的對話

W：給他買點山楂、銀耳。

H：他喜歡吃，是嗎？

W．應該喜歡的。

H：應該啊？

W：我覺得是吧。

妻子使用表推理的詞匯“應該”來表明其信息來源于主觀推理，在丈夫試圖讓妻子確認其信息可靠性時，妻子仍然使用“覺得”來表明信息的主觀推理性。這樣，妻子表明她對話題的真實程度信心不足、沒有把握，不能夠為命題內容的可靠性作出百分之百的承諾。相反，如果妻子使用“我聽他說的”等其它語言來表明信息來源，那么妻子對信息可靠性的承諾意愿也隨之改變。

2. 增強交際語言的說服力

由于不同的信息來源對應說話者對命題內容不同的承諾程度，因此說話者可以在同時具有多個不同信息來源的語境條件下，有意識地選擇實現其交際目的所需的信源表達。即說話者可以通過言據性表達來有效地提高其語言的說服力。

例9. G、C和S三個同學在吃S從農莊摘回來的新鮮楊桃

G：我不洗了，直接削皮吃，我怕它有農藥。

S：不會的。楊桃一年四季都有，產量很大的，沒必要灑農藥。

C：不會吧，一年四季都有？不可能吧？

S：種楊桃的那個人說的，楊桃就兩個月開花，其它時候都結果。

C：哦。

“種楊桃的那個人說的”實際上就是“根據種楊桃的那個人”，它表明信息來源于“傳聞”，但因為在這個對話的情景語境下，種楊桃的人代表著有關楊桃知識的權威，引用權威的話理所當然能增強說話者話語的說服力。這從例子中也能夠看出，在S引用種楊桃的那個人的話之后，C沒有進一步提出疑問，而是接受了S的說法，實則是S為了實現說服C的交際目的而有意識地選擇表明信息來源于權威這一言據性表達的結果。

3. 產生禮貌等語用效果，協調人際關系

在漢語言語交際中，運用言據性表達可以把話說得含蓄婉轉，特別是在發生威脅面子行為時，言據性表達常起到緩和語氣，保全對方面子的作用，這對交際雙方都是有益的。例如：

例10. G：（高興地）明天去逛街吧。

C：可能不行哦，我明天有同學要來。

C因為要接待同學其實是肯定不能去逛街的，但如果C直接說“不行”則顯得語氣生硬，G容易產生善意邀請被直接拒絕的不快。因此，在G發出邀請時，C故意用表示不肯定的副詞“可能”來避免尷尬，從而給G一個臺階，保全了她的面子。可見，說話者借助言據性表達顧及了對方的面子要求，又得體、巧妙地向對方傳遞了信息。

四、 結語

言據性表達是說話者進行語言選擇的結果，它是一項交際策略，說話者在交際過程中為順應各種語境因素而使用言據性表達，通過這一語用策略可以實現不同的語用功能，進而達到交際目的。另外，言據性的功能與形式之間沒有一一對應的關系，語境因素會制約言據性的實現。

言據性研究具有實際的應用價值，它能使我們把握說話者如何表述自己所提供信息的來源，從而幫助我們從社會或心理的角度分析說話者愿意為自己提供的信息承擔多大的責任，愿意為語言交際做出多大程度的投入。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僅從詞匯、短語手段分析了漢語言據性的表達方式，句式、語篇等對言據性的表現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evidentiality的翻譯有幾種：張伯江（1997）譯為“傳信范疇”；胡壯麟（1994）譯為“可證性”；徐盛桓譯為“實據性”；房紅梅（2006）譯為“言據性”。本文沿用“言據性”，取之“言之有據”的含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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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fe W. Nichols J. Evidentiality: The Linguistic Coding of Epistemology ［M］. Norwood: Ablex. 1986. 138-145

［4］嚴辰松.語言如何表達“言之有據”－傳信范疇淺說［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 2000(1)：4-7

［5］張成福，余光武.論漢語的傳信表達——以插入語研究為例［J］.語言科學，2003(3): 50-58

［6］牛保義.國外實據性理論研究［J］.當代語言學，2005(1)：53-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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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朱永生.試論現代漢語的言據性［J］.現代漢語，2006(4):331-337

［9］Verschueren J. 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0. 76-87

［10］［11］［12］和訊網.動蕩-中國股市高端訪談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48，68，78

［13］趙 曉.問計中國經濟學家：中國頂尖經濟學家對話錄［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92

Evidentiality in Chinese Verbal Communication

LAI Xiaoyu

(School of Business，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angzhou， Guangdong 511495， P. R. China)

Abstract:

Evidentiality refers to the speaker’s expression of information source and his commitment to the reliability of the information. This study is to analyze evidentiality in Chinese verbal communication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Verschueren’s Adaptation Theory. Evidentiality is categorized into three types: sensory， inferential and hearsay. Contextual constraints and adaptation process are discussed and pragmatic functions of evidentiality are concluded in this paper.

Key words: Chinese verbal communication; evidentiality; adaptation theory; pragmatic strategy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賈俊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