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宇紅(1966),男,漢族,教授, 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理論語言學。
摘 要: 詞語縮略基于人類普遍存在的轉喻認知思維。詞語縮略的過程是語言轉喻的映射過程,包括語言形式層面的局部映射和語言概念層面的整體映射。縮略語的理解與詞語縮略是互逆的認知過程,人們通過自身具有的轉喻認知思維能力并借助常規關系和語境制約來達到對縮略語意義的正確理解。
關鍵詞: 語言詞匯 詞語縮略 轉喻思維 轉喻映射 縮略語轉喻機制
中圖分類號:H 31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1623X(2009)03006604
一、 詞語縮略的認知思維基礎
(一)認知語言學的轉喻觀
認知語言學認為,轉喻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修辭手段,而是一種普遍存在的語言現象,更是人們的一種思維和行為方式。我們的思維和行為所依賴的概念系統從根本上說具有轉喻的性質。Lakoff Johnson指出,轉喻和隱喻一樣,是我們日常思維的一種方式。它以經驗為基礎,遵循一般和系統的原則,并被用于組織我們的思維和行為,屬于一種認知方式和現象。他們認為轉喻主要用于間接指稱,如:用the crown 借代the monarch,換言之,轉喻所表示的是一個實體與另一個實體之間的“代表”(stand for)關系。[1]Lakoff把轉喻看作是發生在同一個理想化認知模型(ICM)中的替代關系。如果說隱喻是在兩個不同的概念域之間的映射,那么轉喻是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中的運作。[2] Langacker認為轉喻的實質在于在心理上通過一個概念實體去把握另一個概念實體。他把轉喻定義為“一種參照點現象,是一個實體通過轉喻表達以參照點的方式為目標體提供心理通道的過程。”[3] Raen Kvecses在借鑒他人的成果基礎上,提出了一個廣為人們接受的新定義:轉喻是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中,一個概念實體(即源域)為另一概念實體(目標域)提供心理通道的認知操作過程。他們還提出了符號ICM和符號轉喻(sign metonymies),從而揭示了語言的本質。他們認為,語言在本質上就是基于符號轉喻的,因為我們沒有其他更簡捷的方式來表述、交流我們的概念,人類正是因為具有這一轉喻思維方式,才創造了語言來表達大腦中的知識。[4]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才注意不到語言的轉喻本質。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語言起源于人類的轉喻思維,應當說我們賴以生存的是轉喻而不是隱喻。
由此可見,轉喻不僅僅是一種修辭手段,也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象,更是一種思維方式。轉喻認知思維是人類語言得以存在的重要基礎之一。
(二)轉喻思維與詞語縮略
人們何以將一個復雜的句段(詞或短語)壓縮或節略成形式簡單的縮略語后何以仍能保持原義不變?詞語縮略的認知思維基礎是什么?我們認為,這是由于人類普遍具備轉喻思維的能力,即人們能夠通過轉喻思維由某事物聯想到與之相鄰近和相關的事物。這種思維能力的基本表現形式為:部分代替整體;整體代替部分;容器代替內容;材料代替物體;生產者代替產品;地點代替事件;被控代替控制人/物;原因代替結果;等等。在詞語縮略上所表現的是語言形式上的部分代替整體的轉喻關系。
在語言交際中說話人或作者在表達時會盡量精簡所說的內容以減輕自己在語言交際過程中所付出的心力,同時他又要盡量使聽話人或讀者在解讀話語時則要盡可能推知更多的信息,并最終達到對話語的正確理解,實現語言交際中的互明。因此,說話人(或作者)在語言交際中通常會使用具有提示作用的詞語或語素。在很多情況下,這些具有提示作用的詞語或語素就是說話人(或作者)將某些較長的詞或短語縮略而成的縮略語。縮略的方法就是從原詞語中抽取一部分語素重新組合,從而產生新的語言形式。被抽取的這一部分語素具有一定的提示作用,能幫助聽話人(或讀者)正確理解說話人(或作者)所表達的話語意義。縮略語和原詞語之間在語言形式上是部分與整體的關系。例如,人們將“博士生導師”縮略成“博導”,正是由于人們能夠從原詞語中的一部分組成要素“博”、“導”通過轉喻的認知思維方式推導出它們的原詞語形式。這一認知過程和上文所列舉的對樹和相片的認知過程是相同的,即從事物的一部分來把握事物的整體。但是,從說話人或作者角度來看,他們也正是使用了部分轉喻整體的方式對較長而復雜的詞語進行縮略。
由此,我們認為詞語縮略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語言現象,更體現了一種人類普遍的認知思維方式,即人類能夠通過事物的一部分去理解和把握事物的整體。這種認知思維方式就是轉喻。
二、 語言轉喻與詞語縮略的過程
詞語被縮略之后語言的形式已經發生了改變,為何還能保持原義?要回答這一問題就必須理解縮略語的生成過程,即詞語縮略的過程。
(一)語言轉喻的兩個層面
Raen Kvecses以ICM為理論基礎,認為轉喻不只具有指稱功能,轉喻在本質上是一種概念現象,是認知加工過程。他們將轉喻分為符號轉喻,指稱轉喻,和概念轉喻,并且著重分析了概念轉喻的具體形式。[5] 與他人不同的是,他們在分析概念轉喻時,也注意到了轉喻中語言形式的變化。李志嶺則以符號學關于能指和所指的區分為依據,區分了基于語言概念的轉喻和基于語言形式的轉喻。[6]
由此看來,語言轉喻可以發生在兩個層面上:一個是語言的概念(意義)層面,另一個是語言的形式層面。這兩個層面上的轉喻關系可以用Raen Kvecses所創的圖1表示:
圖1 概念轉喻
由圖1可以衍生出Raen Kvecses所說的四種轉喻方式:
第一,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 The buses are on strike.——The bus drivers are on strike. (“公交車”轉喻“公交車司機”)。
第二,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 mother for “housewife mother”(概念A-形式A “mother”轉喻其中的一個子范疇概念B “housewife mother”)。
第三,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A: White House (place) for White House (institution) (地點概念形式White House用來轉喻一個同形式的機構概念“White House”)。
第四,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A-形式B: UN for United Nations (概念A-形式A “UN”轉喻同一概念不同形式的“United Nations”) [7]。
我們可以看出,在以上四種轉喻方式中除了第三種在語言形式上沒有變化,而只是概念上發生轉喻以外,其他三種轉喻方式都導致語言的形式的變化。
第一種轉喻方式是基于事體之間的鄰近性,即人們能夠由某事體聯想到與它聯系緊密的另一事體。如在餐館里,服務員常常會說“13號桌點了爆炒豬心”,“8 號桌已經付賬”之類的話,就是用“X號桌”轉喻“坐在X號桌的顧客”使語言表述簡練、經濟和省力,其實質是對轉喻中的本體的語言形式進行了抽取和壓縮,即縮略;第二種轉喻方式使用上位范疇概念轉喻其下位的子范疇概念。因為上位范疇的概念范圍包含了其子范疇的概念,所以前者可以指代后者。但后者不能指代前者,因為后者的概念范圍較小,不能指涉范圍較廣的上位范疇概念。
前兩種轉喻關系具有一定的共性,即使用原詞語中的一個(當然也可能是兩個或多個)詞來代替原詞語。因此,我們將這兩種轉喻關系概括成一種: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前兩種合并),簡而言之,就是在形式A轉喻形式B的同時概念A也轉喻了概念B。用上面的例子來看,就是用bus轉喻bus driver和用mother轉喻housewife mother,這說明在這兩個轉喻中除了語言的概念發生改變之外,本體的語言形式也受到了縮略從而產生了形式更為簡潔的喻體,也就是說語言的形式和概念兩個層面都發生了轉喻。
至此,我們認為從語言的形式和概念兩個層面來看,語言轉喻分為三種情況:語言的概念發生轉喻而形式不發生轉喻,即“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A”;語言的形式發生轉喻而概念轉喻不明顯,即“概念(B)-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不同語言的形式和與之對應的概念同時發生轉喻,即“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 李志嶺將前兩種情況分別稱為基于語言概念的轉喻和基于語言形式的轉喻。[8]我們將第三種情況稱為基于語言形式和概念對應關系的轉喻。在后兩種轉喻中,由于語言形式層面上的轉喻是采用較長而復雜的詞或短語的一部分替代整個詞或短語,從而使語言形式得以簡化,例如使詞語得以縮略,因此,這為詞語縮略現象提供了理論依據。
(二)詞語縮略的過程
語言轉喻不僅可以發生在概念層面也可以發生在語言的形式層面。發生在語言概念層面上的轉喻使得語言的意義發生改變或延伸,而發生在語言形式層面上的轉喻則使得語言的形式更為簡練。詞語縮略過程中雖然既有概念層面上的轉喻又有形式層面上的轉喻,但主要表現為語言形式層面上的轉喻。認知語言學家(如Lakoff)認為轉喻所涉及的是同一個理想化認知模型中兩個概念之間的映射。[9]詞語縮略這種特殊的轉喻過程正是轉喻中本體(原詞語)與喻體(縮略語)的映射過程。通過上文的討論,我們得出后兩種轉喻方式都會產生詞語縮略現象,所不同的是:在“概念(B)-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中,本體的概念B完全映射到喻體中填補了其空缺概念(B);而在“概念A-形式A轉喻概念B-形式B”中則是本體的概念B 被映射到喻體中替代了喻體的概念A。
我們將詞語縮略與轉喻映射視為同一過程,這一轉喻映射同時發生在語言概念層面和語言形式層面上。換言之,在詞語縮略過程中,除了原詞語的形式被轉喻為縮略語的形式之外,原詞語的概念也同時映射到縮略語上,或填補了縮略語概念或意義上的空缺,或替代了縮略形式本身所對應的概念,使縮略語得以保持原詞語意義,不至于讓人誤解。
總的說來,詞語縮略的轉喻映射方式有以下三種:簡單映射,平行映射,和重疊映射。
簡單映射(simple mapping)。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具體地說,是縮略ICM)內,原詞語中的一部分(通常是較為突顯的一部分)發生映射,從而產生縮略語,同時原詞語整體的概念也映射到縮略語中。漢語中的截取縮略和英語中截短縮略(clipping)是基于這種簡單轉喻映射的。 例如:清華大學——清華;復旦大學——復旦;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軍;airplane/aeroplane——plane;autobus——bus;等等。
平行映射(parallel mapping)。這是一種復雜的轉喻映射。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即縮略ICM)內,原詞語被拆分成兩個或多個詞或短語,這些詞或短語整體概念和部分形式分別同時映射到原詞語中。漢語詞語縮略中的縮合(如,北京大學——北大;放棄權利——棄權)和英語中的首字母縮寫詞(initialisms)(如UN,BBC),首字母拼音詞(acronyms)(如NATO,UNESCO),以及拼綴詞(blends)(如motel,smog)等都是由這種轉喻映射產生的。在有的詞語縮略現象中,如,British Broadcast Corporation——BBC,奧林匹克運動會——奧運會等,原詞語形式較長,但他們的轉喻映射方式也是平行映射,只是在映射中原詞語被拆分成更多的部分而已。有時本體(原詞語)被拆分成幾個詞形后,有的詞形與其對應的概念被完整地映射到縮略語中,如:醫科學院 —— 醫科 + 學院 —— 醫學院。
重疊映射(overlapped mapping)。在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ICM)內,當原詞語形式被拆分成的幾個詞或短語具有某個相同的要素(語言形式)時,這個相同的要素便得以突顯并對應著不同的概念多次被映射到縮略語的形式中。重疊映射中的語言概念映射與平行映射相同。這個被反復映射的要素通過人們的標數和概括便產生了縮略語形式,標數概括的公式為:數詞(+量詞)+ 相同要素。漢語中的數字縮略(或稱統括縮略)正是屬于這種轉喻映射方式,例如:湖南、湖北——兩湖,廣東、廣西——兩廣,等。“三好”(身體好、學習好、工作好),“五講”(講文明、講禮貌、講衛生、講道德、講秩序)等也是由這種轉喻映射形成的,只是原詞語被拆分成更多的詞形和相同要素的映射次數更多而已。
以上三種轉喻映射方式清晰地闡明了在詞語縮略過程中不僅語言的形式(詞形)發生了映射,語言的概念也同時發生了映射。所不同的是,形式層面上的轉喻映射是局部的,即原詞語形式僅有一部分被映射而構成縮略語形式,而概念層面上的轉喻映射則是整體的,即整個原詞語的概念都被映射到縮略語中。正是由于詞語縮略中發生了語言形式上的局部映射和語言概念上的整體映射,因此詞語被縮略后雖然語言形式被簡化但概念和意義卻仍保持不變。
三、 縮略語的理解
縮略語的理解是詞語縮略過程的相反過程。由于人類具有轉喻的認知思維能力,即能夠由事物的局部聯想到整體,或由整體聯想到局部,或由甲事物聯想到與之相關的乙事物,等等。因此人們能夠從由原詞語的局部形式構成的縮略語形式聯想到原詞語的完整形式,并從而理解原詞語的所代表的概念或意義。
轉喻借助于同一理想化認知模型類的常規關系(stereotypical relationship)來構建。因此,轉喻的理解也是借助于常規關系。“常規關系是客觀事物中的一種現實關系,是一事物與其他事物之間的聯系。”[10]這種關系一旦被固定在人們的意識中就會形成一種常規范型(stereotypical pattern),一種思維定勢,即一提到甲事物就會讓人聯想到與甲相關的乙事物。[11] 例如:The buses are on strike. 很明顯,公交車是事物,不會“罷工”。這句話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質量準則,造成了概念的錯位。但是人們可以借助常規關系,由“公交車”聯想到它們的操縱者“公交車司機”,從而得以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詞語縮略主要表現為語言形式層面上的轉喻,因而與概念轉喻的理解略有不同。但是縮略語的理解同樣也需要借助常規關系,而這種常規關系通常是在詞語縮略的過程中即已形成的。因此,對于縮略語的理解通常是對詞語縮略中轉喻映射過程的再現和反省。例如:他在復旦教語言學,是一位博導。“復旦”和“博導”的使用違反了合作原則中的數量準則,是不完整的語言表述。但是,人們可以根據轉喻認知思維并借助常規關系,將部分詞語形式“復旦”還原、闡釋為“復旦大學”,將“博”闡釋為“博士生”,“導”闡釋為“導師”,那么合起來“博導”就可以闡釋和補足為“博士生導師”。
此外,縮略語的理解還受到語境的制約。因為同一個縮略語形式可能在不同的地方、不同情境、不同的社會群體中所代替的是不同的原詞語形式。例如,“人大”這個縮略語在教育領域(尤其是大學范圍)內使用時, 常用來指“人民大學”; 但進入政府領域,則用于指代國家、省、地、市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南大”在全國高校范圍使用時, 一般指“南京大學”; 在江西省(南昌市)指“南昌大學”, 在天津市則指“南開大學”。“南開大學”在全國高校領域通常略作“南開”, 但“南開”在天津的中小學系統則指“南開中學”,而在天津市政府部門則用于指“南開區”或“南開區政府”。
由此可見,縮略語的理解是以人類轉喻認知思維為基礎,借助常規關系和語境制約來完成的,它是詞語縮略的轉喻映射的相反過程,可以用下圖(圖2)表示:(圖中的箭頭連線表示理解和推導過程)
四、 結語

圖2 縮略語的理解
詞語縮略是一種普遍存在語言省略現象。詞語的形式之所以能夠被縮略是因為人類普遍具有轉喻的認知思維,即能夠由事物的局部聯想到整體,或由整體聯想到局部,或由甲事物聯想到與之相關的乙事物,等等。詞語縮略的過程是轉喻的映射過程,包括語言形式層面的轉喻映射和語言概念層面的轉喻映射。形式層面上的轉喻映射是局部性的,而概念層面上的轉喻映射則是整體性的。正因為如此,詞語被縮略后語言形式被壓縮和簡化后而意義卻仍能保持不變。縮略語的理解與詞語縮略是一對逆向認知過程。人們以轉喻認知思維為基礎并借助于常規關系和語境制約來達到對縮略語意義正確理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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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onymic Mechanism of WordShortening
LIU Yuhong1, HUANG Yuanlong2
(1.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jing University of Aeronautics and Astronautics, Nanjing, Jiangsu 210016, P.R.China; 2.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Hunan 411105, P.R.China)
Abstract:
Wordshortening is based on the metonymic thinking commonly existing among human beings and the process of wordshortening is by nature one of metonymic mapping between two linguistic units, including partial mapping in form and holistic mapping in concept. Understanding shortened words is just the opposite of shortening words. Based on metonymic thinking ability and by virtue of stereotypical relationship as well as contextual restraints, people are able to understand a certain shortened word correctly.
Key words: vocabulary; wordshortening; metonymic thinking; metonymic mapping; understanding shortened words
(文字編輯、責任校對:賈俊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