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對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描寫并不是魯迅先生小時候所見到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當初面貌,而是經過了重塑和美化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因為,隨著日后閱歷的不斷增加,個體會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對他早期的經驗不斷地進行建構和重塑。
關鍵詞:魯迅 潛意識 重塑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魯迅先生所寫的一篇著名回憶性散文。在這篇散文中,魯迅先生充滿深情地回憶了給他童年帶來無限快樂和美好時光的百草園和同樣充滿快樂和樂趣的三味書屋。在這看似客觀而真實的描寫中,事實上卻暗含著魯迅先生在潛意識中對童年生活的重塑和美化。
什么是回憶?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說:“回憶不僅僅是心理學上證明的那種把過去的事件‘復現’在腦海中的能力。回憶回過頭來思已思過的東西。但作為繆斯之母,‘回憶’并不是去思能夠被思的隨便什么思的東西,回憶是對處處都要求的那種東西的思的聚合。回憶是回憶到的、回過頭來思的聚合。”①也就是說,回憶不可能是過去經歷的簡單復現,回憶只能是回憶到的、回過頭來思的東西的聚合,那些被記憶忘記的、回憶不到的東西,是不可能復現出來的。即使那些被回憶到的東西,因為后天的閱歷、心境、情感的變化,被回憶到的東西事實上也與過去的東西有所不同,人們的潛意識會不知不覺地對其進行重塑和重構。維特根斯坦指出,記憶從根本上來說不是表象和再現的工具和媒體,相反,它是在具體情境中的一種“建構”的過程。②童慶炳先生也說:“藝術家的各種早期經驗往往隨日后經驗,包括理性的思想觀念、感性的情緒知覺等而改變或重塑,其結果是出現了不同于實際經歷、感受的對整個人生、社會的更為深刻的體驗。”③也就是說,隨著日后閱歷的不斷增加,個體會在潛意識中不自覺地對他早期的經驗不斷地進行建構和重塑,這樣以來,我們日后回憶中的早期經驗與我們當初的實際經歷就會出現很大的不同。
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論認識,我們認為,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對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描寫并不是魯迅先生小時候所見到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當初面貌,而是經過了重塑和美化的百草園和三味書屋。
魯迅先生自己在文章中也承認:百草園“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魯迅先生在回憶起來的時候卻說:“那時卻是我的樂園。”本來只有一些野草的百草園,經歷過生活顛簸和人事煩擾的成年的魯迅先生為什么會把它當作樂園?他在文章中又是如何描寫這個樂園的呢?“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在這里我們看到,魯迅先生把“確鑿只有一些野草”的百草園描繪成了一個充滿著歡樂和詩意的極樂世界:蟬在這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直竄向”云霄里,油蛉在這里“低唱”,蟋蟀在這里“彈琴”……這還是客觀的只長滿野草的百草園嗎?再說,幼時的魯迅會產生蟬在“長吟”、油蛉在“低唱”、蟋蟀在“彈琴”的審美感受嗎?這是魯迅回憶中的百草園,是魯迅在潛意識中經過重塑和美化的百草園,它與幼時魯迅所生活的那個百草園已經有了一定的距離。
歷史上的百草園其實很普通,不僅魯迅說它“只有一些野草”,周作人在《魯迅的故家》一書中也認為它“名稱雖雅,實在只是一個普通的菜園”,參觀過紹興魯迅故居的人,也會說,那確實“只有一些野草”。
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魯迅先生對三味書屋讀書生活的描寫事實上也明顯地帶有重塑和美化的痕跡。
長期以來,許多學者認為,魯迅先生對三味書屋的描寫,主要是批判以三味書屋為代表的腐朽、脫離兒童實際的封建私塾教育,表現了作者對束縛兒童身心發展的封建教育的不滿。但仔細品讀作品,我們發現,魯迅先生對三味書屋讀書生活的描寫,也說充滿快樂和情趣的。在三味書屋的后面有一個花園,孩子們讀書之余可以去折臘梅花,尋蟬蛻,還可以捉蒼蠅喂螞蟻,這與在百草園玩耍有同樣的樂趣,只不過不能玩得“太多,太久”罷了。對私塾老師,作品寫道:老師“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則,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而魯迅先生在作品中對私塾老師讀書情態的描寫更可看出作者對私塾老師的親切和幾分喜愛:“后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只有他還大聲朗讀著……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里,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后面拗過去,拗過去。”這位老先生是有點迂腐,可他“迂腐”得多么可愛。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個成年人視角中的“迂腐”得有點可愛的私塾老師。
這種對童年生活的重塑和美化,魯迅自己也是承認的。他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也就是說,回憶中的東西,與客觀事實本身常常是會有差距的。所以會如此,就是因為我們后天的閱歷和生活經驗已經不自覺地影響了我們對過去經驗的印象和認識,我們的潛意識已經不自覺地對它們進行了重塑和修改。
語教版七年級《語文》上冊所選的一篇短文《兒子眼中的父親》很能說明這個問題:
7歲:“爸爸真了不起,什么都懂!”
14歲:“好像有時候覺得也不對……”
20歲:“爸爸有點落伍了,他的理論和時代格格不入。”
25歲:“‘老頭子’一無所知。毫無疑問,陳腐不堪。”
35歲:“如果爸爸當年像我這樣老練,他今天肯定是個百萬富翁了……”
45歲:“我不知道是否該和‘老頭’商量商量,或許他能幫我出出主意……”
55歲:“真可惜,爸爸去世了!說實在活,他的看法相當高明!”
60歲:“可憐的爸爸:您簡直是位無所不知的學者!遺憾的是,我了解您太晚了!”
隨著\"我\"的閱歷的不斷增加,“我”在潛意識中一直不斷地在對“父親”的形象進行建構和重塑,這里既有美化,也有丑化,是美化還是丑化,這主要取決于“我”的生活閱歷和具體處境。當然,主體對過去生活經驗的重塑常常是潛意識的和不自覺的。
魯迅所以把童年生活重塑的如此美好和令人向往,這主要與他當時的生活處境和思想情感狀況有關。
《朝花夕拾》主要寫于1926年2月至同年11月。魯迅所以寫《朝花夕拾》,魯迅說在《朝花夕拾·小引》中說:“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罷……”心情之蕪雜和沮喪由此可見一斑。是什么“紛擾”使他的心情如此蕪雜和沮喪。聯系一下他當時的處境,我們也許就不難明白了。
1925年,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發生女師大風潮事件,在這次事件中,魯迅支持學生的正義斗爭,參加了校務維持會,北京大學教授陳西瀅等卻支持楊蔭榆,并寫文章污蔑學生運動、指責魯迅等人暗中鼓動學生鬧事。魯迅曾寫《忽然想到》、《并非閑話》等文予以反擊。1926年3月18日,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軍艦駛入我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守軍,北京各界人民在天安門集會,后赴段祺瑞執政府請愿,在國務院門前遭到槍擊鎮壓,死47人,傷150余人,這就是震驚全國的“三一八慘案”,女師大學生劉和珍、楊德群也慘遭殺害。魯迅寫了《無花的薔薇之二》、《死地》、《淡淡的血痕中》、《記念劉和珍君》等文章,揭露反動當局的罪行,深切悼念死難者。軍閥政府在慘案發生后就下達了通緝令,魯迅也被列入名單中。為避免軍閥政府的迫害,3月26日魯迅被迫避居北京西城,后移住山本醫院、德國醫院、法國醫院等地,有時住在“一間破舊什物的堆積房”中,“夜晚在水門汀地面上睡覺,白天用面包和罐頭食品充饑”,有時甚至住在地下室。8月26日魯迅離開北京赴廈門大學任教,聘期兩年,但因受人排擠、也因不滿廈門大學的“不死不活”現狀,12月憤而辭職。1935年魯迅回憶他寫作《朝花夕拾》的境況時說:“直到一九二六年的秋天,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而北京的未名社,卻不絕的來信,催促雜志的文章。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花夕拾》……”④
社會的黑暗,生活的顛簸,人事的煩擾,都使魯迅倍感疲憊和沮喪。在這種情況下,魯迅回憶起童年時期那些在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快樂而充滿情趣的生活,無疑倍感親切和溫馨。越是對現實不滿,在內心深處、在潛意識里面越發會感到那種生活的美好和令人向往。而事實上,作家在這里已不自覺地對童年生活進行了重塑和美化。
注釋:
①轉引自金元浦主編的《文藝心理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7頁.
②轉引自金元浦主編的《文藝心理學》[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68頁.
③童慶炳.文藝心理學教程[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88頁.
④魯迅.故事新編·序言[M].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