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諸榮會,1964年1月出生,江蘇溧水人,大學文化。曾在《人民日報》《文匯報》《雨花》《青春》等多家報刊發表散文作品近百萬字,多次獲有關文學(藝)獎與報刊征文獎,有多篇作品被收入各種選本并被《讀者》《暢銷書摘》等著名報刊轉載,出版散文集《最后的桃花源》《秋水蒹葭》《風生白下》等多種。現任江蘇某雜志社社長兼主編,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書法家協會會員。
一
腳下屋舍儼然,綠樹浮煙;天邊遠水蒼茫,長河落日……這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第一次獨自登上滕王閣放眼所及的景象。這樣的景象是畫,更是詩!
后來,我又陸續登上過岳陽樓、黃鶴樓、以及南京的閱江樓、鎮江的芙蓉樓、金華的八詠樓、九江的潯陽樓等,發現這一景象竟幾乎為所有江南名樓所共有。我想這大概就是江南名樓多名詩(文)的原因吧!
是的,名樓必有名作,當我們今天一次次登臨這些名樓,總禁不住會誦讀那些名作,以至于很難說清自己的登臨究竟是為了誦詩(文)還是為了登樓,因為究竟是詩(文)因樓而名,還是樓因詩(文)而存,事實上也就很難說清。
“山口多關隘,水口多樓閣。”江南多水,因此江南的樓也多。北方當然也有水,因此北方也有樓,但北方的樓比北方的關隘少多了。在北方,那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方,大多都被筑上了關隘,自然也就很少再有筑樓閣的空地兒了。細數下來,北方也就只有一座曾見證著“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的鸛鵲樓,歷史上與江南樓宇一比過高低,只是今天,那鸛鵲樓早已與那顴鵲一樣,被歷史的煙塵湮沒在時間的深處了,而不像江南的那些著名樓閣,其綽約的豐姿至今還屹立在江南的青山綠水間。
在江南,那些本也可用來筑關隘的地方,江南人都大多把它都筑上的樓閣,以至于在今天,江南能與北方關隘一比豐姿的建筑,唯有青山綠水間的那些凌空欲飛的古老樓閣。它們是江南的標志,也是江南的驕傲。
二
北方建筑的驕傲是關隘!
今天,雖然那一座座被遺落在荒原之上沐浴著黃沙夕陽的大小關隘,早已失去了它們往日的雄風,也失去了它們的實用價值,然而當年,它們像一道道分水嶺,一邊是鼓角錚鳴,一邊是羌笛胡笳;一邊是黃沙漫漫,一邊是炊煙裊裊;一邊是金戈鐵馬,一邊是黃蓋塞道……一旦沒有了它們,甚至只要它們稍有豁缺,一切就會漫溢,就會碰撞、就會撕殺,就會亂套,就會不可收拾。它們的重要性和實用性都是那么的實實在在,那么的驚心動魄,那么的看得見又摸得著。因此,無論何時人們都不敢放松對它們的修建和加固,只要覺得需要,工程就會立即展開,不會等待日子,不會選擇時間,不會因為關外和關內的風聲緊、雨聲大、雷聲響而稍有放棄和放松,甚至,越是這樣的時候越是要修得緊建得急。一旦工程竣工,無須剪彩,無須慶祝,無須請一位文壇巨擘寫出一篇文彩飛揚的記或一首激情四射的詩,便立即投入使用,立即閑人莫近,立即森嚴壁壘……總之,關隘的修筑與詩文無關,有關的只有刀槍,只有攻守,只有城毀關破、血肉橫飛……
然而,樓閣——那種用飛檐斗拱搭建起來的獨特建筑,一看那氣宇軒昂、華而不實的外表,就可知當初建造它們就不是為了實用,至少主要不是為了實用!
滕王閣的初建,那是滕王李元嬰為了宴筵歌舞、尋歡作樂;岳陽樓,其初建情形今已實難考明,但它最有名的一次重建,說穿了只是巴陵太守滕子京的一個政績工程而已——這一點范仲淹在《岳陽樓記》中寫得清清楚楚;至于黃鶴樓,盡管有歷史學家考證出,它的原址之上曾有過一座于三國吳黃武二年(公元223年)建成的軍事瞭望樓,但是人們似乎更愿意從一個傳說去揣摩其中的真真假假:傳說很久很久以前,在武昌蛇山之顛,有一辛氏婦人開酒店一間,一道士每日來店喝酒就是不給酒錢,但辛氏每日一如既往地給他喝,終于有一天,道士要云游天下去了,臨行前為感謝辛氏的千杯之恩,在酒店壁一畫黃鶴一只,并告之辛氏,只要有客來店喝酒,它就能起舞助興。道士走后,一切果如他言,酒店因之賓客盈門、生意興隆。十年已過,一日道士復來,騎上黃鶴,取笛吹奏,黃鶴便載著道士直上云天而去。辛氏至此才知,那位道士原是一位仙人,為了紀念幫她致富的仙翁,辛氏便在酒店原址建樓一座,并取名“黃鶴樓”……
江南最著名的三座樓宇——建造它們,原來只是為了吃喝玩樂,為了顯示政績,為了美麗傳說。其他名樓建造的原因和目的,想來也會類似于這些吧!這如果照直了說還真是有點不好聽,不過總可以說得冠冕堂皇些,這就是它們都是文化工程。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江南名樓的建筑目的不乏輕佻,建筑動議不乏輕率,甚至建筑本身也不乏輕巧。好在它們一旦建成,其時空高度實際上便與這一切無關了。
三
在眾多的江南名樓中,若問時空高度誰為最,那毫無疑問一定是岳陽樓。然而重修岳陽樓的滕子京實際上是一個為政不廉的十足貪官。
范仲淹在《岳陽樓記》開篇寫道:“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那么滕子京究竟是為什么“謫守巴陵郡”的呢?據司馬光的《涑水記聞》記載,并非皇帝昏庸,也非小人陷害,更非剛正不阿,而是因為他為官不潔。宋仁宗慶歷年初,他任涇州知府,任上竟“用公使錢無度”,正是為此他“為臺諫所言,朝廷遣使者鞠之”,也就是被人舉報,朝廷派人來審查。不過,他一聽到這個消息,便將所有帳單票據全部銷毀。“使者至,不能案,朝廷落職徙知岳州”。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朝廷難以給他定罪處罰,但又不能有所警告,于是將他從繁華的涇州調到偏僻的巴陵。
滕子京在岳陽到底又怎樣呢?如果他能就此思過改正,潔身自好,并且用實際行為為當地老百姓干點實事——或像白居易、蘇東坡被貶杭州,興修水利,或像韓愈、柳宗無被貶嶺南興教辦學,最起碼得常常多問問桑麻,多關心此百姓疾苦,那么也應該對他表示敬意。然而,事實上他并非如此。相反,他上任伊始,便大搞基本建設,大修形象工程,即重修岳陽樓。他之所以選擇這個項目,目的有二,一是能給幾個達官貴人,土豪鄉紳(當然也為自己)建造一個飲酒作樂﹑玩賞風景的地方,并借此討好他們;二是借這個工程項目成為他拿回扣撈銀子。而且這一次,滕子京汲取了涇州的教訓,其貪污手段變得更為高明。他“修岳陽樓,不用庫錢,不斂于民”,而是出了一張布告,讓那些債主們將多年催討不回的陳年舊帳的借債人報給他,由他派人追討,而討得的錢“獻給”官府重修岳陽樓。那些債,反正老討不回,債主們賣乖討好,自然樂意。借債人懼怕官府,無可奈何只好交錢。就這樣,滕子京“所得萬緡,置庫于廳側,自掌之,不設主典案籍”。也就是,他不設經理,不設會計,而是自已掌管著這筆錢,既當經理又當會計,甚至還當修樓的包工頭。最后,由于這錢既不是百姓所交,也不是國庫所撥,本來關注的人就不多,再加上他畢竟把岳陽樓修得雄偉壯麗、金碧輝煌,自然是“州人不以為非,皆稱其能”。——這也就是范仲淹筆下巴陵郡的“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當然,有人指出這都有是司馬光對滕子敬的污蔑,理由是司馬光是范仲淹與滕子京的政敵,并由此推定,他筆下的文字不會是客觀事實。此話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說政敵的文字就不符合客觀事實,那么作為政友的范仲淹筆下的文字就一定符合客觀事實嗎?或許二人筆下都有言過其實之處——司馬光言重了,范仲淹言美了!不是嗎,讓我們再來讀一讀《岳陽樓記》的開筆文字:“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能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按范仲淹的說法,只一年工夫,滕子京便讓一個“百廢待興”的巴陵郡“政通人和”了。想想這可能嗎?
然而,滕子京到底是個怎樣的人?與岳陽樓本身又有多大關系呢?他與岳陽樓的關系無非是他重修過它,他的形象若光輝些,或許能讓岳陽樓有所增色,但即使他是個小人,又能讓岳陽樓失色嗎?好像并不能,且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如果說建造岳陽樓的滕子京到底是個怎樣的人物還有爭議,那么建造滕王閣的李元嬰卻是個十足的混王。無論是《新唐書》還是《舊唐書》關于他的記載大體相同,都說他“驕縱逸游,狎昵廝養”,“時方農要,屢出畋游”;“凝寒方甚,以雪埋人”;“巡省部內,從民借狗求置”;“以丸彈人,觀其走避為樂”。“貪財好色,逼淫官眷,摔辱下吏,所過為害”。
然而,滕王與滕王閣的關系,除了它是他最初修建、并以他名為閣名外,還有什么呢?事實上他的惡行同樣也不會使滕王閣有絲毫的失色。
的確,與岳陽樓最無法分割的是《岳陽樓記》,是其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浩嘆。有此,岳陽樓就將永遠屹立于洞庭之濱,屹立于天地之間,屹立于人們的心中。因為有《岳陽樓記》,所以我們今天登臨的岳陽樓,雖然是明清重新修建的,滕子京建造的岳陽樓早在明崇禎十一年(公元1639年)就被戰火燒毀了,然而今天的這岳陽樓不但與滕子京的那座岳陽樓本質上并無與區別,甚至與歷史上任何一座岳陽樓本質上都無區別。
滕王閣也一樣,今天的滕王閣也不是滕王李元嬰建造的那一座,但因為有《滕王閣序》,它便與李元嬰的那一座,與歷史上的任何一座并無區別。
黃鶴樓呢,人們為什么總不相信它曾是一個軍事瞭望臺,而確信它就是那位騎鶴而去的仙人所留下的勝跡?因為再堅固的軍事設施總會被毀滅,而傳說中的樓宇是永遠也不會到塌的,因為那已是一種文化;再則,若不相信那傳說,崔顥又怎么能寫出“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呢?而如果沒有了崔顥的詩,黃鶴樓能屹立到如今嗎?
一座樓宇,只要有了屬于自己的文化,它們的輝煌將穿越時空而成為永恒。
土木結構的江南名樓,最后的時空高度實際上是要用文化來封頂的!
四
在江南名樓中,南京的閱江樓是最為奇怪的一座,奇怪在它開工后便停了工,且一停就是600多年,使它一直只是一座子虛烏有的樓宇。然而它又的確很有名,有名到什么程度呢?一是有人將它與黃鶴樓、岳陽樓和滕王閣一起并稱為“江南四大名樓”,二是在從前中國讀書人人人必讀的《古文觀止》中也有一篇《閱江樓記》,作者元末明初著名的文學家宋濂。
有記無樓,這不是很奇怪嗎?何以如此?
據說朱元璋當年曾在南京城北盧龍山大敗陳友諒,為了紀念此戰,他在稱帝后,于洪武7年(公元1374年)下令在此山上建一樓閣,親自命名為閱江樓,并令在朝的文臣職事,各寫一篇《閱江樓記》。雖然此時的閱江樓還只是子虛烏有,其記實在是個難題,但大臣們又豈敢怠慢,紛紛為那座還是子虛烏有的閱江樓寫起了記文,這樣寫出的記文質量可想而知,基本上只會有被歷史淹沒的份兒,但難能可貴的是著名文學家、時任翰林大學士宋濂還是寫出了一篇很不錯的文章。
此時閱江樓工程也開工了,朱元璋動用服刑的囚犯,先在山頂修建了一個建樓用的“平砥”。然后就此便停了工,為了解釋,朱元璋親筆寫了一篇《又閱江樓記》,他的這篇大作也留傳一下來,使我們今天可以知道他所說的停建原因:原來是上天托夢給他了,叫他不要急于建閱江樓,應該抓迫切需做的大事,建閱江樓這事應該緩一緩。
皇帝不準建!上天不準建!誰還敢建?
然而閱江樓終于還是再建了,而且建成了,只是從它開工時間算起已過去了600多年。2001年,在當年的盧龍山,即今天的獅子山上,一座雄偉的閱江樓終于建成并向世人開放,建設者——南京市下關區人民政府。但是,閱江樓上高懸著的一副對聯又告訴我們,真正促使閱江樓建成的力量是文章,那副對聯是:
一江奔海萬千里;
兩記呼樓六百年。
我在閱江樓上讀到這副對聯時曾想,作者為什么說“兩記”而不說一記呢?朱元璋的那篇《又閱江樓記》明明是不準建呵,何以也“呼樓”呢?難道僅僅是為了對聯的聲韻的和諧和對仗的工穩竟于史實而不顧嗎?然而再一想,覺得并非如此,而是“此中有深意”:宋濂的“記”無疑是“呼”,朱元璋的“又記”無疑是否,這是兩種相反的聲音,兩種聲音此起彼伏,不但熱鬧熱鬧,而且似乎一直在考驗著人們的判斷能力和抉擇能力,而這種考驗有時比一個聲音的單純呼吁還要有力和有效。
宋濂終于勝利了,文筆終于戰勝了御筆,文化終于戰勝了皇權!這是文化的力量!
江南名樓,豈止只是用文化來封頂,甚至有時候就是用文化來修建的!
五
江南人在那些也能修建關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座樓閣。
有人說這是江南人的愚腐和天真。的確,那飛檐斗拱美則美矣,然而最經不起的便是兵燹硝煙,還把它們筑在那些本該修筑關隘的位置上——烽火年代定為兵家必爭一旦硝煙燃起,首當其沖被殃及、被焚毀的往往就是它們。不是嗎?岳陽樓、滕王閣、黃鶴樓,以及所有江南名樓,哪一座不曾被幾次甚至幾十次的焚毀!或許在那些地方,筑上一個關隘,甚至筑上幾個炮樓、碉堡,至少會比這些樓閣要堅固些吧?
但還有人說這正是江南人聰明和高明,因為世上再堅固的關隘,也總有被攻破的時候。只有那用詩壘成的樓閣能夠永存。因為人類熱愛生活、熱愛和平的詩心永存。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那一座座至今還屹立在江南青山綠水間的樓閣呵,雖然它們一次次被戰火焚毀,但是每一次,一旦硝煙散去,它們又總會頑強地重新站立起來,顯示出一種令人不可思議的頑強生命力。可以說,這種頑強的生命力,是中國任何一種建筑所不曾具有的。不是嗎?岳陽樓被毀7次后是第次9的重修,滕王閣被燒毀28次后是第29次的重修,黃鶴樓被毀30次后是第31次的重修……何以如此?說到底只因為有《岳陽樓記》,有《滕王閣序》,有讓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黃鶴樓》——它們與成就它們的那些樓閣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中國“樓閣文化”,早已在中國大地上源遠流長,生生不息。
正因為江南的那一座座樓閣都建在那些原可修建關隘的地方,所以它們又常常成了人們送別的好去處。學生時代我很不懂這一點,讀《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芙蓉樓送辛漸》《登宣州謝脁北樓餞別校書叔云》等詩篇時,總不能理解,古人送別為什么總喜歡莫名其妙地跑到一座樓上去,甚至因此而曾懷疑,他們的送別或許只是為了寫作這些美麗的詩歌而進行的一場作秀吧!直到多年以后,當我站在黃鶴樓上,看著腳下的滾滾大江向東一去不回的流著,想象著詩人孟浩然在喝過了李白為他餞行的最后一杯酒后登船離去,也想象著李白就是站在我站著的地方,目送著孟浩然孤獨的船帆漸漸消失在江天相連的遠方,也想象著他吟誦出“孤帆遠影碧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時,從心頭升起的那份悲涼,似乎忽然之間便明白了:那些多筑于水口山巔的樓閣,其空間的高度可以為送別的雙方將目送對方的這最后一眼盡量拉得長些,更長些,而其時間(歷史)的高度又可為見證著他們的友誼走得遠些,更遠些。在這樣的時空高度上的送別,寫出的送別詩又往往具有穿越時空的力量。不是嗎?只要你稍稍用心留意一下就不難發現,送別詩在唐詩杰作中占了很大比例是,而在這些成為千古杰作的送別詩,大多數都是在那些江南樓閣上寫成的。它們也構成了中國“樓閣文化”的一部分,自然也增加了樓閣本身的高度。
正是因為江南名樓有著這種特殊的時空高度,古往今來的人們都喜愛登臨它們。今天,那些江南名大多數都在某座公園里,成了公園的一部分。用這種方法對那些名樓加以保護是現代人的一種創造,也是行之有效的,我個人對此十分贊嘗。然而也在那些地方,我常常會發現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這就是那些公園的管理者,正是抓住了人們喜歡登樓的這一心理,便大發其財:明明你已買過公園門票了,但要想登樓,對不起,請再掏錢,再買票。面對這種現象,許多人雖然心里明知不合理,但一般都會掏錢。為此我曾跟一些人說,不就是一座樓嗎,為什么一定要費錢費力地爬上去呢?一般看看不就行了嗎?然而許多人回答說:我們就是沖著這樓來的,來都來了,不上去看看總是一種遺憾呵!那么他們如果不去登臨,遺憾的又是什么呢?
中國城市的摩天大樓越蓋越多,也越蓋直高,早已高過了那些曾經鶴立雞群的江南名樓,如果僅僅只是要在空間上站得高看得遠,乘上電梯,去那些摩天大樓的旋宮,可以更省力,也可經看得更遙遠更清楚,實在沒有必要勞民傷財地去登臨那些名樓?然而那樣的登高遠眺,能有那種“八百里滇池奔來眼底……五千年往事注到心頭”的感覺嗎?因為那些摩天大樓雖然有著足夠的空間高度,而沒有時間(歷史)的高度,人們的目光當然需要時空的穿越,但心靈更需要時間的歷史的穿越,只有這樣才能獲得一種完整的文化體驗,或者只有一半,那的確只能是一種遺憾。
正是因為江南名樓有著這種特殊的時空高度,古往往今來的詩人們,一旦登上它們,筆下的詩篇往往不同凡響。李清照,宋詞婉約派的代表,清代著名學者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說:“詞派有二,一曰婉約,一曰豪放。仆謂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以幼安稱首……難乎為繼矣!”的確,在李清照的筆下,本只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閑愁,只有“到黃昏點點滴滴”的秋雨,只有“應是綠肥紅瘦”的春花,且極盡了委婉、曲折、細膩之能事,然而,當她登上八詠樓,筆下境界竟是別樣一番:
千古風流八詠樓,
江山留與后人愁;
水通南國三千里,
勢壓江城十四州。
此詩境界之闊大,氣勢之雄渾,似乎完全是出自于另一人之手。此中原因常讓文學史論家爭論不休,但我以為最好的解釋是八詠樓時空的高度給了李清照目光穿越時空的力量。
孔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江南無泰山可登,但是江南詩人只要登上樓閣,目光就一樣可以雄視天下穿越古今,因為江南閣樓除了有空間的高度,更有文化的高度。
六
文化是什么?是詩詞歌賦,是錦繡文章,是音樂舞蹈,是珍饈美食……那些著名的江南樓閣,或許當初建造他們時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便是打造文化,然而文化是可以像某項工程那樣來打造的嗎?
李元嬰、滕子京們的“工程”最終是成了文化,但那是他們的幸運,多少有點歪打正著陰錯陽差,元代學者虞集在《重建滕王閣記》里說,“且一閣之遺,見崇于今昔者如此,彼滕王何其幸歟!”文化事業有時候還真常常歪打正著陰錯陽差,甚至種瓜得豆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因此,急功者成就不了文化,近利者更成就不了文化,也因此有人說,只有那些吃飽了閑著沒事干的人才去擺弄文化哩!此話說得雖讓人有點不愛聽,但細想一下還真有幾分道理隱藏其中。的確,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并無事情,只要是事情便都是人忙出來的,但唯獨文化有時卻是人“閑”出來的。那些危關險隘中為什么沒有詩?只因為它們是“軍事禁區,閑人莫入”。沒有一“閉人”,哪還有詩?
江南名樓,它們的修建本身就是一些吃飽了的“閑人”(如李元嬰、滕子京者)所干的“閑事”,再加上一群并沒吃飽的“閑人”(如崔顥者)的不斷抱饑登臨,想要它們不產生文化也難!
那么江南為何多“閑人”“閑事”呢?其原因說來也并不復雜。
江南遠離胡地,遠離匈奴,自然也遠離長年的刀光劍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相對不需要一天到晚在頭腦中緊崩著一根“對敵斗爭的弦”;中國的政治中心,尤其是江南名樓較為集中修建的唐、宋、明等幾個大一統的王朝,江南又相對遠離政治中心,給人有點天高皇帝遠的感覺,自然也遠離的勾心斗角,那里的人們也不需要一天到晚在頭腦中緊崩著一根“階級斗爭的弦”。沒有了這兩根弦,人就會有時機生出許多“閑心”。再加上江南畢竟“物華天寶”所以多數時候肚子還是能吃飽的,有時候還會有幾個“閑錢”。“閑心”與“閑錢”加在一起,最容易造就的便是“閑人”,“閑人”最容易生出的便是許多“閑事”。建樓造閣是閑事,登臨送目也是閑事,吟詩舒懷也是閑事,懷古傷今也是閑事,而這些閑事,本質上又閑而不閑,最終都成就了一種文化。
七
不久前從網上看到一件事情:湖南省洪江市副市長肖利平率該市一文化考察團來到江蘇鎮江,不但實地考察了鎮江名勝芙蓉樓,而且還就芙蓉樓所在地究竟何處的問題與鎮江有關人士舉行了一場討論會。然而盡管兩地人士都不乏文化交流的誠意,但會上還是充滿的火藥味,雙方最終也爭執不下。
鎮江一方認為芙蓉樓原在鎮江,理由是王昌齡的這首《芙蓉樓送辛漸》第一句就寫明“寒雨連江夜入吳”,鎮江古代曾屬吳國,而洪江離吳地很遠,歷史上從未屬過吳國,所以芙蓉樓不可能在洪江;且詩人的另一首也以《芙蓉樓送辛漸》為題的詩寫得更為明確:“丹陽城南邱海陰,丹陽城北楚云深。高樓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詩中的“丹陽”即是鎮江。
但洪江一方則堅詩認為芙蓉樓原在洪江,理由是同樣是王昌齡的這首《芙蓉樓送辛漸》的第二句明明寫著“平明送客楚上孤”,洪江古屬楚地;且他們認為這首詩正是王昌齡被貶龍標時寫的,詩最后兩句“洛陽新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下切合了他此時孤寂落寞的心情。
我這里不想對此作任何評判,倒是只想提醒雙方首先應該弄清楚兩地為什么會出現兩座芙蓉樓!
在我看來,兩地之所在會出現兩座屬于詩人與詩歌的芙蓉樓,這是因為兩地的人民都希望自己的家鄉能與詩人和詩歌的關系更密切一些,也反映了兩地人民對于詩人同樣的好感,對于詩歌的同樣熱愛。他們這樣的感情是真摯而純粹的,至少不會摻雜著“增加本地旅游資源的文化含量,吸引更多旅游者,從而提高旅游收入”的想法。
因此,若真的是出于學術需要弄清楚,那另當別論;否則,我們何必要弄清楚究竟哪一座芙蓉樓是王昌齡的那一座呢?不弄清楚,這世界上就有兩座屬于詩人和詩歌的芙蓉樓,這有何不好?弄清楚了,反而會少了一座,這又何必?況且這對于此地的人民來說,還是一種情感的傷害。我想如果詩人自己再世,他也一定不愿意發生這樣的傷害吧?因為擁有一顆詩心的人,往往會同時擁有著一顆愛心,而愛心是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失落的。說到底,就是人們為什么熱愛詩歌、敬愛詩人的本質原因,也是江南那一座座屬于詩人和詩歌的樓閣千年屹立,其輝煌穿越時空的根本原因吧!
責任編輯 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