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下雨了。這是今夏的第幾場雨?已記不清。日子總過得這樣,慢悠悠,淡淡然。就像這密織的雨絲。每到雨季,院里的瓦屋就水凜凜地裸露著。青的煙,白的霧。紅的煙囪,紅的瓦。大多人家的屋檐下是靜默的。連平時最受寵的狗們,也憋緊了喉嚨,悶在舒適的窩里閉目休養。這樣的雨總能讓浮躁的聲息漸漸平靜,舒緩。從嘈雜到單調,再歸于單一的雨打器皿的丁冬、滴答。當俊俏的燕子斜身飛出,檐下孩子就扔石塊,或扔碎瓦片。噼噼啪啪幾陣亂響,瘦臉頰女人就抻了衣袖,捋著蓬亂的發從屋檐下的沙門走出,一陣恫嚇斥罵。孩子像僥幸爭搶得幾顆米粒的鳥雀,四散哄鬧著跑進雨幕。
瘦臉頰女人身材頎長,麻桿一樣的細腿,讓人想起白楊樹上那些舞動大刀的綠螳螂。電腦前久坐,我會起身,站立低矮的北窗下。幾只小巧的鳥兒掠過我疏離的視線,停歇于那所紅瓦屋的屋頂。一痕乳白的金屬線從檐下伸出,像纖細的手指,徑直扯到外門的磚墻上,然后勾住某個地方。許多花花綠綠的衣衫掛在上面,濕漉漉的,顏色卻招搖得很。女人支棱著兩條瘦腿,把狹長而暗淡的臉湊在衣衫里面,一些嘀嘀咕咕的聲音像沸水里的泡泡,陸續冒出來。不久,那個壯實彪悍的男人光著膀子疾步走出,滿面激怒,一把拽住女人的頭發。女人竭力彎腰蹲身,以緩沖頭部被撕扯的疼痛。幾陣嘈雜過后,浮動在巷子上空的,就是女人綿長如歌的嗚咽,斥罵……不清楚為什么,關于女人的印象,似乎只有這些。最初我以為這是一個有暴力傾向的家庭,男人就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里面的主人公,女人只是被暴力侵襲的對象。于是,為這個家庭生出無數悲觀的幻像。但很快發現,戰爭剛剛平息,硝煙尚未怠盡,女人已笑容滿面,喜盈盈呼喚男人回家品嘗她的廚藝。在我的錯愕中,男人一臉坦然走回,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生?;蛟S,是我的錯覺?
某個午夜,我被一陣輕微壓抑的聲響驚醒。初春的夜,月特別的好。銀白的巷子里,到處是舒展而隨意的波光。一只老鼠從角落里忽地竄出,攪亂一院的寧靜。奇異的聲響從哪里發出的呢?在我好奇的搜尋中,瘦女人走進視線。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屋門前,東張西望一會兒,繼而謹慎地推門。綠漆的鐵門還是不遂人意地發出一陣嘶啞的金屬碰撞聲。女人吃了一驚,四處窺探,無人,才放心地向后擺擺手?;蛟S男主人不在家吧。人的思維是有慣性的,一個女人在深夜鬼鬼祟祟的行為,最易讓人聯想到出軌,或私通。這樣的念頭,其實很惡俗。然而好奇心驅使,我繼續扮演一個窺探者的角色。這時,男人出現了。他笨拙地推著一輛手推車(他大概自小沒干過體力活,總是弱不禁風的樣子,車子明顯比他要結實許多),車上滿載齊整的磚塊。在女人的示意下,同樣鬼祟地鉆進屋門。一會兒,兩人又相繼出發……冷清的夜風襲來,我有了打噴嚏的欲望,又怕驚擾了這對運送磚塊的夫妻,只能捂住嘴,憋悶良久,把一些欲吐為快的東西抑制住。
院里的紫荊花盛開了。一叢叢,一簇簇。像心思繁麗的女子一夜間織就,整個院子沉浸在紫盈盈的溫情里。孩子們的興致,大多鉆在幾叢花里,研究一只蜜蜂如何施展本領,沾一腳花粉,或糟蹋幾朵細碎的花兒,直到它們提著小花籃嚶嚶飛舞著遠離。這個時節瘦女人似乎胖了些,長長的臉上冒出幾絲紅潤。每天,男人悶頭不語,蹲在院子里壘磚塊。鄰居驚訝地發現,女人的院子里冒出一所嶄新的紅磚平房。這似乎太顯山露水,不幾天,附近施工隊的幾個人表情嚴肅地走進女人家門……男人和女人在眾人疑惑、鄙夷的目光中,低眉垂目好多日。
當時光之水漸漸漫溢,曾有的坑洼暫時被填平,在如鏡的平面上,一切都始于零。隨后,院落恢復以往的吵鬧。女人尖利的斥罵,如歌的嗚咽像舒卷的云,毫無節制地出現,消失,再出現,消失,如同周而復始的日子。
2
當一輛藍色東風汽車把我連同幾件破舊的家具卸載于這個深寂的院落時,我有點不知所措。仿佛突然間被命運之手拽到一個荒落,只能順應,又無法甘心。站在閉塞狹長的院子盡頭,感覺自己是風中流浪的一粒種子,既沒有適宜的土壤,更不知根的歸宿。這里地處偏遠。除了雜草葳蕤,飛鳥匯集,樹木蔥蘢之外,比較有人氣的,該是這里環境的幽靜與人際關系的淡泊清平。我從不用“優雅”這個詞來詮釋我的居住地。因為“優雅”在某種意義上,秉承了一種高貴的品質。在這里,只有冷清、簡單、真實。年輕人大多設法調離。守候多年的幾家,卻是波瀾不驚,平靜如水的面容。讓人聯想到深山,幽谷,隱居。
我的西鄰,是一對五十左右的夫婦。男人在淄博做瓷器生意,聽說賺大了,每隔半月,準時開著雪白的轎車回來,就像離家日久的游子衣錦歸鄉,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頗有商人的華貴派頭。女主人嬌小秀氣,盡管歲月的蜘蛛已爬上她白凈的瓜子臉做網,但當年的綽約風姿依稀可見。男人一回家,家屬院就熱鬧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喊歌,京戲老生的唱段。笑罵聲,呵斥聲,每次都忠實地伴隨男人左右。如果用素描的手法來刻畫男人,他該用粗線條。女人細膩,內向,怕羞。幾乎男人的高嗓門一亮,女人就壓抑著慍怒小聲呵斥。但男人毫不遜色,反而更加肆無忌憚地吼起來。每當這個時候,我會立刻掩緊房門,打開電腦,放一段舒緩優美的曲子。或把幾件器皿從這搬到那,發出一些嘈雜的聲響,讓忍耐與克制在巔峰中漸漸回落。
夏天,男人喜歡坐女人身邊看她打牌。女人坐一把有扶手的竹藤椅,男人把兩臂攀在女人的扶手上,一邊輕輕搖著椅子,像搖著嬌嫩的初生兒。有時怕女人勞累,男人溫存地商量:咱回家,歇會兒。眾人就取笑。女人紅著臉咕噥一聲,跟在男人身后走了。女人們不由羨慕:年過半百依舊那么恩愛,形影不離。有人隨即拋來一團謎:他背著太太告訴我們,在外邊如何泡酒吧,如何看女郎跳熱舞……
我的東鄰女主人是個呂劇發燒友。身段不算曼妙,姿容倒很周正。濃眉大眼,豐滿利落。抬手投足,處處流溢出獨到的氣質。據說市老年大學曾聘她做過老師。但一個月之后,她硬是回來了。或許是城市的繁華讓她感到嘈雜?還是牽掛溫馴敦厚的男人無法把米飯做熟?盡管心存疑問,但沒有誰詢問。這里似乎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沿襲著很久以來的一些約定俗成的傳統。比如,不隨便打探別人的隱私,不隨便串門,不隨便請吃喝……叔本華的“世上人如豪豬”之說,似乎被他們熟稔地背誦過、深究過。沒有誰試圖走近你。更不會無中生有地造謠生事。
我們比鄰而居,卻平淡相處。每天三兩次的相遇,每天三兩次打招呼。相較于西鄰的女主人,東鄰似乎更冷漠一些。兩年后的一件事卻讓我對東鄰女人起了敬意。暑假里女兒準備參加市里的雙語比賽。因找不到合適的輔導教師,想到東鄰曾是中學英語老師,就貿然敲開她家門,忐忑地提出讓輔導女兒。她欣然應承下來,而且接連幾天,嚴格按照正規作息時間輔導。幾天后,女兒參加比賽,成績優秀。為表示感激之情,稍備點小禮登門答謝。東鄰淡淡而笑,幾句“鄰居應該的”,就把禮品和我一起打發出門。再次相遇,仍是淡淡招呼,淺淺言語。
我的幾個學生和我同住一院。有時他們會在周末來我家。嘴上寒暄著,故意找“忘記作業,沒聽懂題”的借口,眼睛卻滴溜溜瞄向房間那臺蠢笨的電腦。記得搬家那天,幾個年輕人圍著家里所有的家具轉了幾圈,最后下結論:最現代最奢侈的家具就是——這臺舊式電腦。我的十幾年婚后時光,大半為生活,為孩子忙碌。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并不多。要說有,那就是有了電腦,有了借以發泄表達交流的載體。讓枯燥、單調、煩瑣的日常有了游絲狀的點綴。就像長長的籬笆墻上,忽然盛開了幾朵藍紫的、或粉紅的喇叭花,多了一些明朗、一些快意。或許,有點點追求?我不知道年近四十的人有夢想是否是件矯情的事,每當傷春悲秋的時候,總有一些念頭蠢蠢欲動,我得使勁藏住它,壓迫它。否則,心理的松懈,是否會引來暗流奔涌?
3
過于沉寂的地方,無形中滋生著隱秘。隱秘的起因,大多誕生于事情的過分巧合。這里的荒草很少有人走進。自從瀕臨荒地的S家女主人猝然離世之后,這里,就多了幾分詭秘。暮色蒼茫之際,站在荒地里,會聽到凄慘無助的呼喚聲、哭泣聲。一到傍晚,人們就面色肅然,不再近前。人真的有魂靈嗎?這是古今哲人們關注的話題。但我相信人活著,是有靈魂的?!罢軐W討論的靈魂是指思想和精神?!币粋€生而無思想和精神的人,只能說是一個健全的生命體。生活中有鬼,也是正確的。那鬼,潛隱在人的心靈里。
S家男人自喪妻后,似乎得到某中解脫,大背頭搽得油光水滑,紅領帶醒目紅火。不時有年青女子與其勾肩搭背,在朦朧的晨色中,悄悄溜出家屬院的后門。仿佛他們共同偷得最心滿意得的東西。院落里,不時有窗戶砰啪開合,似乎跟誰負氣。但沒誰主動捅開那道見不得光的瘡疤。直到某天,S家男人終于如愿傍一款姐,雙手叉腰,把和款姐的奢侈生活著意描畫,人們憋悶日久的憤懣才脫口而出:狠毒的家伙!S家女主人幾年前遭遇車禍成植物人。老娘疼惜女兒,終年在女兒家照顧。近兩年女主人意識稍有恢復,男人卻漸漸不安分。夫妻當年的恩愛纏綿已是古老的故事。趁丈母娘回家麥收,男人托詞工作忙一周不歸。鄰居破門而入時,女人已奄奄一息。
荒草邊緣的S家,如今已物是人非。站在這里,凝望那扇曾印著女人清麗影子的鐵門,猜想誰是與亡魂有契源的人?大概心中有鬼的人,才最先察覺鬼的存在吧。
“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備受摧殘的容顏。”感傷如潮,洶涌襲來。
忽然很懷念屋后小兩口的吵鬧、摔打。大概兩人累了,偃旗息鼓有一段時日。
4
小小的院落,日漸散發出老邁衰敗的氣息。如同它日益班駁、青痕遍布的圍墻,以及雨季里,樹根旁子孫興旺的木耳、蘑菇。但在初春,當月亮鳥(世上有這樣的鳥嗎?我篤信在我的生命里,它出現過,而且不止一次)悠遠的呼喊在天宇響起,我卻忽然醒悟,原來生活,可以更好一些!月華里赤腳追逐樹葉的碎影;寂寂地坐在門前的矮石上,聽小蟲呢喃。有時興致一來,就在電腦上敲打幾行字?!按禾欤潜灰恢圾B兒啄出來的。在月兒被風吹得斜倚枝頭時,那只神氣的鳥兒,躲在月亮背后,吱的一聲,春被震得眨了眨眼。再一聲,春被感動得流下晶瑩的淚。”這樣的語句適合讀給小孩子聽,偏偏我獨愛這其中味。
院落的鳥兒品種越來越多。那些迥異的叫聲常常讓沉思陷入一片冥想的境地。半夜里,貓頭鷹尖利刺耳的怪叫把夢喊醒。坐在枯寂無光的夜里,感受黑暗的浸染、吞噬。人是浮在流年里的影子,看著時鐘把退路一下一下堵死。于是我不再那么強烈地渴望逃離,逃離這個滋生煩瑣與寂寞的空間。
春來了。在一只鳥兒的叫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