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電影《鋼琴教師》里,“情”退居次要地位,女人的“性”赤裸裸地浮出生活海面,展示著人性被壓抑的結果,女主人公愛麗卡雖已年屆四十,卻還處在和母親的“共生”狀態,體內暗涌的身體欲望受阻,只好以變態的方式發泄出來。遭遇年輕學生瓦爾特的愛情后,她的身體欲望從倍受壓抑的潛在層面突圍到顯在層面,但處于男權社會的規則,最終成為失敗的突圍。
關鍵詞 愛麗卡 瓦爾特 共生 欲望突圍 男權規則
師生戀的故事并不新鮮,它在很多影片甚至很多人的生活中上演過。除了聊做茶余飯后的談資,此類題材已激不起多少人的興趣。但就是這么一個了無新意的故事,《鋼琴教師》(La Pianiste)又拿來講述了一遍,只不過使用的是自己的獨特方式。它成功了,榮獲2001年戛納電影節的多個獎項。
電影《鋼琴教師》改編自奧地利女作家艾爾弗雷德·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的同名著作,由導演邁克爾·哈內克(MichaelHaneke)和作家本人親自擔任編劇。表面上看。《鋼琴教師》依托的是一個通俗故事的外殼:年輕帥氣的男學生瓦爾特·克萊默爾(Walter Klemmer)愛上了年屆不惑的鋼琴女教師愛麗卡·科胡(Erika Kohut)。但是,相比起同類題材的大多影片,它卻顯得驚世駭俗。在這里,“情”退居次要地位,女人的“性”赤裸裸地浮出生活海面。被推至影片中心,粗礪而冷漠。冷眼見證著女主人公破裂的生活。幽幽展示著人性被壓抑的結果。“性”沒有使男人變成男人。或者使女人變成女人。而是使人變成了“非人”。女性隱秘的身體欲望被視覺影像放大,妄圖突破女主人公恬靜賢淑的外表,獲得自己的獨特存在,但這注定是一次失敗的大膽突圍。
一、暗涌的身體欲望潛流
在人們的前意識里。鋼琴教師該是一個端莊、美麗、高雅的形象,即使外形一般,但經由高雅音樂的裝點,通身也會由內向外散發出高雅的氣質。影片中的女主人公愛麗卡從表面上看,應該是符合人們的心理期待的:常常身著白色風衣。頭發紋絲不亂,整個人看起來典雅、潔凈。雖然她不茍言笑,面無表情,但這并未妨礙人們對她的尊敬,從整體上看,她在人們眼中肅立了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可是私下里呢?她的行為是兩相對立的。當有鋼琴在場時,她是圣潔的天使,音樂平添了她的美麗;一旦鋼琴退場,一個人退隱到自己的另一私密空間時,以一般人的思維標準判斷,她的行為使人感覺齷齪不堪。浴室里拿刀片割破下體,嘴里發出一聲帶有快感的呻吟;露天影院里,站在車邊偷窺做愛的男女,突然就忙不迭地蹲下身子。尿水伴和著欲望沖決而出;音像店里,她耐心地等在播放色情片的房間門外,對身邊幾個男人視若無睹,全然不顧他們盯視的目光和悄聲的議論,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色情影院里,她欣賞著銀幕上赤裸的男女肉體,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團用過的衛生紙。總而言之,愛麗卡的性欲望一直在內心深處涌動,但她的發泄方式無一種可謂正常。無論是以自虐的方式尋求滿足,或是在偷窺別人做愛時獲得快感,都超出了一般觀眾的思維習慣。在現代社會,性早已不是隱秘的話題,女性的身體欲望和男性的身體欲望一樣成了無以回避的事實,不必再遮遮掩掩。但愛麗卡的欲望卻未被大膽釋放出來,在體內左突右決,并且時不時地以變態的方式顯露出來。這就使得愛麗卡在觀眾心中成了一個二元分裂的形象,禁不住產生高雅和低俗并存、內外分離的斷裂感。
愛麗卡之所以成為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那個飽受壓抑、人性扭曲的愛麗卡,和她的母親不無關系。母親在女兒的成長歷程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愛麗卡母親一直嚴格管束著女兒,她給愛麗卡圈定了一個局促狹小的生活空間,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式給女兒制定了行事準則,愛麗卡不能跨越雷池一步。原本美好的母女間的自然關系被異化成了控制與被控制的社會關系。母親乖戾、暴虐,追查女兒的去向,翻檢她的挎包;泯滅女兒愛美的天性,不許她化妝、穿新衣服:規定女兒回家的時間,把晚歸的愛麗卡堵到門外盤問;隨時掌控女兒的行蹤,愛麗卡外出時常常是陪同左右,要不就每隔五分鐘打一次電話查問;愛麗卡未按時回家,等得焦急的母親就瘋子般的把她的衣服剪成碎片。至于男人,母親更是杜絕愛麗卡和他們往來。在這里我們看到噩夢般的母女關系,母親幻化成偷窺者、監視者、甚或是情感的勒索者。她的目光到處存在,時刻盯視著愛麗卡,這是一種潛在的暴力形式,是一種內在而可怕的迫害。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愛麗卡自然是飽受壓抑。真實自我逐漸被擠壓得變了形,男性的不在場也使她的身體欲望無法找到正常的發泄途徑,只好退而轉向其他渠道。
母親的壓制限制了愛麗卡的成長,雖然在年齡上她已經成年,但她和母親的膠著關系使她無法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也無法自由發展自己的個性,隨意支配自己的欲望,從心理學上說她還停留在和母親的“共生關系”階段。年屆四十仍和母親同睡一榻,愛麗卡和母親是一體的,她是附屬于其母的一部分。在正常的母——子/女關系范疇里。這種共生狀態的存在時間甚是短暫,嬰兒很快會通過和母親的分離,意識到那個給他溫暖和保護的人和自己不是一體的。從而體驗到“分離焦慮”。這時母親應該幫助孩子建立起對外界的基本信任感和人格內部安全感,鼓勵孩子探索世界并在他們遇挫時及時給予呵護和安慰。這樣孩子就能一步步從母親懷抱里脫離出來。成長為一個健康獨立的個體。母親的過度保護會使孩子在自己身邊踟躇不前。延緩他們的成長速度,甚至使孩子發生病態。愛麗卡的母親多年來對她一直是過度保護,把她拖在身邊死死不放。隨著年齡的增長,愛麗卡的身體在成長發育,這是無法違背的自然規律,但她的心理成長速度卻是滯后的,母親給她營造的那個狹小世界不能給她提供充分的發展空間,雖然已到中年,但心理上還停留在未成年狀態。她的家庭也殘缺不全。父親的缺席使她的家庭關系簡化成母一女的二人世界,這個世界封閉、保守,幾乎與世隔絕,她的生命全為母親掌控。家是她的牢籠,天生注定的權力不對等關系使母親心安理得地成了她的看守。無法承受母親專橫的愛以及過度的保護。可又無力逃離大膽飛去,如常人般的性意識的萌發被暴君似的母親扼殺了,與他人,特別是異性的正常交往途徑被阻斷,愛麗卡在心理和生理受到極度壓抑的情況下漸漸變得乖謬、反常,性無知和禁欲的結果導致變態的行為,只能依靠偷窺和自我虐待來發泄性欲望,直到瓦爾特出現。
二、失敗的身體欲望突圍
愛麗卡的體內涌動著欲望的潛流,只是它一直缺乏一個明確的欲望對象,瓦爾特的出現改變了愛麗卡的這種“泛對象化”狀態。不管是從容淡定地等在色情錄像廳門外觀看銀幕上赤裸的男女肉體,還是鎮定自若地在浴室里拿刀片割傷下體,抑或躲在暗處偷窺汽車里做愛的情侶,她的身體欲望都是自足的。所采取的全是非自然的方式,在這樣潛在的侵犯性行為中,她達到自我畸形性意識的滿足與陶醉,獨自在肉體的自虐與偷窺的刺激下玩味痛楚的快感。瓦爾特的愛慕與追求使她的欲望有了一個實在的男性身體作為載體。
瓦爾特可謂是愛麗卡的最后一根稻草。飽受壓抑的性格不僅使她的性心理產生畸形。生活中的其他一些行為也趨于失范。她的精神游走在正常與失常的邊緣,一遇外界刺激就難免失控,突變成另一個人。影片中有兩處場景可以說明問題。第一幕:影片開始,因為她剛買的一件新衣,母親和她發生爭執,二人撕扯衣服,愛麗卡竟然動手打了母親,還扯破了她的頭皮;第二幕:愛麗卡晚歸,一進門母親的兩個耳光劈面而來,愛麗卡也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巴掌甩在了母親臉上。兩次對母親武力相向,此種行為已然超越了人倫道德規范的限定,愛麗卡內心騷動著歇斯底里的因子。隨時會突破理智的約束跳出來進行瘋狂化的表演。愛麗卡應該意識到了這點。初次和瓦爾特會面。她就說出了這樣的話:“你知道阿當奴是怎樣評價舒曼C大調幻想曲的嗎?他談論朦朧狀態,不是失去理智的舒曼,是之前,千鈞一發的之前。舒曼知道自己將喪失理智,非常痛苦,但他抓緊了最后機會,那個尚有自知的一刻,在完全放棄的邊緣。”這無疑是她的自我比況。她在痛苦的深淵中掙扎,瓦爾特給她帶來了獲救的希望。相比于愛麗卡的病態,瓦爾特年輕、健康、活潑,身上洋溢著蓬勃的生命力,遺憾的是愛麗卡卻不知道怎么正確對待這具男性軀體。
愛麗卡對愛情的扭曲和異化是根深蒂固的,她渴望愛情,渴望一個男人走進她的生活以彌補人生缺憾,可當愛情真正來臨時她卻無法一下子擺脫禁錮。長期的壓抑和禁閉,使她業已習慣了男性的缺席。領地中突然闖入一個男人,表面上雖然是平靜如初,但內心卻在進行一場戰爭。矛盾猶疑,想愛卻不敢愛,拒絕了瓦爾特的愛白。卻又跑下樓梯凝望他的身影,然后又尾隨其至冰球場,遠遠地盯視一會兒。在演奏大廳里看到瓦爾特對一個女同學溫言溫語安慰,妒意刺激得她做出了甚是可恥的事:偷偷將碎玻璃放入女生的大衣口袋。劃破她的右手。這就是愛麗卡,扭曲的心理使得她的示愛方式也是扭曲的。還好瓦爾特聰明。他領會了她的感情,不過卻無力消受她那畸形的愛。
愛麗卡和瓦爾特的愛情是被抽空了情感內涵。直接以軀體碰撞與交鋒的形式展現在觀眾面前的。作為被追求者兼師長,加之母親一向對她灌輸的沒人比她更好的優越意識,愛麗卡在與瓦爾特的關系中一開始處于強勢地位。她要按照自己的游戲規則支配男性欲望。在廁所里,她用口交撩撥起瓦爾特的性欲,在瓦爾特將欲達到高潮時卻停止了動作,即使瓦爾特求她也無動于衷,瓦爾特無奈自己手淫,但愛麗卡卻禁止他這樣做。這對瓦爾特無疑是一場心理強奸,生理和心理上都在忍受著愛麗卡的折磨。愛麗卡將自己的受壓抑心理投射到瓦爾特身上,瓦爾特的欲望受阻再現了自己欲望受阻的情形,在對瓦爾特痛楚的細細玩味中,她得以將自己的一部分痛楚轉嫁到他人身上。從而獲得一絲補償性的變態滿足。
愛麗卡性格中施虐與受虐傾向交織。和瓦爾特的第一次交鋒,她以自己的規則行事,將自己凌駕于男性之上,對男性軀體肆意侮辱。瓦爾特的屈從加劇了她掌控欲的膨脹。接下來她又通過信件將自己的受虐性狂想加諸于瓦爾特之上。性愛本該是源自身體的自然欲望,水到渠成,但是愛麗卡卻在信中制定了詳細規則,然后又命令瓦爾特來執行這些規則。寫信發出做愛指令的行為本身再次暴露了她的強勢姿態,她把瓦爾特當成了自己的占有物。在信里,她幾乎是逼迫瓦爾特在做愛的時候虐待自己。她所制定的詳細規則把做愛過程儀式化了。這種儀式再次沖擊一般人的正常思維定式,顯得殘忍而丑陋。她要求瓦爾特把她反綁在母親隔壁的房間。直到翌日清晨,綁得越緊越好,如果她要反抗就打她,用手背摑她的臉,還要用舊絲襪將她的嘴堵住,瓦爾特要坐在她的臉上,用拳擊打她的腹部,還要命令她用舌頭去舔自己的屁股。站在愛麗卡的立場來說,這封信是她直面自己身體欲望的一次大膽表達,壓抑的性欲被充分張揚起來,從潛在層面突圍到顯在層面,但這次突圍注定是要失敗的。
按照男權社會的邏輯,性愛活動中,男性是占主導地位的一方,女性身體是他們獲取快感的工具,女性的欲望往往被忽略了。她被降格為一個工具化的“它”。其身體被男性征用。表現為一個“物”,而物是沒有支配自己欲望的權利的。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曾經說過:女性天生的巨大的性潛力幾乎完全被文化性的束縛所掩蓋。男權制在把婦女變成一個性對象的同時,卻不鼓勵她享受被認為是她命運所在的性行為。相反,強制她遭受性行為之苦,并為自己的性行為感到羞恥。總的來說,她幾乎只能作為一個性動物而存在。因為歷史上的大多數婦女都被局限在動物生活的文化層面上,為男性提供性發泄渠道,發揮繁衍和撫養后代的動物性功能。因此,在這種生活中,除了極個別情況之外,她不能享受性行為的樂趣。生活在一個男權制社會中,愛麗卡卻置男權社會的這些規則于不顧,想要征用男性的肉體來滿足她變態的性幻想,整個顛倒了男女在男權社會中的既定位置。愛麗卡在信中對瓦爾特發出的指令超過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生活在男權社會中,耳濡目染,他的思維是浸有男權意識的。對他來說,愛麗卡信中的要求是要將他當作實現其變態欲望的輔助工具,這被他視作一種侮辱。非他所能容忍。男性一向都是規則的制定者,他不愿充當愛麗卡的工具,一句“你有病”就顛覆了愛麗卡的強勢地位,也使他心懷一種正常人的優越感從高處審視著愛麗卡,兩人之間的位置悄悄發生了改變。瓦爾特憤然離去后,次日愛麗卡在球場找到瓦爾特請求他的原諒,一反之前對瓦爾特的身體抗拒,主動貼上來要獻身于他,聲明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這是愛麗卡對男權秩序的妥協。兩人躺倒在地上,可愛麗卡卻突然從瓦爾特身下爬起來嘔吐不止。面對尷尬忿懣的瓦爾特,她無法解釋自己的嘔吐行為,這可被理解為她的潛意識在作怪。雖然口上說要依照瓦爾特的游戲規則。但在內心深處她無法一下子將自己納入男權秩序,對男性規則忍不住感到惡心和厭棄。為此,愛麗卡受到了懲罰。當天晚上,瓦爾特闖入她家,以赤裸裸的暴力形式將積蓄的欲火與怒火一同發泄在愛麗卡身上。他口口聲聲說是按照愛麗卡信上的指示做事。愛麗卡的母親被鎖進房間,愛麗卡被打倒在地,臉上淌滿鮮血。她哀求瓦爾特停止,但他聲稱“你不能這樣侮辱男人,絕不能”“不能全依你的游戲規則”。不肯住手。他強奸了她。愛麗卡試圖操縱自己的性,操縱男人的身體。但最后自己的性還是被男人所操縱了。本該給男女雙方帶來愉悅的性愛變成了征服和被征服的殘忍表演。置身于男性文化的邏輯之中,瓦爾特從一個愛慕者變成了摧殘情人肉體和心靈的施暴者。愛麗卡躺在地板上,未曾感受到絲毫快感。她被壓抑的欲望最終還是沒能徹底地、痛快淋漓地釋放一次。
影片中有段男高音唱詞:“別讓我睡著。在這入寐的時候。我的夢已經結束,在熟睡的人群中還有何求?”這可謂是愛麗卡生命狀態的一個真實寫照。瓦爾特為她制造了一個美好夢境卻又親手將它撕成碎片。她還沒為自己體內涌動的欲望找到一個正確的發泄渠道便又要將之封閉起來。經歷了這么一場情愛歷險。身心俱傷,不知她日后對男人還有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