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大珠三角

國家發改委正在制定的《珠三角區域改革發展規劃綱要》有望在年底完成，香港將定位為大珠三角的龍頭

紛擾多年的珠三角城市未來龍頭之爭，在政策層面上獲得了暫時的終結。

《財經》記者11月17日從有關渠道獲悉，國家發改委正在制定的《珠三角區域改革發展規劃綱要》(下稱《規劃綱要》)明確提出，要全力支持香港鞏固國際金融、貿易、航運中心的地位，全力支持澳門鞏固世界旅游休閑中心的地位。

“這個提法很關鍵，金融、貿易和航運中心地位是廣州和深圳都在爭奪的角色。”北京一位研究區域經濟的資深學者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非常明顯，國家戰略層面上已將香港定位為大珠三角的龍頭。”

國家發改委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這份《規劃綱要》有望在年底完成。其內容上除了要支持珠三角地區加快產業轉型升級、促進珠三角區域經濟一體化，更重要的部分是要“促進粵港澳的緊密合作，提升三地合作水平”。

這是一個令粵港澳官方盼望已久的舉措。以此為契機，三方合作將在“一國兩制”的框架下拉開新的帷幕。而三地的關系正承載著上至國家、下至地方的眾多期望:

——作為“一國兩制”的示范區，中央需保持港澳繼續繁榮穩定，從而為解決臺灣問題打下良好基礎;

——對廣東而言，惟有將自己與港澳綁在一起，方能體現其優勢，并在國家戰略層面得到更多重視，爭取到政策優惠;

——對港澳而言，面臨內地城市及周邊國家的崛起，優勢早已不復當年，亦需通過與廣東合作，獲得更大的市場與合力，提升其在國際市場中的競爭力。

因此，粵港澳地區的再度崛起、甚至發展成世界級都市圈，已成為國家層面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珠三角疲態

長三角與珠三角，素有中國經濟“左右腿”之稱。然而，在改革開放30年后，率先起步的珠三角疲態已現。

珠三角主要指廣東珠江三角洲沿線的廣州、深圳、珠海、佛山、江門、東莞、惠州、肇慶及中山等九個城市。這一都市群的土地面積占廣東省30%，每年的生產總值卻占全省80%左右，進出口總量占全國的28.8%、全省的96.2%，是中國最重要的國際市場交匯地。

迄今，廣東省依然是中國經濟總量最大、對全國財稅貢獻最多的省份，GDP連續23年居全國首位，經濟總量超過新加坡、香港、臺灣，占全國GDP比重達八分之一，財政總收入占全國的七分之一。

但與同跑道的競爭者——上海、江蘇、浙江、山東等沿海省市相比，廣東省的人均GDP增速排在最后一位;其他如投資總額、銀行貸款余額、實際利用外資、地方財政收入和專利申請授權數等反映發展后勁的指標數，亦明顯落后于長三角。

一個屢被提及的事實是，受制于業已耗盡的土地、電力等資源及難以為繼的環境承載力，近年來陸續有大企業從廣東外遷，而世界500強企業到中國發展的落腳點也更偏向于選擇長三角。廣東的競爭力早已不復往昔。

在金融危機及成本上升的壓力下，珠三角雪上加霜。香港理工大學中國商業中心主任陳文鴻告訴《財經》記者，更壞的情況將在明年出現，他預計香港在珠三角的所有以傳統加工制造、貼牌生產為主的小企業，“在沒有能力升級和改變困境的情況下都會陸續倒閉”。

與此同時，作為大珠三角的龍頭，香港亦步入艱難的調整期。由于中國對外開放程度越來越高，香港早先的中介地位亦被逐漸削弱;受制于“一國兩制”所形成的邊界，香港所擁有的法治、開放、與國際接軌的優勢難以輻射到更廣闊的內地。 一種觀點認為，從地理位置上看，廣州更處于核心，發展空間亦更為廣闊，因此近年來不時出現有關誰更有資格當大珠三角未來龍頭的爭論。

廣東訴求

發展的壓力迫使兩大競爭對手必須更深入地合作。今年1月起，由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廣東省委書記汪洋牽頭，廣東省內20多個部門及科研院所共同參與，啟動了“關于構建粵港澳緊密合作區”的調研。期間，汪洋先后兩次就報告內容的擬訂與香港特首曾蔭權進行磋商。

3月初的全國“兩會”期間，汪洋又與相關官員攜新鮮出爐的調研報告，向中央有關部門“游說”，爭取政策。

《財經》記者獲悉，這份尚未公開的報告共有一份主報告、六份子報告，向中央有關部門提出了五大關鍵訴求:

其一，爭取中央下放CEPA(內地與香港建立更緊密經貿關系安排)在廣東境內的審批權，加快引進港澳的現代服務業。報告建議中央將廣東確定為深入實施CEPA配套改革試驗區。

其二，通關便利。目前，粵港與粵澳口岸仍實行“兩地兩檢”或“一地兩檢”模式，手續之繁雜、通關效率之低，更甚于一些國與國之間民眾的往來。廣東提出，希望用十年的時間進行口岸設置的改革，逐步實現三地人員、資金、貨物及信息等要素的自由和快速流動。

其三，用20年時間，與港澳共建“金融合作與開放試驗區”。報告提出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在2010年前建設深港金融合作試驗核心區;第二步是在2015年前建設珠港澳金融合作試驗區，使三地互相落實給對方金融機構予國民待遇，將人民幣資本項下可自由兌換試點擴大至珠三角九城市;第三步是建議中央授權試驗區立法機構享有部分金融管理立法權限，彌合三地金融法律差異，并推動“人民幣亞洲化”，最終實現三地金融資源自由流動和全面融合。

其四，與粵港合作開發橫琴島。橫琴島位于珠海與澳門交界處，占地86平方公里，面積相當于三個澳門。三地一致要求將該島發展為國家體制與科技的創新區，吸取港澳兩地的市政管理及服務業的精華，亦與港澳兩地的部分城市功能相聯動。

其五，要求中央繼續賦予廣東綜合改革試點權。這是在實施層面上最艱難同時也是最迫切的部分。

“大香港”構思

為在國家發改委的《規劃綱要》出臺前及時反映更多香港的利益訴求，香港智庫機構智經研究中心于11月6日在廣州召開新聞發布會，推出了香港版的“粵港澳更緊密合作方案”。

與廣東的報告相比，這份代表了港府高層意志的方案更為具體。這份名為《加速粵港經濟整合，打造世界級珠三角都會區的研究報告》(下稱《報告》)提出，粵港澳之間的合作雖然不是新話題，但此前的經濟整合因起點低且未觸及行政體制方面的對接，因此都是“有限制的整合”。

《報告》認為，未來三地的合作必須有高起點——即以協力打造世界級珠三角都會區為核心目標，并以此為前提來布局區域內各大城市間的產業分工、公共治理及生態環境保護、基礎設施建設等重大問題。

《財經》記者看到，這份厚達233頁的報告充滿“大香港”情懷，欲把廣東珠三角地區發展成“香港功能”的延伸地帶。

《報告》提出，要探討建設珠三角都會區公共治理架構，使之具有香港公共服務的基本職能，以滿足香港人在廣東居住衍生出來的社會和民生公共政策需求，同時，方便在廣東常住的非廣東戶籍人口出入香港。《報告》還建議，推動香港公營機構與廣東省各級政府全面合作，如廣東省政府相應部門與香港貿易發展局、生產力促進局等公營機構的全面深入合作，為企業提供更多實際性的服務。

針對兩地跨境基礎設施的建設，《報告》建議借鑒新加坡淡馬錫金融控股公司的做法，由雙方共同組建金融控股公司，全面統籌軌道交通的融資和運作。

按照珠三角都會區的規劃，珠三角將建設長達2000公里的“三環八射”城際軌道交通網絡，《報告》建議由粵港合組公司共同建設和運營這些珠三角軌道交通。

針對珠三角城市群間激烈的同業競爭問題，《報告》提出，應成立一個由各方官員牽頭的管理委員會，以統籌協調珠三角航空及航海領域的規劃，使相關各方分工協作。

難點在體制融合

廣東的報告在上交國家相關部門后，很快在國家層面獲得反饋。今年3月以來，國家多個部委及政府研究機構赴珠三角調研。7月，隨著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及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先后率團訪粵，粵港澳合作的構想獲得了中央的明確支持，并開始出現實質性進展。

7月29日，商務部與香港特區政府及澳門特區政府分別簽署CEPA補充協議五，推出34項政策措施，有17項在廣東先行先試。此外，中央政府還批準了八項在廣東先行先試的政策措施。

在這一背景下，拖延了25年的港珠澳大橋出資方案，在8月5日舉行的年度粵港聯席會議上敲定，成為三方合作中的標志性事件。

10月，國家發改委傳出正在起草《珠三角區域改革發展規劃綱要》的消息。

不過，智經研究中心主席胡定旭告訴記者，三地在政治、法律、經濟、行政管理及社會管理制度上存在巨大差異，以及不同城市間存在競爭和利益沖突的現實，注定了三方的深度合作之路將極其坎坷。

目前，粵港澳三地的體制差異正成為三地要素流動的最大障礙。“經濟要快速發展，實現人流、物流、資金流等生產要素的自由且低成本的流動非常重要。但現在哪怕在同一省區的城市間，實現這一點都非常困難，更何況在粵港澳這樣‘一國兩制’的狀態下。”中山大學粵港澳研究中心主任陳文漢稱，目前他所看到的城市之間、省際之間的經濟整合大多只能完成跨區域或跨境基礎設施建設這一步。“這是經濟融合中最簡單的一步，只要有動力和共識，有錢，就可以完成。”他認為，要實現更核心的整合，需要合作各方處理好制度對接、產業與城市功能的定位、長期利益與短期利益、全局利益與局部利益的協調等問題。

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會副會長石小敏告訴《財經》記者，在改革開放30年后，粵港澳合作要再創新優勢，必須進行體制的對接。“過去的合作只是制造業的轉移，對體制融合的要求沒有那么高，如今廣東要引進港澳的金融、法律、財會等高級服務業以推動產業升級，而這些領域對市場經濟制度、法律制度及體制環境的要求要高得多——不在這方面進行突破，則只能搞些‘毛毛雨’”。

北京一位不愿具名的學者表示，要在體制上進行突破，關鍵是中央要有足夠的動力和決心。“目前動力是有的。在當前珠三角面臨衰退的情況下，不支持大珠三角的整合，就無法繼續發揮其對華南九省市的輻射及拉動作用，也難以保持港澳繁榮穩定。但要作出決策則需要更大的合力。”

這位學者稱，在中央放權前，廣東自身在體制改革方面也有很多操作與完善空間，“有些根本不需要中央審批，關鍵是廣東自己想不想做，決心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