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飛躍

一個曾經的浙江“樣板民企”陷入危機

“焦頭爛額?！?月30日，在接受《財經》記者電話采訪時，飛躍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飛躍）董事長邱繼寶如是形容自己的處境。

這家曾名列“中國制造企業民營企業品牌競爭力50強首位”的浙江民企，位于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創辦于上世紀80年代。在過去很多報道中，飛躍常常被冠以“全球最大縫紉機廠商”的稱號，現在則面臨20多年來的最大危機。

受美國次貸危機影響，中國紡織業和出口萎縮，飛躍的海外訂單大幅減少。臺州市外經貿局的數據顯示，飛躍今年1月至4月出口總額為1848萬美元，與去年同期3300萬美元出口額相比，大幅下跌44％。

與此同時，《財經》記者從多方證實，飛躍目前欠銀行貸款約18億元左右。今年以來，隨著銀行收緊銀根，業務不振的飛躍對所借資金無力償還。

如何拯救飛躍，這是過去兩個多月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三級政府反復磋商研討的一道難題。而邱繼寶和飛躍的重生希望，已大半系于當地政府的援助之手。

銀行“深度套牢”

飛躍資金鏈出問題，征兆在2007年就有所顯現。浙江省一位政府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邱繼寶作為中華全國青年聯合會（下稱全國青聯）委員和浙江省青聯副主席，在2007年10月浙江省創立青年創業基金時，曾承諾出資1000萬元。之后每說及此事，邱繼寶都口頭同意，卻遲遲拿不出錢來?！澳菚r他的資金鏈已經斷裂?！鄙鲜鱿⑷耸糠Q。

飛躍所欠18億元銀行貸款中，中國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農業銀行和交通銀行均有涉及，并以其主辦行——農行臺州分行數額最大。該行還為飛躍在中國進出口銀行的2億元出口貿易貸款作擔保。按照臺州當地業內人士所說，農行臺州分行已被飛躍“深度套牢”。

由于飛躍名氣很大，甚至在臺州沒有設立分行的一些股份制商業銀行，也向其提供異地貸款。廣東發展銀行、深圳發展銀行、中信銀行、華夏銀行、浦東發展銀行等均在其列，其中以廣東發展銀行所貸數目最大，累計金額估計超過3億元。

今年以來，在銀行緊縮銀根大背景下，飛躍難以繼續從銀行獲得新的貸款，轉向民間信貸尋求周轉資金，即一般所說的民間“高利貸”。

據一位接近邱繼寶的人士透露，飛躍在浙江寧波民間所借資金上億元。由于無力償還民間借款的利息，在放貸者逼債之下，飛躍無奈中向當地政府求救。

飛躍借有高利貸的消息一經傳開，立刻觸痛了銀行的敏感神經。據《財經》記者了解，中信銀行、深圳發展銀行寧波分行在收到飛躍的到期還款后，均拒絕續貸，這對飛躍有如雪上加霜。

“國寶”淵源

1986年10月，邱繼寶創辦椒江市第二工業縫紉機廠，開始生產“飛躍牌”縫紉機，此即飛躍前身。工商登記資料顯示，飛躍注冊資金2.58億元，由邱繼寶和妻子阮云蘭共同持有股份，其中，邱繼寶持有93％股份，阮云蘭持有7％。

在媒體的公開報道中，飛躍的成長故事充滿了邱繼寶的種種傳奇，比如1989年他翻墻進入廣交會，被大會保衛人員罰站半小時。與同時代的許多浙江企業一樣，憑借創辦者的膽識和勤懇，飛躍經過十幾年歷程，從一個小家庭作坊，一躍成為國內最大的縫制設備生產企業之一。同時，飛躍仍保留了濃重的家庭企業色彩，令人難以窺探其真實的內部運作和財務情況。

據臺州縫制設備協會統計，2007年，飛躍全年銷售收入為38.3億元。不過，根據飛躍自己的進出口數據，2007年全年出口額為9063萬美元（約為6.3億元人民幣）。如果根據飛躍自己公布的“出口占其銷售收入六成”計算，飛躍銷售收入僅為約1.5億美元（約合10.5億元人民幣），與38億元相去甚遠。

不過，作為飛躍當家人的邱繼寶，仍集眾多光環于一身，先后獲任全國青聯委員，獲得中國青年五四獎章和中國民營企業杰出代表稱號等。2002年，邱繼寶還當選中共十六大代表。

飛躍公司網站上的文章記載，2000年，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在杭州聽取邱繼寶的報告后，對邱繼寶說：“你邱繼寶是個‘寶貝’，是‘國寶’?！鼻窭^寶因此有了“國寶”的綽號。2005年，朱镕基參觀飛躍時，再次稱贊邱繼寶是“世界名牌”。邱繼寶和飛躍因此成了臺州市的招牌，溫家寶、曾慶紅等多位國家領導人來浙江視察時，也都曾行至臺州，到飛躍觀摩。

正是由于飛躍之于臺州的特殊地位，在互聯網上關于“飛躍要破產”的討論中，不少臺州人對此不屑一顧，他們用調侃語氣說，“邱繼寶可是‘國寶’，又是十六大代表，‘國寶’怎么會讓它死掉呢？”

浙江省經濟委員會（下稱浙江省經委）報告顯示，臺州市是全國最大的縫制設備生產和出口基地，生產了全國三分之一的縫紉機。當地有各種縫紉機、其他服裝機械生及零配件產企業近200家，小家庭作坊超過1000家，僅為飛躍供應零配件的企業就有幾百家。飛躍居于這個產業鏈的重要位置。

另一方面，由于飛躍的貸款多采用“企業擔?！钡男问?，若失去控制，信貸危機可能蔓延到為其擔保的企業。臺州當地一家商業銀行行長向《財經》記者透露，為飛躍貸款擔保的浙江星星冷柜有限公司、浙江錢江摩托股份有限公司，恰恰是臺州另兩家名聲在外的大企業。

縫制行業低谷？

臺州市外經貿局的數據顯示，飛躍今年1月至4月出口總額為1848萬美元，僅相當于2007年飛躍全年出口的五分之一。對出口業務占其收入八成以上的飛躍來說，這無疑是一記重創。

臺州市多年來擴張起來的縫制設備制造業，今年普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來自臺州縫制設備行業協會的一則報告顯示，今年一季度，臺州縫制設備規模上企業總產量為101.56萬臺，比去年同期下降15.3％，產值和效益也出現明顯下滑。2007年，臺州縫制設備行業實現工業產值240.85億元，在臺州五大產業集群中名列第二。

協會的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飛躍的銷售收入下跌24.27％，其他幾家臺州主要縫紉機制造企業收入也有不同程度的下滑：中捷縫紉機有限公司（下稱中捷）、寶石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寶石）和浙江新杰克縫紉機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新杰克縫紉機）一季度利潤分別下降83％、13.9％和1.2％。

這幾家公司經營上已受到影響?！敦斀洝酚浾咴诋數夭稍L得知，新杰克已大規模裁員分流，寶石也因資金緊張，一度拖欠員工三個月工資；上市公司中捷則因大股東占用其資金和利潤銳減而陷入危機。

在美國次貸危機的間接影響下，中國紡織品、服裝的產量大幅萎縮。據國家海關統計，2007年，中國紡織服裝出口增幅僅為18.9％；今年1月至2月，中國紡織服裝出口為164.4億美元，僅增長5.7％。全國紡織服裝出口最大的省份廣東省的出口額同比減少了11.3％，首次出現負增長。不少韓資和臺資的服裝企業紛紛倒閉或撤資，直接導致了縫制設備行業的內銷市場的不景氣。

同時，原材料價格上漲、出口退稅下調、人民幣持續升值，進一步擠壓了縫制設備制造企業出口的利潤。寶石的總經理助理盧麗蘋介紹，今年以來，該公司出口在總量上基本持平，但由于出口退稅下調至9％和原材料漲價近8％，公司利潤下降了近10％，原本企業毛利率在20％至30％之間，這樣一來，出口已經很難賺到錢。

由于產品結構不同，各家企業受影響的程度也有所不同。新杰克縫紉機董事長趙新慶表示，今年市場下跌最厲害的是平縫機，但由于針織產品熱銷，相應的縫紉機產品，如包縫機、繃縫機，銷路看好，因此，主要銷售包縫機和繃縫機的企業受影響相對較小。

趙新慶認為，自2003年開始，縫制設備產業就保持著較旺的發展勢頭，經過幾年的高速發展，已積累了很多矛盾，企業魚龍混雜，產品質量高低良莠不齊，需要一場調整和“洗牌”運動。因此，目前的調整屬正常調整，只不過與之前的調整相比，此次涉及的企業更多，規模也更大，更受人們關注。

最薄弱一環

在這場“洗牌”中，為何倒下的是飛躍而不是別人？邱繼寶自己承認，“有企業自身管理的原因”。

飛躍雖然經過多年發展，但管理層幾乎沒有引進職業經理人或外部經營管理人才。該公司內部人士稱，邱繼海的弟弟負責飛躍縫紉機的生產，其妻阮云蘭主管采購；質檢、工程技術等主要環節，也掌控在邱繼海的親戚手中。

在飛躍，這種家族管理并未發揮其在許多家族企業中看得到的優勢。臺州市政府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一個在其他縫紉機廠7元錢都不讓采購進的配件，在飛躍，居然以22元進去了。為什么成本管理如此廢弛？

另一方面，飛躍對供應商的擠壓在當地相當知名。當地通常整機企業在拿到零部件三個月后結款，但飛躍一般只付供應商貨款的60％，而且所開出的支票拿到銀行常常無法兌現。

甚至連當地供電部門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供電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他們曾領過飛躍十余個“空賬號”，最終其所拖欠三個月電費達到56萬元，供電局領導親自上門追討，才從邱繼寶手中獲得一張貨真價實的支票。

飛躍海外攤子鋪得過大，也加劇了企業的成本危機。近年來，飛躍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組建海外公司上。目前飛躍在美國的邁阿密、洛杉磯和歐洲等地成立了18家分公司，由于邱繼寶一直強調“人才本土化”，招聘的員工以本地人為主，造成人力成本進一步提升。

與飛躍這幾年不斷擴張相伴的，是股份制商業銀行為飛躍的慷慨“輸血”?！斑@些錢來得實在太容易，企業想都不想就花掉了。”一家銀行行長告訴《財經》記者。而多數股份制商業銀行在臺州沒有分支機構，對飛躍的真實運營情況了解甚微。一旦一家銀行貸款給飛躍后，其他銀行也隨之跟風，最后則是比誰逃得快，逃不走的就被套住。

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在債權銀行會議上，邱繼寶也承認了經營不善已有時日。一位債權銀行高管告訴記者，參加債權銀行會議的屬下向他匯報，稱邱繼寶在會上明言：“提供給你們銀行的報表都是假的”。

破產邊緣的邱繼寶，氣勢仍然如此，實屬少見。來自政府的援手可期，可能是他的底氣來源。

拯救“臺州招牌”

飛躍資金問題暴露后，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三級政府緊急召開了常委會討論，最終決意出手相救，但具體救助方案至今仍在討論之中。

5月19日， 在浙江省委黨校“創新型省政建設和省內經濟增長方式”研討班的一次會上，臺州市一位副市長稱，從緊的貨幣政策、人民幣升值的壓力、新的勞動法實施后企業人力成本的大幅上升，令不少臺州制造業企業舉步維艱。這位副市長又說：“現在飛躍在資金上出現問題，市政府已打算救它?！?/p>

臺州市官方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考慮要不要援手，問題只在于如何援手。一位熟悉邱繼寶的浙江省政府官員告訴《財經》記者，浙江省領導對邱繼寶的印象一直都不錯，認為“邱繼寶非常勤懇，用墨家的精神來管理企業”，“目前企業出現困難，挽救也是必要的。”

據《財經》記者了解，浙江省經委已牽頭緊急召開了“債權銀行會議”，要求各家銀行維持現狀，不要切斷飛躍的資金鏈，“一切都不要變”。同時，省政府將會協調各家銀行、各個部門維持企業的經營現狀，并希望大家相信飛躍在產品上的競爭力。5月中旬，浙江省經委又下發文件，要求各個銀行“按兵不動”。

新華網6月6日下午報道稱，通過浙江省政府協調，飛躍的各家貸款銀行已經達成支持企業發展、不壓縮貸款的協議。臺州市、椒江區已采取資產重組、臨時借用資金、收購資產等方式，幫助飛躍維持生產。飛躍已經啟動“瘦身計劃”，包括增產盈利產品、減產或停產微利產品、處置主業外的資產等。

接近臺州市政府的知情者告訴《財經》記者，目前臺州市政府已經派人進駐飛躍，全面接管飛躍的賬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