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武漢有個堪稱珍奇的聲音——小娟。
小娟干凈,美好,天然去雕飾,聲音像是錄音設備洗過,一身白衣,飄飄欲飛。現在錄音設備什么不能干?唱完之后,這兒給你修修,那兒給你抹抹,毛邊、灰塵、雀斑、缺損便沒有了。但小娟卻是天成,現場就是那么完美,比錄音更完美。她與修飾出來的人造美女不同,她的聲音是真生命,一聽就是,有血液,有靈魂,流動、活躍、偶然、隨意發揮,沒有一絲機器味兒。所以小娟也被發燒盯上了,連出了兩張發燒片——2006年《如風往事》,2007年《細說往事》。聽第二張的時候,我嚇壞了,連叫停,停,停,停。我是被小娟的美嚇壞了,被這種美幽禁在這么一個關得嚴嚴的翻唱中嚇壞了。如此下去,小娟也差不多會毀掉,被發燒燒掉。
2008年歲末,聽到了《紅布綠花朵》,新專輯,全部小娟詞曲,聽完了才知道,我其實并不認識小娟。
我一直以為小娟就像我的家人一樣熟悉,無意識中想,她的標志性的輕輕咬音,她的像對著愛人的耳朵輕輕吹氣的喃喃耳語般的歌唱,肯定會在這張唱片里出現。但是沒有,小娟在《如風往事》和《細說往事》里那種高保真的softly killing,沒有再出現,一點也沒有。她帶來了別的東西,我一點兒也不熟悉、一點兒也沒料到的東西,并且,聽完了,幾乎一點兒也說不出什么話來。
《紅布綠花朵》就是一種空。如果我要最老實地寫下我的真實感受,我會寫:聽《紅布綠花朵》,冒號,然后空上2000字的格子,然后,日期。
2000字的格子,就是那感受。空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必須、一定要、實實在在地,空2000字的格子。那么一段空,那么大,就是有。但是有什么呢?沒想,沒管它;聽完,沉默,發呆,或不發呆,什么也不留下。
小娟把我置空了!這么一個21世紀的從早忙到黑的中國可憐蟲,在她的歌聲里卻無念,無想,只一味靜下來,這就是《紅布綠花朵》的境界。
《紅布綠花朵》的小娟更像是1980年代的齊豫,聲音像,境界也像。但這么說我又想扁我自己了,因為不一樣。或者這么說吧,聽小娟的時候,我聯想到齊豫了。
齊豫有一首歌叫“答案”:“天上的星星,為何,像人群一樣的擁擠呢?地上的人群,為何,像星星一樣的疏遠?啊——”(羅青詞,李泰祥曲)就這么兩句,4行,卻有無盡的樂境,無限的時間、空間,渺渺而來。《紅布綠花朵》,11首歌,幾乎全部是這種,三五句詞,頂多不超過6句,咿咿呀呀地唱,3分鐘,5分鐘,時間空間,流動,將你度過——感覺更長,更長的時間。
好慢,小娟這個人好慢。
我好像只在童年時有這種慢。站在屋檐下,看天上和檐下的雨水,一看就是老半天,覺得每一片雨、每一滴雨都是不一樣的,無比的奇妙,永遠想描摹,卻又永遠描摹不清。或者看云,看風,看樹,就那么傻呵呵地看,很慢。想什么呢,不想什么。
小娟居然還有這種狀態,時間的刻度對她有另一種走動的步調,她也真的不想說什么,就像小時候的傻孩子。

在那片青青的稻田上/有三只小鳥/它們飛成了一張臉/說著話 說著話啊
哈哈哈 哈哈哈
輕輕的 輕輕的 它們說著話/靜靜的 靜靜的/我聽著啊
啊啊啊 啊啊啊
(《三只小鳥》)
我的窗外有一片藍天/天空中有時是白云一片/我喜歡那鳥兒飛來飛去/紅屋綠木印在夕陽中
云兒在走 鳥兒在飛/我的心兒像天一樣 一樣的呀
(《我的窗外》)
雨停了 還有雨水/未流完/它們從那兒 滑下來/落入我的盆/成為我的 滋養我的花/我想用它 滋養我的花
(《雨水澆花》)
小娟很靜,好靜。她就好像不想說什么話,就那么靜著,傻著,只覺得好,什么都好。這么一個干凈的人。涉及到人事時,也沒什么話。看人出嫁了,只覺得高興,好看,是人間喜事美事:紅布做衣裳喲/姑娘真漂亮/漂亮的姑娘喲/就要出嫁了//小伙娶新娘喲/牽手花洞房/新郎看新娘喲/花朵一個樣(《紅布綠花朵》)。自己有了愛人,也高興,只覺得美好,是人間喜事美事,做夢一樣,沒什么要多說的話:想要 穿過溫柔的陽光/你說 我是世上最好的/那么 再也沒有別的 一切變得好遙遠//想要 穿過溫柔的陽光/我說 你是世上最好的/那么 再也沒有別的 一切變得好遙遠(《兩個人》)。
語言都是多余,樂器都是多余,聲音都是多余,但是必須傳達。所以有了這語言,有了這樂器,有了這聲音。還好,它們不是很多余,在各自必須出場時沒有多余的自我表現,這是這張唱片在錄音、演唱、演奏上了不起的地方,聽見了,好像沒聽見,沒留下什么炫目的東西。
《兩個人》的吉他聲漸漸消逝,我沒有意識到唱片已走完,時間繼續在走,機子繼續那樣開著。正好下了雨,接續那聲音。屋外有許多雨篷,雨實際上很小,但雨篷把它變得很清晰,很細微,很廣闊。此刻是午夜,我坐了一會,睡去,第二天早上醒來,雨還在一片片地響著,好像小娟還在唱著。那聲音,和小娟的聲音,并沒有什么不同。
雨就這樣下了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