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發全社會關注的重大事件的民事群體賠償,解決之道應該行政支持在后,司法在前,方為明智
三鹿“毒奶粉事件”,除了相關直接責任人員將受到刑事審判,三鹿集團還正面臨巨額的侵權賠償。然而,這一事件受害人的民事維權遇到了障礙。
這種障礙很難說來自哪個單一的環節,而是綜合因素下的合力障礙。無論是中央政府還是地方政府,或是企業本身,都對這種大規模的民事索賠心懷忌憚。他們深知,一旦啟動了法律程序,未能完全滿足的訴求,往往遠比訴求完全不被理睬更具沖擊社會穩定的風險,因此,不能把索賠的胃口輕易吊起來。
而司法當局深知自己的非獨立身份,“一切行動聽指揮”使他們無法正常行使司法權。即便由司法機關直接受理索賠訴訟,由于立法以及司法解釋導致的法律適用方面不合社會期待,隨后的公眾輿論壓力亦難承受,其后果或將造成公信力的進一步流失。
同時,地方企業與黨政,以及與社會各種力量之間存在的千絲萬縷、影影綽綽的關系,這些都使得“毒奶粉事件”的受害人維權行動變得十分困難。
然而,是問題總得解決,久拖不辦或者干脆不管,顯然都不是好辦法,甚至不但于事無補還會使矛盾進一步惡化。
縱觀近年來類似事件,都可以看到,一些地方政府為了保護本地經濟利益,在幫助企業渡過難關的過程中,依然抱著消極“擺平”而不是積極解決的態度予以處理。這次三鹿“毒奶粉事件”,地方政府對律師介入的限制與阻止,表明他們在處理此類事件時,幾乎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這種轉型時代政治經濟社會關系的綜合癥,顯然不那么好治,但只要能夠審時度勢,也并非完全不能解決。
鑒于在中國現有制度框架下,如此重大問題的解決,完全依靠獨立的司法方式解決,從來沒有過,也不可能有,因此,此類引發全社會關注的重大事件的民事群體賠償,應以國務院主導為宜。具體做法是由國務院明確表態支持受害人通過司法維權,由法院受理案件后,在行政支持下,遵循法律程序,進行司法調解。
之所以采取這樣的模式,一方面根源于中央政府自身職責——轉型時代集權制下的中央政府,本應兼具的重要功能便是在地方公權力難以有效發揮作用時,適時出手,解決問題,給社會以信心;同時在需要推進改革的時機與地域,給予引導性的政治、經濟助力。
另一方面,也根源于本次“毒奶粉事件”,從產品質量的行政監督職責來說,行政當局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至少,免檢制度以及質檢不力,都導致了企業濫用國家信用,中央政府由此應承擔連帶責任。
因此,可以通過司法調解,政府先出面為受害者支付一定賠償金,穩定社會情緒。此后政府根據實際責任向當事企業追索先行墊付的賠償金。
當然,這樣的解決,本質上不是法律解決,而是政治解決,是目前中國行政權“一權獨大”背景下的權宜之計,絕非長久之策。
因此,在采取這種措施的同時,必須以遵循司法程序的平等方式進行,而不能以行政的不平等方式進行,并且適時在制度層面確立規則,讓司法權正常發揮維護公平公正、維護社會穩定、提高社會凝聚力的功能。
這無法不談到一個憲政常識,就是司法獨立的問題。
以經典的憲政理論看待,與行政權相比,司法權應當是一種靜態、中立的公權力。它具有被動性——沒有起訴行為,就沒有它行使權力的基礎;它也具有法律正義的終局性——經過相應審級的審理與裁判,司法判決的結論具有最高效力,任何人、任何組織都不可以凌駕于它之上;它還具有保守性,由于司法權的靜態性質以及中立性,它不可能成為社會改革的先鋒,它的最高效力決定了這樣的保守性是必須的,否則它會成為社會動蕩的淵藪,它只有在同一類現象大量出現的時候,才能給出一個認可或者反對的答案。因此,它只能是社會改革的總結者,而不是倡導者。
正是基于這樣的特性,司法權的獨立就變得至關重要。
沒有獨立的司法,就沒有公正,沒有公正也就沒有社會穩定。日本的幕府時代曾經在很長的時期里,對農民的征稅稅率非常高(一般在40%以上,有些地方甚至到80%!),但農民并沒有推翻它,一個重要原因是大名(日本封建領主的統稱——編者注)們的過分征斂在遭到投訴之后,幕府將軍能夠基本秉公處理。
沒有獨立的司法,就沒有真正的法治。法治有一個基本要求,就是在同類法律條件下,結果的性質應當相同。如果司法不是獨立的,那么即使在相同立法前提下,由于外圍環境的差異,司法裁判的同質性也無法保證,這樣就無法形成統一的法律共同體。這種法律共同體不能形成,立法在實質上就被架空,規則在社會運行中就不能統一,裁判機制也就蛻變成為徒有司法外衣的潛規則恣意行為。法治也就不可能實現。
當前中國之所以還無法被認為是一個法治社會,其基本原因就在于法治不能統一,相同法律條件無法獲得同質的司法結果。其原因在于司法總是受到各種政治、經濟、社會力量的干擾,使得司法機關和法官個人都無法獨立地正常行使司法權。這導致了規則的不確定,現有的規則不能有效發揮作用。
可見,司法獨立的重要性是怎么高估都不過分的,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一個國家的司法是否獨立決定了整個政府的持續能力;沒有司法獨立,一切有效積累皆無可能。
三鹿“毒奶粉事件”等群體賠償事件,前述權宜之計,畢竟非久長之策。一個從人治走向法治的轉型時代,僅僅鼠目寸光,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不肯解決最基本的司法獨立問題,不肯改進實質性的糾紛解決機制,怠于尋求真正的久安大道,無疑是非理性且危險的。■
作者為本刊法律部首席法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