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光環與世俗的陰影

《邊城》是一篇具有牧歌情調的小說。它描寫的茶峒小鎮是一個世外桃源，這里山美、水美、人更美，這里靜謐安寧、古風淳樸、景色秀美、民性和善，人與人之間，無論軍民、貧富，都互相扶助、互相揖讓、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生活猶如一首田園牧歌。《邊城》展現的是一個自足的世界，生、死、聚、散都是自然的、不經意的、由命運安排的，雖然有悲劇性，但是一種優美、健康、自然又不背乎人性的形式。

神、愛、美三位一體，神性就是最高人性。《邊城》中的每個人都具有人性美，翠翠、翠翠的外祖父、順順、天保、儺送等等。沈從文把《邊城》看成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那些理想人物的身上，都閃耀著神性的光芒，體現著人性中莊嚴、健康、美麗、虔誠的一面。

小說把生命作為人生世界的核心。沈從文認為生命是一種至善至美的人的本性，一種蓬勃向上的活力，體現了人生價值和意義，是健康人生顯示出的一種完美而崇高的精神。但是，這種人生形式，又無不在“神性”的光環中，體現人性自然生成的純善和生存獨具風情的美。湘西社會下層的人生自然狀態和雄強、誠樸、仗義、舍己、愛人的生命本性，在“神性”的光環中，透射出人性的光輝。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盡管是以健康、完善的人性和淳樸、自然的民性為理想境界，但透過這個完美的理想境界，我們不光發現其人生狀態背后自然本性生存下，民族的自愛自尊自強的意義，以及在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下的價值和作用，而且我們還會發現在民族自強不息背后隱藏的悲劇意識，詮釋了我們在閱讀作品過程中產生的充滿命定般悲劇感的原因所在。這種悲劇是以一種“人性”、“民性”為外衣，但這種外衣更增添了作品的悲劇意識。因此，在作者真實展示“湘西”社會的時候，我們不光看到了湘西風光四射的美景，而且也感到了湘西人真實的悲劇人生。

《邊城》是沈從文的代表作，展示給讀者的是湘西世界的生命形態。《邊城》描寫了茶峒碼頭團總的兩個兒子天保和儺送與擺渡人的外孫女翠翠的曲折愛情。青山、綠水、河邊的老艄公、十六歲的翠翠、江流木排上的天保、龍舟中生龍活虎的儺送……《邊城》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純凈自然，展現出一個詩意的自然環境與人類社會，然而最終美好的一切只能留在記憶里：天保與儺送一個死亡，一個出走，祖父也在一個暴風雨的夜晚死去，一個順其自然的愛情故事以悲劇告終。

《邊城》中，沒有《故鄉》的隔膜、《二月》中的流言、也沒有《春蠶》中的失望、《豐收》中的幻滅、《五奎橋》中的對立、更沒有元茂屯中暴風驟雨、桑干河邊的復雜矛盾；沒有大快樂、沒有大悲傷、沒有澎湃的激情、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頑強的追求、沒有執著的堅持、沒有分裂背離、沒有沖突對立；目標的飄忽不定引不起熱切的追想，隔靴搔癢似的關心帶不來深沉的反思，生活的貧困激不起對環境的厭棄，活動范圍狹小不會導致對外面大世界的向往。戀人的生離只是在心中漾起幾縷漣漪，親屬的死別不過是哭泣一陣——這難得一見的漣漪與淚水注定了很快就消失。因為它們只是與人的歸屬需要等低層次需要相聯系，因而不可能像人的自尊與自我實現等高級需要得不到滿足而生的痛苦那樣深廣強烈持久。這已見出當地人性建構層次之低。馬克思說過“他們的需要即他們的本性”——這里有乖巧的少女、和氣的小伙、疏財的頭面人物、厚道的貧困老人，但就是沒有卓爾不群的特立獨行的個性。整個茶峒地區的社會環境如平靜清澈的一池秋水，無波無瀾，無溝無棱、無雜質無異味。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自我間和諧一致親密無間，處于一體化狀態。

翠翠，這位十七歲的山村少女，是辰河邊一朵掛露的花蕾，是青山下一只潔白的羔羊，是爺爺腳前后的一只惹人憐愛的貓咪，纖塵不染、心機全無。她可以說是一個“自然人”，作者甚至把她寫成自然里的小動物。“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那就是說，她從里到外，都得自于這青山綠水與之和諧一致。她乖巧聰明、羞溫順、尊老愛幼、助人為樂、忠于戀人。的確閃爍著動人的人性美的光亮。但僅僅是閃爍而不是噴射，是繼續的光亮而不是通天的光芒。因為真正優美健全的人性具有比這豐富得多的內容。僅僅因為她顯示出人性美的絲毫跡象，沈從文就將她供在人性的神廟里，收取人們的贊語頌詞。

天保個性豪爽、慷慨。他是船總的大兒子，卻愛上貧苦的孫女。他喜歡翠翠，托媒被糊里糊涂地拒絕回來，他不知道翠翠喜歡儺送，儺送也喜歡翠翠，在不知情中踏入愛情的矛盾中。后來他知道弟弟也愛翠翠，兩人唱歌“決斗”，他卻因為自己先提了親，“作哥哥走車路占了先”，一定要弟弟先唱。

弟弟儺送走馬路，每天晚上為翠翠唱歌，“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的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自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時，他仰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歌聲，又軟了又纏綿，我想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睡得真好，夢得真有趣！”翠翠的夢也了結了翠翠渴望得到幸福生活的躁動心理。翠翠情竇初開，聽到祖父講父親和母親的浪漫的愛情故事。不由得聯想到自己的感情。因此夢見自己上山崖摘虎耳草。“平時攀摘不到手”的虎耳草，她很容易的摘到了。她內心以前對儺送朦朧的感情，現在明確起來了。“不知道把這東西交給誰去”又表現出她內心的忐忑不安。翠翠和儺送的愛情，不禁聯想到的是翠翠父母的愛情，他們在對歌中相愛，在絕望中殉情，像一個長長的影子籠罩在小說中。

天保和儺送突然發現兩人愛上的竟是同一個姑娘，眼看兄弟要變成情敵，一面沒有反目成仇，也沒有像流行小說寫的那樣，其中一個慷慨“出讓”，他們懂得，姑娘不是財產，感情沒有價格，必須接受姑娘的選擇，而不能代替姑娘做出選擇。于是他們公平地、正大光明地做了競爭，哥哥走了車路占了先，就一定讓弟弟走馬路先開口，結果一唱定乾坤，這里沒有裁判，沒有評委，沒有公證人，只有良心和道德，再加上血濃于水的手足情。為了成全弟弟，哥哥帶著失戀的憂傷遠走他鄉，最后遇難，可以說是為了親情和愛情而死。也正是他孤獨的宿命，儺送也可以說孤獨的追求愛情，和哥哥“決斗”，夜半唱情歌，卻并不讓心上人所知。最后也孤獨的出走，不知道漂泊到什么地方。

這個風景如畫、人情美好的世界、有它的悲哀。這個悲哀可以從人事上講，也可以從自然上說。說到最后，人事上的悲哀和自然上的悲哀可以歸一。

沈從文自己承認《邊城》是個悲劇。研究沈從文的美國學者金介甫[Kinkley，jeffeyc.]也說：“《邊城》總的來說是寫人類靈魂的相互孤立。”這是一種理解，但更多的是對作家總體思想的把握。人物的悲劇命運借什么來表現呢？人物的悲劇命運不一定要用悲痛、愁苦、憂傷和難以改變命運的無可奈何的筆調去描寫，相反的“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當美一些”沈從文在創造悲劇人物的生存空間時，使用的是寓悲于美的創作方法，這一方面是因為文學作品本質上就是美的，它具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另一方面是因為美本身就善的一種形式，美與生命始終聯系在一起，只有對美的傾心，方能說明了生命的最大意義。所以創造美始終是沈從文孜孜不倦的追求。

在女主人公翠翠的愛情悲劇中，王團總以一座新碾坊作陪嫁，讓自己的女兒橫梗在翠翠和二老之間，“碾坊”是一個極富象征意義的概念，它代表著一種“異質”。一種唯實唯利的價值觀念悄然進入了邊城，不可抗拒地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現代”二字也到了湘西，這種“來自外部一方面的巨大勢力”，將在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廣度上摧殘傳統生活方式的基礎，湘西古來的傳統世界行將崩潰。面對這一切的變化，不僅對二老對“碾坊陪嫁”的抗拒，還有作為新一代苗族少女的翠翠對外來世界的困惑和迷茫，對于“自然人”的翠翠，“碾坊陪嫁，稀奇事情咧”。但是這種經濟關系最終還是進入了這個偏遠的山村。二老的父親船總順順雖然喜歡長得漂亮而有靈氣的翠翠，可他同樣偏愛碾坊，因為他能產生更大的經濟效益。為了“魚和熊掌兼得”，他準備讓大老娶翠翠，讓二老娶團總的女兒。不僅順順如此，受到人事“教育”的老船夫也同樣感受到了“碾坊”可能對外孫女產生的巨大威脅，而且他也清醒的看到了財富在邊城人心目中日益重要的地位。所以，在翠翠的婚姻問題上，他總是不斷的試探，而不敢采取直接的行動，也使他最終成為了一個導致悲劇發生的因素。所以，作者通過“碾坊”所要著重表現的是翠翠這個天真純潔沒有受到外界干預的“主體”，受到了來自城市，現代的“文明”“異質”的挑戰，而使她承受了本來不應該承受精神苦難與迷茫的過程。

而且同樣不可忽視的是《邊城》中的悲劇還帶有某種傳承性的命運色彩，愛與死的關系緊密相連。翠翠的父母就是為愛而死，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應當無人可以阻擋。所以在作者的筆下，愛的力量超越了生命的意義，于是他們呢果決地選擇了死。死無疑是悲劇，但作者也正是以這種異乎尋常的形式，體現了他心目中對人類純潔愛清的向往。然而“死者長已矣”在對上一代悲劇的處理上。通過祖父對翠翠講故事的形式貫穿于行文之中。沈從文并沒有著意去寫這場悲劇，但隱痛缺如暗流，潛藏祖父和翠翠的生命之中。老子有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太深重的苦難恐怕也難以表達，太飽滿的感情恐怕也無法言說。而且這種記憶并沒有消除，隨著翠翠的長大，祖父的心事也沉重起來，他“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的故事中，從新找回東西。這些東西壓到心上很顯然是有分量。”可以看出，老船夫的喪女之痛是深埋在心底的。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老船夫雖然沒有怨天尤人，但心中卻不能完全釋然這種命運輪回的不幸。“是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卻不能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于是她心中有了想反抗的愿望。在翠翠的婚事時，老人略有了心機，不輕易做出姿態，讓兄弟倆人公平競爭等。但事與愿違，老人還是敵不過命運的嘲弄，懷著憂郁的心情默默死去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翠翠的祖父也是為“愛”而死的，只不過是父輩的慈愛，是人類情感中最偉大無私的親情之愛，而這種愛的沮喪也使翠翠最終失去了心靈的寄托與歸屬。

所以，在這部作品中，除了外來的“異質”現代文明對湘西的沖擊，更加無法控制的是在作品中不可阻擋的命運悲劇。死的死了，去的去了，卻只給生的人留下一份沉重的哀痛，掙扎著活下去，愛與死，生命的兩極，如此奇特地交織在一起，大悲劇作家席勒[Schiller]說：“生命不是人生最高的價值。”這是悲劇給我們最深的啟示。悲劇中的主角是寧愿毀滅生命以求“真”、求“美”、求“權利”、求“神圣”、求“自由”、求人類的上升、求最高的善。在這種悲劇中，我們發現了超越生命價值的真實性，因為人類曾愿意犧牲生命，血肉及幸福。以證明它們真實存在。果然，在這種人類自己的價值升高了，在這種悲劇的毀滅中人生顯露出“意義”了，肯定矛盾，殉于矛盾，以戰勝矛盾，在虛空毀滅中尋求生命的意義，獲得生命的價值，這是悲劇的人生態度！也正如魯迅曾經闡述過的觀點，“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邊城人的感情如此強烈，為了保持生命的完美，死仿佛是尋求解脫的唯一方式。同樣在黑格爾的“悲劇理論”中，心靈性的沖突與社會的沖突聯系起來構成命運的悲劇，兩股合理力量的沖擊使人類生活在深層的苦難之中，而最終悲劇主人公的死亡或苦難，導致悲劇沖突的解決，即悲劇的和解。在《邊城》中，生命也已死亡的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