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被一陣悲慟催醒,夢中又出現父親的身影。伴隨著父親逝世三周年祭日的臨近,思念父親之情也是日甚一日,這些天里竟然接連在夢中見他老人家好幾次!夢中的父親依然穿著生前那身他最喜愛的深藍色中山裝,依然在房前屋后忙忙碌碌,臉上依然是那極燦爛的笑容……
父親在人世間活了六十四個年頭,大半生不知道幸福是何滋味。童年、少年完全是在苦水里泡大的,七歲便沒了娘,靠吃百家飯長大,從未穿過一雙像樣的棉鞋,冬天里凍爛的雙腳疼得讓他在夜里無法入眠。對于鄰家人的白眼和玩伴經常的惡語相向,父親早就習以為常。殘酷的環境往往是最好的老師,它磨礪了父親堅忍不拔的性格。后來常聽他說起這樣的話:“困難是暫時的,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咬咬牙就挺過去了。”
我們四個兒女相繼出生的那些年景,也正是父親甩開膀子大干事業的最輝煌時光。這期間,由于父親是“科班”畢業,所以倍受公社領導和修配廠廠長的器重,他承擔起了公社所有農機駕駛員培訓、農機修理的重任。每到春耕秋收時節,父親幾乎每天都是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各村的社員和拖拉機駕駛員大多與父親熟識,總是留父親在自己家里吃飯,喝上幾杯才肯放人回家。
然而,在經歷了企業轉制的“陣痛”后,輝煌一時的修配廠倒閉,父親下崗了。由于長期從事農機技術工作,父親對諸如耙地、播種、看水、收割等農活不太熟悉,因此常被人戲稱為“半拉子”。面對突如其來的人生變故,父親曾有一段時間變得沉默寡言,從不吸煙的他,手指間也夾起了紙卷煙,沒事就坐在那里“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霧。不過很快,他就操起鐵鍬,穿上靴子,天剛蒙蒙亮就下到自家的責任田里勞作,一干就是一天。
我和姐姐當時正在上中學,有時放學后也去地里幫父親一把,所以常能聽到那些長年干農活的人對父親發出的冷嘲熱諷:“怎么樣,風光不在啦?”“別看你擺弄拖拉機是把好手,干莊稼活你也就是個‘半拉子’”。聽到這些話,我氣得不行,可父親卻沖那些人笑笑:“干好干孬咱們一樣吃大米,誰服誰呀?”父親本來很單薄,剛下農田干活的那段時間里,他顯的更瘦削了。即便是這樣,他仍不忘時時叮囑我們要學會適應環境,敢于面對困難的挑戰,“好好學習,只有知識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1984年高考,我落榜而歸。那時心情整天都被一層陰霾籠罩著,無助、失意、彷徨、絕望……特別是看到每天扛著農具一身疲憊的父親,我更是無顏以對,感覺自己就像是這個家庭的累贅。父親把這些都看在眼里,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稍早些,看我正十分沮喪地躺在炕上盯著天棚發呆,于是他就湊過來溫和地問我還想不想念書了,我半天沒有回答,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過了許久,父親拍了拍大腿,“書還得念啊,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學!”我沒有辜負父親的期望,經過一年的復讀,1985年9月,我以總分名列東北三省美術類考生第一的成績,如愿考入東北師范大學美術系本科班。
為了彌補心中的缺憾,三年前的一個夏天,我們一家三口和父親遠赴山東旅游,在浪花飛濺的青島石老人海灘,在威海北洋水師提督府遺址,在巍巍泰山之巔……父親的笑始終掛在臉上,他步履生風,常常把我和兒子、妻子遠遠地甩在后面。我猜得出父親此時的心情該有多么愜意啊!回來后,父親總是把這次山東之行的照片影集帶在身上,遇到熟悉的老伙計就拿出來給他們“顯擺”一番,弄得人家羨慕地直咂嘴。父親說他還有一個心愿未了,那就是到北京去看看,看看天安門廣場、毛主席紀念堂、故宮和長城……我當時只是說,這很容易啊,隨便哪個周末就坐火車去了。后來由于工作繁忙,始終沒有安排上陪老人家去趟北京。然而,就在我計劃于2006年國慶節帶父親去北京時,他老人家卻突然辭世,讓我懊悔不已。看來滿足父親去北京走走看看的愿望永遠都無法實現了!真應了一位作家的話:如果你想為自己的父母做點什么的話,千萬不要等,立刻去做,否則,你會悔恨終生!
父親的離去使我如同失去一件珍寶,狠狠地讓我的心刺痛了好久。恍惚中,總感覺他只是去了一個常去的地方,并沒有感到他與我真切的永別。父親生前飽受苦難,仿佛來到人世一回只是為了兒女而活,鞠躬盡瘁奉獻一生,自己心里再苦也總是以笑示人,是兒女心中真正鐵打的硬漢。父親生前希望自己和家人要有尊嚴地活著,并時時用一種樂觀向上、坦然輕松的心境去面對種種困難乃至不幸。這種留給兒女的執著品性,將成為我們今后勇敢迎接人生挑戰的一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