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關系新探

[摘要]馬克思主義所主張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社會本質上是人道社會，旨在真正實現人道目標。但馬克思主義認定，倫理人道主義只是一種空想，因此，真正可行的人道主義、人道社會必須是科學歷史觀與價值觀統一。而唯物主義歷史觀做到了科學的歷史觀與價值觀的內在統一。這又是由于人道主義、人道目標是它的靈魂。這樣，馬克思把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了。但這不是用科學社會主義、唯物主義歷史觀去消融人道主義，而是使人道主義具有科學性、可行性和和實踐意義。這正如馬克思用唯物主義歷史觀和剩余價值理論使社會主義由空想變為科學，但卻是從根本上改造和提升社會主義理論，而不是消融它一樣。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本質；人道目標；人道社會；科學人道主義；社會主義本質

[中圖分類號]A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08]11-0027-06

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曾多次強調指出，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這個問題，我們并沒有搞清楚。而這關系到怎樣堅持，能否很好地堅持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弄清楚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之間的關系問題，在上個世紀80年代，曾經是理論界的一個熱點話題。但是這個問題至今遠未得到澄清。(俞吾金，2004)因此，今天很有必要重提這個問題，開展深入討論，以便進一步弄清楚什么叫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這個基本問題。同時，1995年在哥本哈根召開的社會發展世界首腦會議確認，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已進入“以人為中心”的新的歷史時期，因此，徹底弄清楚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不僅關系到怎樣堅持馬克思主義的大問題，而且也關系到正確認識和評價馬克思主義在“以人為中心”這個新的發展時期的歷史地位與作用；關系他對這個新的歷史時期能否很好地發揮指導作用。而要弄清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關鍵是要弄清楚馬克思主義的本質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

一、馬克思主義本質：人道主義

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與重要源泉；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大廈的精神支柱，是馬克思主義的最高原則和最終目標；是馬克思主義創始人馬克思創建馬克思主義理論大廈的動機所在和推動力源泉。可以說，如果沒有人道主義理論，如果馬克思沒有人道精神、人道價值信念、人道情懷以及對人道目標、人道社會必然實現的堅定信念，就不可能有馬克思主義。只有這樣看待和確認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和聯系，才算真正讀懂了馬克思著作，正確理解和掌握了馬克思主義。總之，馬克思主義本質是人道主義。具體來說，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創建進程中的起點，又是它的終點和歸宿。當然，作為馬克思主義的根源、創建起點的人道主義，與作為其形成終點和歸宿的人道主義之間，二者有著本質區別，前者是在哲學基礎上具有唯心主義，在實現目標上具有空想性質的人道主義，而后者則在哲學基礎上是唯物主義，在實現目標上具有可行性，從而是具有實踐意義的人道主義，也就是本文將要提出并論證的“科學人道主義”。

我們之所以認定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它的生命力所在，有以下兩方面的理由：

1.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馬克思早在青少年時代，就具有明確而堅定的人道精神和信念。它們對于馬克思創立馬克思主義的宗旨與目的、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價值取向和基本內容，都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乃至決定性作用。當然，馬克思堅信，既然他所信奉的人道價值觀和所追求的人道目標是那樣崇高，合乎廣大群眾、整個人類的利益和需要，那么，它們必定能夠與自己科學研究工作的結果統一起來。而且他相信，只有實現二者的統一，自己所信奉和追求的人道價值、原則和目標才能實現。

馬克思很早就具有遠大的志向，高尚的幸福觀、人生觀，為此而宣稱，將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人類的利益，奉獻給為爭取人類的幸福和自由的斗爭。他在中學時代寫下的《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1835年)的作文中，就充滿了對人類利益和幸福的關注與熱情，洋溢著樂觀的人道主義思想。在馬克思看來，一個人決不應該僅僅為了獲得個人謀生的手段，為了個人及家人的經濟欲望與虛榮去選擇職業，而應該為了全人類的幸福，為了使盡可能多的人的幸福去選擇職業，為了發展和完善人的各方面的能力，即全面發展去選擇職業。馬克思充滿人道精神、高尚情操的志向和情感集中表現在這篇文章結尾一段有名的話中：“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我們就不會為它的重負所壓倒，因為這是為全人類所作的犧牲；那時我們感到將不是一點點自私而可憐的歡樂，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萬人，我們的事業并不顯赫一時，但將永遠存在；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留下熱淚。”

這段話不僅是青年馬克思的擇業觀，更是他的誓言、奮斗目標和人生道路。這其中包含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志趣情懷是不言而喻的。盡管它只是“人道主義的自發形態”(柳田謙十郎，1979)。但是，由于馬克思是以高尚而又堅定的人生觀、幸福觀為其人道精神與志趣的可靠基礎，因此，不管馬克思此后的思想和理論發生多大的變化，其生活、工作和斗爭遇到多么大的困難，他的這種熱烈的人道精神和志趣卻始終未變而存于他的心中，貫穿滲透在他的理論創造活動，乃至日常生活中。正是由于馬克思有著如此執著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志趣，所以1866年8月13日，馬克思在給他的女婿拉法格的信中寫道：“我已經把我的全部財產獻給了革命斗爭，我對此一點不感到懊悔。相反地，要是我重新開始生命的歷程，我仍然會這樣做，只是我不再結婚了。”在這封信中，已到中年的馬克思再次充分表達了他中學時代就具有的高尚的人生觀與幸福觀。而他在這里所說的“革命斗爭”，是無產階級領導的改造舊世界，創建新世界的革命斗爭。而這個“新世界”，在馬克思看來，其目的就是實現他青少年就確定的有利于全人類的自覺地、幸福地生產和生活的“人道目標”。由此可見，終其一生，馬克思始終是一個堅定而又熱烈的人道主義者。當然，正是前面所說，馬克思人生成熟期、終點的人道主義與起點的人道主義有質的區別，前者是自覺的、成熟的科學的人道主義，而后者是自發的、不成熟的、具有空想色彩的人道主義。

因此，有必要強調指出，我們研究馬克思主義，探析和確認它的本質與本源，應當首先了解和把握馬克思青少年時代的人生觀、價值觀，由它們所決定的追求與理想，也就是他的人道主義精神和情懷。應當說，這是得以進入馬克思主義理論寶庫深處，正確地認識和確定其本質的一把有效的鑰匙。而實際上，任何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所創立的理論的本質，都與他青少年時代所確定的人生觀、價值觀有著或明或暗、直接間接的聯系，后者對前者必定有或大或小的作用與影響。在這一點上，馬克思自然也不例外，并且不可能例外。西方學者布勞勒在《卡爾·馬克思，向共產主義邁進》一書中，就注意并認定馬克思青少年時代就具有人道主義精神和情懷對他一生的事業和理論創造的影響。在他看來，人道主義力量對人的無比尊重，使馬克思希望取消形形色色的人的異化并產生對未來社會和理想。當然，與此同時，我們還要關注和充分肯定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的深刻剖析和參加無產階級革命斗爭實踐的重要影響。但是，我們不能因為肯定后者而輕視和否定前者，二者不可偏廢。總之，只有了解馬克思，認定他一生都是一個忠誠的人道主義者，才能正確地了解他所創立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質。

2.科學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列寧在論述馬克思的學說時指出，他與恩格斯“創立了革命無產階級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和策略。”列寧在論《青年團的任務》一文中也說過：“馬克思主義就是共產主義從全部人類知識中產生出來的典范。”不言而喻，馬克思和列寧認為，馬克思主義即為共產主義。而對于什么是共產主義，馬克思先后做了兩次比較明確的解釋，或者說下過兩次字面上不同的“定義”。一個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在這里，馬克思強調說：“共產主義不是從尋找人的本質開始的”。“共產主義對我們來說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它相適應的理想。我們所稱為共產主義的是那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運動。這個運動的條件是由現有的前提產生的。”另一個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是這樣下“定義”的：共產主義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義”在本書中，他還解釋說：“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是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人的)人的復歸，這種復歸是完全的，自覺的而且保存了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從字面上看，馬克思在不同時候給共產主義下的“定義”，似乎各有不同的含義。正因為如此，一些否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實質，而認定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與人道主義處于對立地位的人往往只承認前者，而否定后者。因為在他們看來，后者把共產主義人道主義化，會導致把馬克思主義消融在人道主義中。

但是，研究和把握馬克思這些論述的基本思想和精神實質的科學方法與態度，應當是全面地、辯證地、實事求是地去探析。唯有如此，才能得出合乎作者本意的結論。由此看來，這兩種定義是基本一致的，即都是把人道主義作為共產主義的本質，把實現“人道目標”，建立合乎人類本性的生產、生活方式，作為共產主義的歷史使命。之所以這樣說，因為第一種“定義”只是表明他們探索共產主義的哲學基礎和科學方法，也就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理論依據指明共產主義作為革命運動“消滅現存狀況”，即資本主義制度的歷史必然性。因此，馬克思強調指出，“共產主義不是從尋找人的本質開始的”。這是說，他們所主張的共產主義運動是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是從經濟生活開始的，為出發點的。而不是像人道主義歷史觀所說的，以人性為出發點、為依據的。這正如恩格斯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中所說的：“一切社會變遷和政治變革的終極原因，不應說在人們的頭腦中，在人們對永恒的真理和正義的日益增進的認識中去尋找，而應該在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變更中去尋找；不應該在有關的時代的哲學中去尋找，而應該在有關的時代的經濟中去尋找”。總之，第一種“定義”，其實并不是共產主義的“定義”，至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定義，而是一種認定和探索共產主義這種未來社會的研究、預測的方法。馬克思經常從研究方法的角度給某個范疇下“定義”，不僅僅給共產主義下這種方法性“定義”。例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過：資本是一種運動。這其實是指資本只有在社會生產過程的運動中才能實現自己不斷增殖的本質，由此要求人們在資本的運動過程中去認識和把握它的本質。

但是，共產主義作為一種“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即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它的目的是什么?倡導和進行這場革命運動的人們的理想是什么?這是值得追問，有必要回答的重要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在這里沒有回答，卻在以后明確地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們的答案不是別的什么，正是人道主義所提出和確認的“人道目標”。對于“人道目標”，前面已經提到，但關于“人道目標”的具體內容，以及為什么馬克思要把未來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稱之為“人道目標”，還需要做全面深入的闡釋。

“人道目標”是馬克思在1872年所寫的名著《論土地國有化》一文中提出的。馬克思在論述實行土地國有化的必要性與意義時指出：“生產資本的全國性集中將成為由平等的生產者的聯合體所構成的社會的全國性基礎，這些生產者將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這就是十九世紀的偉大經濟運動所引向的人道目標”。毫無疑義，馬克思在這所說的以土地等“生產資料的全國性的集中”，即以生產資料國家所有制為基礎的未來社會，是共產主義社會。在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中，“生產者將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而在馬克思看來，這種新的生產、勞動方式，“這就是十九世紀的偉大經濟運動所引向的人道目標”。不言而喻，在馬克思看來，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就是實現“人道目標”的社會。進一步說，共產主義就是廢除土地等生產資料私有制，實行公有制的人道主義社會。

這樣一來，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這種解釋與規定，就與第二種共產主義的“定義”一致起來了。共產主義就是“以揚棄私有財產作為自己的中介的人道主人”。這就說，共產主義的本質就是實現人道目標，建立人性化、人道化的社會經濟制度，也就是使生產者得以“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馬克思、恩格斯的理想追求、奮斗目標就是實現“人道目標”，讓人們“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從事社會勞動。”當然，這又要求進行共產主義革命運動，建立生產資料公有制，建成新的共產主義社會。

至于為什么馬克思把“生產者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這種生產勞動方式稱之為“人道目標”，也就是合乎人類本性的生產勞動方式，這是因為馬克思對于人道、人性有其特有而又固定的解釋與規定。早在《1844年經濟學一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明，“人是類存在物”。他對人這種“類存在物”的本性做了這樣的解釋與規定：“一個種類的全部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人的類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在這里，馬克思很明確地指出，人的類特性，即人類本性“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從“人的生命活動的性質”。即從事物質生產活動的性質的角度來認識和規定人類本性，這是馬克思在《手稿》中超越費爾巴哈唯心主義的人道主義哲學的重要標志。應當說，這種實踐人性觀，重視人的生產勞動活動的人性觀，是屬于歷史唯物主義范疇，是這種新的歷史觀的萌芽。馬克思這里指出，人要依靠無機界才得以生存，因此，人類“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就是按照人的需要對動物、植物等進行改造，即從事生產活動。不需要加之解釋，這些論述包含的思想，已為以后的唯物主義歷史觀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馬克思從人的“生命活動的性質”的角度給人性以規定，即下定義，是無可非議的，而馬克思據此明確指出：“人的類特性”，即人類的本性“就是自由的自覺的活動”，這主要是指自由的自覺的從事生產勞動。正是因為這樣看待人類本性，所以，在馬克思看來，在生產資料公有制基礎上成為“自由平等”的生產者“按照共同的合理的計劃自覺地從事社會勞動，這就是十九世紀的偉大經濟運動為引向的人道目標”。共產主義社會制度終于使人類社會實現了馬克思早在青年時代就熱烈追求的“人道目標”。總之，馬克思在共產主義是實現人道原則、人道目標的“手段”這種意義上，把共產主義等同于人道主義，這實際上是指人道主義是共產主義的本質與目標。

在這里有必要強調指出，《資本論》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三大理論的集大成者，是馬克思主義成熟時期的代表作。而在該書最后一卷臨近結尾時把取代資本主義的未來社會，即共產主義社會稱之為“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人類本性的人道社會，實現了人道目標，這不僅是《資本論》全書的一個總的結論，也是整個馬克思主義的總的結論。由此可見，人道主義的確是馬克思主義的本質與目的所在，對此，不應再有疑義。

二、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人道主義

國外有學者認定，人道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真正的靈魂(柳田謙十郎，1979)這話誠然不錯。在這里，我們要進一步強調指出，人道主義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我們認為，只有把人道主義視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才能正確地揭示和確認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人道主義二者之間的關系。而正確地揭示和確認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人道主義的關系，無疑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弄清楚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因為國內外學術界不乏持這種看法者：由于馬克思創立了唯物主義歷史觀，使得他的理論置于科學的基礎之上，從而也就拋棄了先前信奉的人道主義。之所以有這種看法，是因為在他們看來，維護人的尊嚴，重視人的價值、自由和平等等思想，以及人性、人道、人的本質等范疇，被歷史唯物主義加以改造，經過它的“洗禮”而成為本質全新的東西。因此，它們不再是人道主義的觀點，不屬于人道主義范疇，已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總之，在一些人看來，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人道主義是截然對立的，不可兼存，也不可相互包容。

對于上述觀點，學術界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有代表性的是這樣一種意見：人道主義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個是作為世界觀與歷史觀；一個是作為倫理原則和道德規范。因此，唯物主義歷史觀只是取代了作為世界觀和歷史觀的人道主義。因此，還可以存在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胡喬木，1984)。這種意見較之前一種看法，應當說具有重要價值，它破除了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關系上的“對立論”，實際上把人道主義納入了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我們把這種觀點稱之為“納入論”。

但是，這種“納入論”與前一種“對立論”，實際上有某種相同之處。它們都是主張把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不過“對立論”是要用馬克思主義把人道主義融化掉，而“納入論”則是讓人道主義從屬于馬克思主義。這意味著在“納入論”者看來，不是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而是與之相反，人道主義的本質是馬克思主義。他們形成這種看法的一個重要原因，則是由于“納入論”論者同“對立論”一樣，沒有正確認識和把握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即歷史唯物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也就是未能正確認識和把握歷史唯物主義的靈魂，或者說它的精神實質即為人道主義。我們認定人道主義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靈魂，是基于下列理由：

1.唯物主義歷史觀是以人為出發點，由此“去理解真正的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創立了完整、成熟的歷史唯物主義。但是，正是在這本著作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強調指出：“我們不是從人們所說的、所想像、所設想的東西出發，也不是從只存在于口頭上所說的、思考出來的，想象出來的、設想出來的人出發，去理解真正的人。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他們還明確指出，唯物主義歷史觀“這種觀察方法并不是沒有前提的。它是從現實的前提出發，而且一刻也不離開這種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某種處在幻想的與世隔絕、離群索居狀態的人，而是處在一定條件下的，現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發展過程中的人”。由此可見，人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研究方法意義上的出發點，可以說這是沒有疑義的。可是它與費爾巴哈不同，費爾巴哈雖然也把人作為研究的出發點，但在他那里，人是非現實的，處于社會經濟生活之外的抽象的人。但是，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強調指出，把“從事實際活動的人”作為唯物主義歷史觀研究人類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生活及其歷史變遷規律的“出發點”，這不是為研究歷史而研究歷史，其最終目的是為了科學地“去理解真正的人”。在馬克思看來，唯物主義歷史觀雖然需要以現實生產活動，及其以它為基礎所產生的生產關系和政治文化現象為研究對象，但實際上卻是以人為研究對象。因為生產關系及其它社會關系，實際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切經濟、政治和文化活動的主體也是人。因此，唯物主義歷史觀不像費爾巴哈等在社會歷史觀上屬于唯心主義的人們那樣，不是立足于現實社會的經濟生活、人們的生產活動及在生產活動中所形成的生產關系，以及在生產關系上所形成的其他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去研究抽象的人，直接研究人，而是以“物”察人，以“物”觀人，也就是，通過研究人所進行的經濟、政治活動及其發展規律去認識、把握人。只有采取這樣方法，才能“理解真正的人”，即現實生活中的人。對此，《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分析指出：唯物主義歷史觀“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因此，以唯物主義歷史觀為指導研究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它要求重視歷史每一階段既有的物質基礎和社會發展狀況。因此“盡管一方面這些生產力、資金和環境為新的一代所改變，但另一方面，它們也預先規定新一代的生活條件，使它得到一定的發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質”。就是說，既有的物質基礎和社會狀況不僅直接決定和影響自身的發展，而且還直接決定和影響人的發展，人的本質的變化。也就是“人創作環境，同樣環境也創造人”。對此，馬克思和恩格斯還進一步分析指出：“每個個人和每一代當作現成的東西承受下來的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是哲學家們想象為‘實體’和‘人的本質’的東西的現實基礎，是他們神化了的與之作斗爭的東西的現實基礎，這種基礎盡管遭到了以‘自我意識’和‘唯心者’的身份出現的哲學家們的反對，但它對人們的發展所起的作用和影響卻絲毫也不會因此而有所削弱。”這段話說明更清楚，社會的經濟生活是“人的本質”的“現實基礎”，因此，“它對人們的發展所起的作用”，不容否認，也不能輕視。

總之，正是由于社會經濟生活是“人的本質”的“現實基礎”，決定和影響人類的發展，因此，要真正認識和把握社會的人、現實的人的本性，他們發展的條件動力和規律，只能通過對人們所進行的物質生產活動、經濟基礎進行分析這種途徑，從而要求采取唯物主義歷史觀這種研究方法。這意味著，唯物主義歷史觀、整個馬克思主實際義哲學是“人學”。因此，不能見物不見人，把它們排除在“人的研究之外(陳先達，1981)。既然唯物主義歷史觀中一種研究人的科學方法，采用這種科學方法是為了通過研究決定和影響人的發展、人性的變化物質基礎、社會生活去更好地了解人及其發展規律，毫無疑義，這也就意味著人道主義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活的靈魂。

2.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歸根到底是人的需要，在一定意義上講，也就是人的類本性決定生產關系。唯物主義歷史觀認定，物質資料的生產方式，簡單地說物質生產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的決定因素。之所以如此，這是因為它對于人類的生存發展有著決定性意義。人們要從事政治、科學、文化藝術等活動，首先要能夠生存。為了生存，必須吃、喝、穿、住，由此需要食品、衣服、住宅等生活消費資料。人們為了獲得生存發展所必要的生活資料，就必須進行物質生產。因此，馬克思曾經強調說：“任何一個民族，如果停止勞動，不用說一年，就是幾個星期，也要滅亡，這是每一個小孩都知道的”道理。這是說，物質資料的生產是人類生存的基礎。但是生產勞動對于人類的作用不僅如此。恩格斯還指出：生產勞動“它是整個人類生活的第一個基本條件，而且達到這樣的程度，以致我們在某種意義上不得不說，勞動創造了人本身。”這是指，物質生產勞動在從猿到人的轉變過程中，有著決定性的作用。例如，人類的“手不僅是勞動的器官，它還是勞動的產物。”又如“語言是從勞動中并和勞動一起產生出來的。”物質生產活動對于人類的作用還不僅于此。它對人類的素質不斷提高和完善，對于人類的解放與發展，也同樣有著決定性作用。這首先是指，物質生產力的發展，正如本文前面已提到的那樣，它為“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提供了必要的物質基礎，或者如恩格斯所說的，為“人才一定意義上最終地脫離了動物界，從動物的生存條件進入真正人的生存條件”的生產方式準備了物質基礎，把人類社會推進到實現“人道目標”的發展階段，并且還將把人類社會進一步推進到“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展，真正的自由王國”，也就是徹底的、高級的人道王國。在這個未來的“自由王國”中，“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就是說，到那時，不僅生產勞動的成果是人類生存的需要，而且生產勞動方式、生產活動本身也是人類生存的需要、發展的需要，是合乎人類本性的活動。

正是由于人類生存發展，即創建合乎人類本性，讓人得以全面發展的生產、生活方式以及社會制度，都必須進行物質生產，發展社會生產力，所以才要求生產關系適應生產力的性質，合乎生產發展的要求。實際上，由于生產活動的主體是人，目的是為了人的生存發展，這就決定，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的發展要求這_規律，雖然具有客觀性，但是，這一規律作用的結果，必定要合乎人類的需要，合乎人類本性。馬克思和恩格斯預言，社會生產力在非人化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發展，而其結果卻是“人道目標”，為合乎人類本性的社會生產、生活方式準備了必要的條件。之所以出現這種結局，就是由于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所直接體現的生產力發展的要求實際是要類生存發展的要求，歸根結底是人類本性的要求，也就是人道主義的要求。我們這樣看待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的實質，是合乎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思想和內容的，也合乎人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展和變遷的實際的。只有這樣看待和把握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的實質，才能真正理解為什么唯物主義歷史觀與人道主義價值觀在馬克思主義關于未來社會的預言中得以統一起來；也才能破除在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作用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將使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為合乎人類本性的“人道目標”準備必要的物質基礎這種社會經濟現象發生的神秘感，并且才能真正解釋清楚包括共產主義社會取代資本主義社會在內的一切人類社會新舊替代的原因與機制。《德意志意識形態》曾強調指出：“如果還沒有具備這些實行全面變革的物質因素，就是說，一方面還沒有一定的生產力，另一方面還沒有形成不僅反抗舊社會的某種個別方面，而且反抗舊的‘生活生產‘本身，反抗舊社會所依據的‘總和活動’的革命群眾，那么，正如共產主義的歷史所證明的，盡管這種變革的思想已經表述過千百次，但這一點對于實際發展沒有任何意義”。這里說得很清楚，共產主義革命，創建共產主義的經濟制度、生產方式要有兩個條件，一是相應的物質生產力這個客觀條件；一是有摧毀舊的經濟制度、創建新的經濟制度的“革命群眾”，也就是無產階級及贊成無產階級革命的其他革命階級這個主觀條件。但是，在這里有必要追問，為什么無產階級革命階級能夠成為立志推翻舊制度，創建新制度的“革命群眾”，其原因只能是在舊的經濟制度、生產關系中，他們的衣、食、住、行方面的生存資料的需要和不到滿足，或者失去人應有的尊嚴、關愛，以及自由、平等的權利，也就是使他們處于“非人化”、非人道的境況，因此，他們需要一種能夠使他們人性復歸并且得以提高和完善的新的社會。這就是說，無產階級并不是因為生產力被束縛，受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阻礙而奮起為生產力的要求革命，他們不是生產力發展的“工具”，而是為自身生存發展的需要的滿足，為自己創建一種合乎他們人類本性的生產方式。總之，無產階級革命群眾只能為自身的目的進行革命。在他們看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生產的增長，是合乎自己的生活需要的事情。所以，他們在解放自己的同時，也要求解放被舊的生產關系束縛的生產力。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共產主義經濟制度既合乎“生產資料的本性”，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又適合人類本性，有利于人的全面發展，使“人道目標”得以真正實現。總之，無產階級作為進行共產主義革命，建立共產主義生產關系的必要條件之一，由此決定新的生產關系必須適合他們的本性。而這意味著，無產階級等“革命群眾”的人類本性，對于共產主義生產關系的建立起著決定性作用與影響。而由此可以推論，人類歷史上的奴隸主革命、封建地主階級進行革命，創建新的生產方式時，作為這些社會變革的“革命群眾”的新興的奴隸主、封建地主階級的人類本性，也是決定和影響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生產關系的因素。當然，上述“革命群眾”的人類本性，在很大程度上，表現為階級性，它們是人性的特殊表現。

應當指出，我們在這里說人的本性決定生產關系，與費爾巴哈等人的唯心主義的人道主義歷史觀有本質區別：一是我們是在物質生產活動，發展物質生產力的根本目的是為滿足人們衣、食、住、行方面的需要，即是人類本性的需要這種意義上說的。而這合乎唯物主義歷史觀的基本原理；二是這里所說的人類本性是以唯物的、實踐的人性論為依據，不同于歷史唯心主義者所說的那種抽象的、生物性意義上的人性。所謂唯物主義人性論，或者說實踐人性論是根據唯物主義歷史觀的要求，關注的是社會生活中的實踐的人、真正的人的本性，承認他們的本性是“社會關系的總和”，為經濟、政治和文化生活諸方面的關系所決定和影響，隨著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變化的人性；三是我們所說的人性決定生產關系，這是從生產關系隨著生產力發展而變遷的最終指向的角度說的，并且是如上面所說，是以承認生產力、生產關系形成的經濟基礎及豎立于它們之上的上層建筑對人性具有決定作用與影響為前提。最后還要指出，我們認為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歸根到底是人性決定生產關系，這合乎鄧小平所說的，實事求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的馬克思主義觀，也合乎馬克思所說的“實踐勝于一切理論”思想。總之，無論從理論，還是實踐方面來看，應該這樣看待和確定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規律與人道主義的關系。而它從另一個角度表明，人道主義是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

三、幾點結論

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人道主義又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靈魂，由此決定：

1.實現人道主義、“人道目標”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使命。馬克思創立自己的理論，的確是人類思想發展史上的一座豐碑，是一個光耀千秋的理論體系。但是，它的三個組成部分，即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都是旨在探索、論證和開辟包括無產階級在內的整個人類，最終實現“人道目標”，建立“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人類本性”的生產、生活方式的經濟、社會條件，以及途徑和方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定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使命是實現人道主義、“人道目標”。只有這樣看待和確定馬克思主義的使命，才是真正理解和把握了馬克思主義的精神實質，才算真正弄清楚了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二者之間的關系。

2.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科學的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是科學的人道主義。這是由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剩余價值理論這兩大發現，以及他還發現了無產階級這個實現共產主義這個徹底的人道社會的革命階級，從而使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同形形色色的不科學、不徹底，從而缺乏可行性的人道主義區別開來了。我們應當重視這個根本性區別，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混用于一般的人道主義，降低到一般的人道主義的水平。

3.我們的任務是進一步把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認定馬克思主義本質是人道主義，唯物主義歷史觀的靈魂是人道主義，這不是如學術界一些人所說的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而是正本清源，恢復和揭示馬克思主義的真實面目。在我們看來，揭示和確認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這是把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這正如上面所說，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正是通過創建唯物主義歷史觀等新的理論及其革命策略，使人道主義、人道目標，即人道社會由空想變為科學。這也就是說，當馬克思主義把社會主義由空想變為科學的同時，人道主義、人道社會也隨這由空想變為科學。這是因為空想社會主義本質也是人道主義，當然也是空想人道主義。總之，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與繼承者使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也就是使人道主義科學化，具有實踐意義和可行性。因此，這決定我們的任務，是進一步把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化。

最后還要指出，當前，人類社會已進入“以人為中心”的歷史時期，任何科學理論和先進思想無疑都必定應當把論證和實現“以人為中心”作為自己的宗旨和首要任務，這就決定它們無一例外，本質上都屬于人道主義范疇。所以，在今天確認馬克思主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并不會貶低它對于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指導作用，而是更好地指明和肯定它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和作用，也進一步明確了它的歷史使命。

責任編輯：黎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