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妻子和兒子的眼里,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因為今天我過生日。所以昨天,妻就要我,今天無論誰約飯局,都不要答應。兒子也請假回來了。不過就我自己而言,幾十年來卻從未看出這個日子有什么可重要的。
只是這一回的生日,我的反應竟有些異常。先一天,也就是昨天,我一如往常按時就寢。可是半夜卻醒了,并非尿的意思,就是興奮,輾轉反側無法再睡了。就悄悄下床,擼了衣服貓步書房。開燈一瞧,凌晨兩點多了。這個時辰當然特別。這個時辰強烈地提醒我,整整49年前的這個時辰,我,出生了。逝者如斯不舍晝夜,就這么恍然間,進化成一個半老頭了。我是熱愛生命的,但我并不大傷感光陰的流逝。光陰對誰都一樣,帝王小偷一視同仁哩。
我燒了茶水,胡亂翻讀到天明。猜想母親也早已起床,就一個電話撥回山里。兒子的生日,首先想起的肯定是母親。電話一接通,母親果然說:
“今兒你過生日呀,進五十了!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好,不擺酒席好,麻煩別人,勞累自己,實在沒意思……就跟媳婦一塊吃頓好飯……也不要讓娃回來,耽誤課程……這幾天我老做個夢,夢見上山砍柴,捆柴,生火……你們是不是要發財了?”
匯報母親說,也許要“發點小財”,因為一本書快出版了。母親對我的寫作,尤其熬夜寫作,一向是不贊同的,嫌傷身體費腦子。母親每年來西安過春節,見我熬夜寫作,準要進來阻攔,說:“世上的錢哪能掙完呢,日子能過去就行了嘛。”我說:“寫作是你兒子的習慣,不全是為了錢。好比你,種了一輩子地,每天不到地里轉轉,心里就空落么。”“倒也是的。”母親似乎理解了。
大前年冬月,母親在西安過七十歲生日。與妻商量了,要給一生未過生日的母親,好好過一回壽。怕她不同意,事先就瞞著。她一輩子持齋,我們便在興善寺預訂了幾桌素宴,又反復敲定了邀請客人的名單。提前一天告訴她,希望她能高興與配合。誰知她當即站起來,非常生氣地說:“你們要不退掉宴席,我馬上走!”猜想她是怕破費錢,就明確告訴她,不會賠的,說不定還賺呢。客人哪有空手來的;賺了,也是我們平日里的人情回歸。母親依然不同意。只好隨她的意吧。后來一想,也理解了母親:請一幫母親多半不認識的人,來為母親“祝壽”,算怎么回事?壽星能高興么?只能是別扭,不自在。
多數人看重生日,喜歡生日里越鬧越好;甚至個別君子,一年里過完陽歷過陰歷,借此擴張圈子,或者斂財。這是別人的事,我無權褒貶。“麻煩別人,勞累自己”,是母親不過生日的理由,我以為概括得很好。但是還不夠深刻。在我看來,不喜歡過生日,企圖忘掉生日的存在,實則是要回避死亡這個話題。人,一生下地來,將怎樣成長,以后又能干出什么名堂,那是神算先生也說不準的。唯一能肯定的是,人一生下來,就踏上了奔向死亡的道路。每過一個生日,只意味著死亡路程的縮短。
所以生日里要慶賀,理由是不充分的。生日里再鬧,除非以鬧驅鬼,否則很不明智。
妻子上班走時,再次叮嚀我晚上下班一定回家來。我說沒問題呀你快攆車吧。然后進兒子房間,想上網看看。兒子每次回家,總是通宵上網。批評也不管用。后來詢問其他家長,結論是如今的大學生都這德行,也就懶管了。兒子昨晚專門跑回來,號稱陪我今天過生日呢。怎么個陪法?你瞧,睡懶覺唄。
打開電子信箱,見上海發來了《后花園》的封面設計圖。三種樣式,征求我的意見。《后花園》是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脫稿至今,一年半時間過去了,出版的過程周折又起伏。看來一切皆有定數,正如一人一命運,書亦如此。立即給美編回信,隆重感謝他為我發來“最好的生日禮物”。
喊兒子起來吃早點,回答說再睡十分鐘。十分鐘后再喊,再回答說睡十分鐘。娘的,耍賴呢。屁股上給一巴掌,說:“一會兒自己起來吃,我上班了!”
下電梯出門,但見大霧四垂,行人模糊。過馬路到公交車站,人真多喲。今天五十大壽,不妨奢華一回。就攔了出租。自購房至今的六年來,除去特殊情況,出門一向是擠公交的。久之成習慣,迷上了公交車,反倒嫌坐出租屁股不舒服呢。這好比奴隸當慣了,忽給個主子地位,走起路來雙手不知如何擺了一樣。
單位與家之間,打車費十六元,乘公交只需一元。十六元錢用于我的一天生活,質量完全達到“小康”。當然是我自己的小康標準,見笑。“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邁,令人羨煞,卻不敢效顰,因為李白是仙人,是孤品。倒是杜甫,因為長期饑餓,突然遭遇一頓酒飯,竟至于撐死了!這是要警鐘長鳴的。一代詩圣這么個死法,實讓他的風雅子孫們,有些汗顏。李白撈月而去,那叫什么派頭!
出租車里想著有關生日的問題。參加過不少的生日宴席,內容如出一轍,沒什么好說的。此處只說說,接到生日邀請時的感受吧。前面已經說過,淡化或索性忘卻生日,是對死亡的回避。所以當我接到來自別人的生日邀請時,真實感覺如同接到喪音。只有報喪的聲音,你是不能回避的,你也無法逃脫的。同樣,當一個人邀請你參加他的生日宴席時,你能拒絕嗎?你能找出足夠的理由推辭掉嗎?除非你這天正好死了,或者你這天恰巧也過生日!
——邀請者肯定是把他的生日看成他一年里最重要的,生死攸關的大事件。你不去,不是置他的生死于不顧么!其次,邀請者在向你發出邀請前,心里一定反復評估了你們之間的關系。就是說,對方只有在判斷了你一定能夠到場的前提下,才向你發出邀請的。至于你是否有空閑,心情是否吻合喜慶,那他就不管了。
我過了四十歲后,便逐漸尚靜怕動了,尤其厭煩純粹的吃宴席。我的食譜向來簡單,壓根不喜歡所謂的美食。美食讓我大便不暢,常常憋得我說一些原本不可能說的,類似“持不同政見者”的話來。無端地招惹是非,何苦呢。我總是要求我的食物,一不累胃二不損腸。高檔食府里專供高尚人士享用的東西,其實與我的需要背道而馳。還不算吃的時候,要不斷地向那埋單的主兒、有級別的官兒,拍些言不由衷的馬屁,講些活躍氣氛的下流段子。再說此類宴席,通常在下晚班之后,車難打,打上了又老堵。再算上車費,實則等同被搶劫了一回。
由于經常婉謝宴席,所以我在圈子里的聲譽,那是日漸看跌的。就此,一個兄弟制了一聯譏諷我:性情同佳易,才德兼備難。你瞧瞧,不去吃宴席,竟至于“無德”啊。另一個兄弟某次,反復電話邀宴,我就是不去。“你也不問問我為何不明說請你來的原因?怕你這個吝嗇鬼破費呀!”朋友差不多憤怒了。“我今天過生日,你愛來不來!”于是我想也沒多想,打車,狂奔而去。為什么這樣?前面已講過,生日如死日,人命關天,不去不行咧。
正是有了這么一種特別的心理感受,由己推人,我才堅決不張羅自己的生日,堅決不麻煩眾親諸友。除了家人,我之于朋友之于社會,明顯是個廢物。但我依然要表達我對于親人和朋友的愛,而這種愛的最好的表達,我以為是——盡量不叨擾你們!
到了單位,照例是先沏茶讀報,隨后正務。審完雜志稿件,可以干點私活兒了。也不能說私活,是給一個師長的詩集作序。軍人好風雅,文人愛說劍。這是由于,我們總覺得世間有趣的事情與我們無緣。此位師長書文兼愛。其書法如何?不敢信口雌黃。詩歌呢,古體近體自由體都有,點評起來亦當謹而慎之。凡求我序者,我始終把握一個原則:好話力爭說到,壞話就免了,至多巧妙地點一下。我想這也不能算是圓滑,因為我明白一個道理:吹捧使人進步。為什么批評的話常被稱作“壞話”呢?因為批評的話多半不能產生正面的效果,不如閉嘴的好。
序言寫完,快六點了。立冬過后,不到下班時間,樓道里就顯出安靜來。收拾出門,正逢公交車高峰期,那個擠呀。車過雁塔廣場時,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事故。于是一手吊環,一手摸出手機,摁了一首小詩,記下此情此景,發送諸友娛樂:
公交車里人氣稠,南來北往個個猴。
小偷橫竄皆前傾,高胸撲背身滿酥。
妻來電話,問到哪了?要我別上樓,她娘兒倆下來,一塊兒吃館子。當時頗不悅,因為她知道我不愛館子,就愛她燒的飯菜嘛。想想,隨她吧。妻肯定以為,家里做飯顯不出對我生日的慶賀。于是一家三口,吃了館子,九十九元。“多吉祥的數字!”人均三十三元。兒子生日三月三,妻子生日三月十三,權當都過了一回生日。
“生日快樂!”兒子一抹油嘴,到學校去了。五十歲的生日,就這么靜悄悄地過去了。沒一點兒鬧,挺好的。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