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吉小吉,原名吉廣海,男,1974年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理事。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等刊物發表過詩文,有作品被選刊選載和收入多種選本。做過農民,售貨員,農墾工人,初中語文教師,地方黨報編輯、記者,現任廣西北流市人民政府發展研究室主任,目前脫產就讀于南京大學作家班。
一
吉衛國覺得自己這一次真的已經筋疲力盡了。他推開房門,幾乎一頭就要撞在墻上。如果手不是還有抓住門把的那一點點力氣,真不敢想象撞下去會是一個什么樣的結果。這個時候,他最渴望的就是不要再有什么案情發生,這樣就可以安安心心睡上一覺。干刑警四年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想法。一直以來,只要有案件查,他就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勁。但現在,他真的想睡覺,想著,眼皮就要合上來了。他一屁股的倒在沙發上,對,是倒在沙發上,一手搭上了沙發的靠背,一手吊到了地上,全身軟綿綿的。他用了用力想去張開眼睛,但他的眼睛始終沒有張開。他意識到,這個早上自己可能真的要睡著了。
但吉衛國終究沒有睡著。他想不到昨晚的緊急訊問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問了整整一個通宵,訊問記錄竟然一個字也沒能記下來。他覺得自己和刑警隊的人都窩囊到了極點,犯罪嫌疑人光明的沉默真有點給人吃“閉門羹”的味道。而最要命的是,這“閉門羹”還是干警們自己去煮,去熬,在自己的“家”里讓別人給自己吃上的,那種味道真不好受。這種情況怎么可能出現呢?簡直就是活見鬼了,光明根本就不是人!聾子對別人的問話還有各種各樣的反應,他光明不聾不啞不殘不缺的,竟然除了兩次點頭微笑,就是一副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的表情,其他就沒有任何反應了。剛開始的時候,是副隊長李精明向他例行問話。
李副問他,請問叫什么名字?
光明沒有出聲。
李副問他,年齡?
光明沒有出聲。
李副再問他,籍貫?
光明還是沒有出聲。
李副繼續問他,現在的住處?
光明還是沒有吭聲,像個木頭人。
坐在李副旁邊一直盯著光明的隊長方清耐不住了,他很客氣的對光明說,光總,我想我還是叫你光總吧。李副也是你的老熟人了,剛才他只是例行問話而已,你當然可以保持沉默。可不管怎么說,咱們也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吧?當年你的光明建筑工程公司承建的工程有什么風吹草動,可都是我們去保駕護航的啊,特別是你們在外地攬到了大工程,只要你們提出要與當地警方聯系,我們都派警員或者領導過去為你們爭取,你們取得當地警方的幫助應該說我們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相信這些光總你也還記得呀。
方隊停了停,見光明對自己微笑著,很好看的笑。可是,他點了點頭后又收起了笑臉。方隊就只好接著說,這幾年你的公司雖然垮了,可你還是一條漢子啊,江口市有誰能忘記你呢?江口市四大城建工程如果不是你,能得到全市人民的一片叫好聲嗎?能四個工程都得到優良工程嗎?沒有這四大工程,江口市能像樣嗎?恐怕還跟一個貧困破爛縣城差不多吧?五年前我跟你一起都戴上了江口市突出貢獻獎的大紅花,那可是全市110萬市民投票從五個候選人中選出來的啊,是市民對我們的高度評價啊。這些我沒忘記,我想你也不會忘記的。現在,我們難道不能好好談談嗎?
光明還是沒有出聲,而且連反應也沒有了,拉長的臉是一副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的表情。他好像早就意料到方隊會對他說這一番話,絲毫不為所動,一直沉默在那里,好像在思考什么問題。
吉衛國拿著鋼筆,快兩個鐘頭了,還沒有在訊問記錄稿紙上寫下一個字。如果不是犯罪嫌疑人光明的身份特殊,方隊一定不會這么客氣、這么有耐心的。去抓光明的時候,方隊就一再提醒大家,光明是江口市很有影響的一個人物,不能莽撞,要客氣一點。當時是李副帶了吉衛國等五名干警一起去敲開光明的家門的。光明的妻子樊彬開的門,她有點吃驚的問,你們找誰啊?她還沒有說完,吉衛國和幾位干警就沖進了屋里,只有李副對她說,我們找光明,我們知道他剛剛回家了。
光明確實剛剛回到家里,他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皮包還沒有放下,吉衛國和干警們就把他圍住了。光明好像感到很意外,眼睛都張大了,一臉的驚愕。但他畢竟是干過大事的人,很快就顯得平靜了。他把黑皮包從吉衛國和一個干警的縫隙間遞出去,吉衛國很自然的讓了一下,讓他把黑皮包放到了桌面上。
四十出頭的光明留一頭現時很流行的平頭短發,穿一條泥黃色的褲子,身上是一件柒牌泥黃色襯衫,脖子上系著的也是一條很少見到的淺綠色的金利來領帶。全身都是牌子貨,但可以看得出來,不是新鮮的,款式都是幾年前流行的那種。他不緊不慢的松了一下領帶,后來干脆連頂著喉結的那個襯衫紐扣也松開了。
他看了看圍著自己的干警,不緊不慢地說,你們,你們找我有什么事情嗎?他的聲音圓潤渾厚,低沉而帶有金屬的質地,不動聲色之中依然透著當年大公司老總的派頭和威嚴。
這時李副已經走過來了,對他說,我們懷疑你和三天前在深圳發生的一單兇殺案有關,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李副說著,揚了揚手中的通緝令,一個干警就上去給光明戴上了手銬。
光明他竟然一點也不反抗,看了看手銬,顯得有點茫然,卻突然的笑了笑。
他笑起來真的很好看,濃毛大眉舒展開來,非常有神的眼睛微微瞇起來,漂亮的鷹鼻下面,嘴巴緊閉著形成一條線向兩邊伸展,國字方臉上現出兩個迷人的酒窩。吉衛國差一點就沒辦法把這張帥氣而不失威嚴的臉龐與通緝令上那黑白分明沒有一絲表情的臉龐聯系起來了,差一點還動搖了抓光明回去的決心。
而他更加沒有想到,抓一個殺人嫌疑犯這么不費勁,想來這幾天真是有點小題大作了。三天前深圳警方傳來在寶安區日偉電子公司出任副總經理不久的光明,殺死了日偉電子公司的另外一名副總經理后潛逃的消息時,江口市刑偵隊馬上進行了部署,對整個城區進行了嚴密布控。連續三個晝夜,吉衛國與隊里的干警一起,輪流秘密把守著原江口市光明建筑工程公司總經理光明的家門。據深圳警方分析,兇手很有可能潛回老家江口市,如果江口警方不采取措施,到時兇手真的在江口市漏網了,那就是江口警方的責任了,所以江口市刑警隊是一刻也不敢放松。
可是現在兇手這么輕易就落網了,就等于江口市警方三天來為這個案件所做的一切全顯得多余了。不過,根據平常的經驗,容易被抓住的犯罪嫌疑人,往往在后面是最難以應付的。現在看到面對訊問一直沉默不語的光明,吉衛國覺到,又多了一個實際案例來驗證平常的這個經驗了。
已經是深夜兩點多鐘了,方隊的交心至腹和諄諄開導或者說循循善誘,一直沒能突破光明的沉默。這時江口市公安局分管刑事偵察工作的副局長江寧聞訊來到了拘留所訊問室,他看來也是光明的老朋友了,一進門就滿臉笑容的走到光明跟前說,光明啊,我們四五年沒見面了,你都跑哪去了?說著就把雙手伸手過去握住了光明的雙手。
光明看來還是挺念往昔友情的,他像剛才對待方隊一樣,很有禮貌的露出那非常好看非常迷人的微笑,點了點頭。但同樣像剛才對待方隊一樣,接著又拉長了臉,還是好像在思考著什么事情。
江寧副局長沒有放開他的手,說,光明啊,我吃晚飯的時候知道你被帶到了這里,但走不開,要陪上面來的領導,后來一忙就忙到了深夜,現在才趕過來見你,不要怪老朋友啊。你是知道的,深圳那邊發生的案件涉及到了你,你就得移交給深圳警方,我們必須在移交前把你的情況了解清楚,確認清楚啊。再說了,你把情況說清楚,我們可以分析分析,盡量找出對你有利的地方,不至于你以后那么被動啊。
江寧副局長是破案高手,也是做案犯思想工作的心理專家,他不直接說“深圳發生的兇殺案警方懷疑兇手是你”之類的,而是說“深圳那邊發生的案件涉及到了你”,這樣就不會給光明很大的心理壓力。江寧副局長曾經指示過方隊,對待光明要平和,不能動粗,我們的任務是了解情況,核實情況,確認他是兇手以后移交給深圳警方,要爭取光明配合。
但光明絲毫沒有反應,他可能不大想領他的老朋友江寧副局長的情了,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像木頭,更像一座石頭雕塑。吉衛國此刻在心里想的是,江寧副局長可能也無計可施了,對一塊石頭,誰能夠去讓它開口說話呢?如果江寧副局長有辦法,那他真的就是神人了。
江寧副局長確實不是神人,但他是聰明人,他肯定知道自己也不能讓光明開口,再在那里就自討沒趣了。他拍了拍光明的肩膀,說,光明啊,你自己認真的考慮考慮吧,明天一早我就有個會要開,現在夜深了,我就不留在這里和你聊了。說完,他把方隊叫出門口交代了幾句就離開了。
方隊走回來,說,光總啊,我們的時間很緊啊,明天下午深圳警方的人就到我們這里來了。剛才江副局長跟你說的話,你還是考慮考慮吧。看看整個案件的情況里面,有什么對你有利的地方。江副局長是你老朋友,我這個人你可以認為不是朋友,但怎么說也還能算得上是你的老熟人吧?能夠幫你的我們都會幫你的。光總啊,請你相信我們,好嗎?
但是光明依然毫無反應,他好像沒長耳朵一樣。
也許,他根本就不需要別人的幫助,人都敢去殺了,誰能幫到殺人犯的什么忙?他興許就是這樣想的。
沉默,沉默,還是沉默,訊問室里靜了很久。
方隊可能有點發火了,他在訊問室里走來走去,大約走了六七圈才坐下來,但剛坐下來,又站了起來,站起來又坐下來。
時間就這樣圍繞著光明這座石頭雕塑滴答滴答的溜走了。
吉衛國感到了疲倦,他連連打了幾個哈欠,連筆都不想拿起來了。幾天連續奮戰,一抓光明回來就馬上開始了緊急訊問,晚飯也是在訊問室里和光明一起吃盒飯的,到現在確實很困了,有點想睡覺了。吉衛國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時針已經指到凌晨六點五十四分,這時他才發現,窗外的天空已經完全放亮了。
二
凌晨才回到家里的吉衛國到最后還是堅持不住,在沙發上睡了過去。如果不是貼著耳朵的手機響了很久,他在沙發上還不知道要睡多久。他連忙坐起來,像條件反射。平常一聽到電話響,他的反應都是很快捷的。從踏上工作崗位那天起他就告誡過自己無數次了,一個公安民警,一定要做到“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電話往往就是戰斗的命令。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么,他伸手去拿起手機,手機好像捉弄他一樣,從他手中溜了出來,掉回到了沙發上。他睡眼朦朧的再次伸手去拿手機。這一次手機跑不掉了,被他牢牢的抓住了。他也不看來電顯示,就按了一下接聽鍵然后放到了耳邊。
電話是李精明打來的,他說,衛國,有任務,馬上出發,方隊和大家都在樓下等你了,快點下來吧。吉衛國一聽到“有任務”三個字,就馬上從睡意朦朧中清醒過來了。他說,好,我馬上下來。他暗自慶幸,剛才沒有脫掉警服睡覺。但慶幸還沒完,卻覺得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全身驟然冒起了雞皮疙瘩,他知道大便要立刻來了,拖延不得——一股強大的便意已經迫使他沖向了廁所。大便來得一點都不是時候,他蹲在便盆上急得快要罵娘了。可這時,他眼前好像出現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揉揉眼睛,他看到了他,對,就是他,光明,那張醉人而且迷人的笑臉!他還抱著一個笑得很燦爛的小女孩!那是貼在廁所門上的一張發黃的舊報紙上的照片,好像是配發在一篇題為《總經理情系失學兒童》的通訊報道上面的。吉衛國記起來了,剛住進來那年,這張報紙就被他貼在廁所的門背里面了,因為木板門有幾條縫太大。可平常他解大便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過報紙上面的內容,現在,光明的照片讓他確實想認真看一下上面的內容了。但他還沒有來得及看,胸袋中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很急的響了起來。他趕忙拿出手機接聽,是李精明催他快點。吉衛國說,好的,我馬上就下來,馬上!他急急忙忙邊拉著褲鏈邊從六樓往下沖下樓來。
方隊早已經點著了車等在公安局大院的水泥地坪里。他看到吉衛國走了過來,便大聲對吉衛國說,衛國你怎么回事你?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慢吞吞的?現在都快中午十二點了,你還不快點?吉衛國大吃一驚,他一直以為現在大概是早上八九點鐘,想不到自己一倒在沙發上就睡了那么久。他向方隊伸伸舌頭,見到只有方隊的車,就鉆了進來,問,李副他們呢?
方隊轉過頭來,說,你還問呢?打過電話給你他們就出發了。說著,遞給吉衛國一個裝著什么東西的塑料袋。吉衛國接過來一看,是盒飯。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來打開就吃,他這時才發覺自己肚子真的很餓了。警車出了公安局大院,方隊才說,李副他們分成三個組去找光明以前的工仔了解情況,我和你找他老婆樊彬問問,看能找到什么東西讓他開口說話。總之不能什么也不清楚的稀里糊涂移交給深圳警方啊。吉衛國滿腦子都是光明的那張笑臉,感到挺親切的,他說,這個光明怎么這么犟啊,簡直不是人了。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怎么像個殺人兇手。方隊扭頭回來瞪了吉衛國一眼,說,這像一個警官學校畢業出來干了三四年刑警的人說的話嗎?吉衛國看到了方隊布滿血絲的一雙紅眼,也不接著說話,吃完最后一口把盒子丟了才說,真的有這種直覺嘛。方隊說,不管什么直覺不直覺的,什么都得要證據啊。不說這個,這個下午深圳的人帶材料過來就更加清楚了,通緝令可不是亂發的啊。還是找樊彬摸點情況向深圳的人交差要緊,免得人家發達地區來的笑話我們。吉衛國想想也是,光明他是不是兇手,也總得他自己開口說話啊。于是吉衛國就閉上了嘴巴不說話了。
吉衛國開始想著另外一個問題,光明的黑色的手提皮包,居然里面什么東西也沒有,雖然從外面看去挺鼓的,以為里面會出現與案情有關的許多需要的東西,但是打開才知道是空的,讓人驀然就產生出來一種受騙上當的感覺。吉衛國覺得光明狡猾極了。親切的光明和狡猾的光明就這樣在吉衛國腦海里來來回回的較量者,一直糾纏不清。吉衛國把頭往座椅靠背一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又熱鬧起來了。”來到光明家不遠的地方時,方隊沒頭沒腦地來了這么一句。吉衛國還沒有回過神來,就看見光明家門前熙熙攘攘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估計有百來人吧。很多人嘴里罵著什么臟話,吱吱噪噪的很嘈雜,聽不清楚。還有人在那捋著手臂,情緒很激動,像要打架的樣子。那些人不像是坐辦公室的機關干部,穿著打扮都像農民工。方隊停下了車不再開過去,說,他們又來了。吉衛國問,他們是干什么的?什么事讓他們這么多人一起來光明家里?方隊說,他們都是原來光明建筑工程公司施工隊的民工,光明還欠他們八百多萬元的工資呢!這幾年你在刑警隊這邊可能沒怎么注意到,離春節越近光明家里就越熱鬧,局里還得派人來維持治安呢。方隊這一說,吉衛國才想起,今天應該是臘月廿三了,都已經小年夜了!年關快到了,哪家哪戶不是都等著錢用呢?怎么光明那家伙那么缺德,竟然克扣民工那么多工錢!這種人真該揍他!這個時候,那個狡猾的光明終于在吉衛國的腦海中清晰了出來,但過了一會光明的笑臉又出現了,如此反反復復的,吉衛國有點頭疼。
方隊和吉衛國下了車穿過人群,徑直走進光明家里。光明家里坐滿了人,光明的妻子樊彬正在給民工倒茶水,光明的兒子小飛還在往一次性紙杯里放茶葉。見到方隊和吉衛國進來,樊彬怔了一下,苦笑著說,哦,方隊長你們來了?光明他怎么樣了?你們一定弄錯了,他怎么會……她還沒有說完,方隊就對她擺了擺手說,他挺好的,嫂子家里客人很多啊!樊彬苦笑了一下,說,這些都是光明的工友,已經五六年沒領到工錢了。坐在最靠近方隊的一個人說,是啊,我們做完市里四大工程都六年了,可到現在還沒有領到工錢,只好來找光總想辦法。另外一個人接著說,我們也知道是市里欠我們公司的錢,但光明總經理從來都不讓我們去市政府鬧,叫我們顧大局,有問題就找他,我們也只能找他啊!吉衛國心想,這些人也真能忍,光明欠那么多的錢那么久了,他們說話還那么客氣。
方隊長,你們真把光明總經理抓走了?一個人突然問。
吉衛國看到那個人穿的比其他人文氣一點,還戴著一副近視眼鏡,但臉上是很著急的樣子。
方隊說,是的,他與一個兇殺案有關。
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屋里的人都這樣互相問著。吉衛國覺得,他們一定都不相信,欠他們工錢的光明還會是殺人疑犯。
他們確實不相信光明是殺人疑犯。近視眼和幾個原來都坐著的人一下子站了起來走近方隊和吉衛國。近視眼說,方隊,一定是你們弄錯了,我們光明總經理絕對不會殺人的,他對人很好的,市政府欠我們公司的工程款,我們才發不出工資,但光總大前年賣掉了他的別墅,給我們發了八十多萬元的工資,前年為了三個工友的小孩上大學,又把他的小車也賣掉了,給三個工友每人支了三萬多塊……不信,你問問屋里門外的這些工友!
這時忽然闖進來幾個民工,其中一個指著方隊大聲說,欠債還錢天公地道,我們流了汗出了血就得要工錢!你們把光明藏起來就可以不管我們死活了嗎?我算看出來了,每年臨近年關你們就把光明藏起來,公安局都被光明買通了。另一個人說,光明躲了我們那么多年,這一回竟然躲到公安局里去了,他也真會找地方躲的,可躲到哪里都沒有用,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盡管近視眼等人罵后來闖進來的人沒良心,并制止了各種要砸家具等過激行為,但吉衛國在回來的路上還是沮喪極了。
方隊似乎看透了吉衛國的心思,笑著說,小伙子怎么垂頭喪氣啊,剛才不是收獲很大么?
吉衛國說,收獲,有什么收獲了?亂糟糟的。
方隊說,你看,樊彬不是告訴我們光明回來的兩個原因嗎?一個是帶八百塊錢給母子倆過年,另一個是要樊彬幫他補辦身份證。
吉衛國說,她說這些和案件關系不大,而且你就相信她?
方隊笑著說,信,怎么不信呢?難道你覺得樊彬她說謊?
吉衛國搖了搖頭,他確實沒有覺得樊彬剛才在撒謊,又似乎從方隊的話里悟到了什么。
三
吉衛國和方隊回到局里不久,李精明他們也回來了。江寧副局長正在會議室里等著他們匯報呢。吉衛國知道,必須在今天讓光明開口說話,深圳警方的人一定已經快到江口市了。
果然不出吉衛國所料,深圳警方得到光明落網的消息后,馬上聯系了被害人單位的相關人員一起向江口這趕過來,下午六點左右就可以趕到。
江寧副局長看了一眼方隊說,雖然我們和光明都是熟人,但是他殺了人就得伏法,如果在移交給深圳方面前我們連訊問也沒做,太沒有面子了。
方隊說,我們到光明家里看到了建筑公司的工人來討債,也了解到了很久沒有回過家的光明這次回家的原因,一是回家看家人,給樊彬母子帶回來八百塊錢過年,另一個就是叫樊彬幫補辦身份證。也就是說,光明已經丟了身份證,或許這是一個突破口。
李精明說,我們走訪了光明原來的六個工人,好像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但從他們的反映來看,光明曾經資助過其中一人的生活,還有一人的小孩前年上大學時缺錢,找到光明時光明第二天就給他送來了幾萬塊,聽說是賣掉了小車……
光明原來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其實我們江口市很多人都清楚,急公好義,樂于助人,可是這已經是從前。據我所知,他也得罪過很多競爭對手。他賣掉別墅和小車之后就已經山窮水盡,市財政連工資也保證不了更加無法給光明的建筑公司支付巨額工程款,他無法面對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工人,為了逃債,東躲西藏了那么多年,原來對他感情很好的那些民工都開始憤怨起來了。大家應該還記得,前些年他還受到那些討不到工錢的民工的追殺。綜合這些來考慮,這些年他會做些什么很難說,一個一窮二白的人,也有可能被迫做出一些違法犯罪的事情來。現在的關鍵是,我們要他開口說話,從大家了解到的情況來看,哪些情況能讓他開口呢?江寧副局長說完,環視大家。
吉衛國的視線碰了一下江副局長的視線,可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讓光明說話。逮捕他的時候,光明一副像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的表情,什么話也不說,上手銬時也不反抗,鎮靜得讓人難以相信。如果他不殺人,更加應該說話呀,誰能夠在受到冤枉時一聲不吭地承受呢?
方清隊長和李精明副隊長都抽起了煙來,會議室里煙霧彌漫的,卻靜得出奇,平時開這樣的會從來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沉默的光明竟然讓江口市公安局從局領導到普通警員都沉默了起來,會議好像開不下去了,連吉衛國也感到了窒息。
這種窒息感來的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它很容易就讓吉衛國跑了神,跑到了江寧副局長所說的討不到工錢的民工追殺光明的事件上來。
那應該是前年發生的事情了。光明當時在一個相對偏僻的地方遭到兩個人追殺,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報了警。警察趕到的時候,光明的小腿被追殺的人捅了一刀,被送到了醫院。而令人納悶的是,兩個追殺光明的人都是光明熟悉的人,都在光明的公司干過事。而更加令人納悶的是,警察追趕他們的時候沒有能夠將他們抓住,第二天才在公路邊的懸崖底下發現他們的尸體。后來證實他們是在逃跑時墜崖身亡,追殺光明的原因是討不到工錢。但這件案件處理的很低調,當時吉衛國剛好在北京學習,所以一直不知道這個案件,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就更不大清楚了,如果不是現在出了這個殺人案,方隊他們也不會提起這事,江副局長也不會。
四
深圳警方來了一名隊長兩名警員,還有寶安區日偉電子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廖添。吉衛國從廖添手中接過了一大沓關于光明的材料。廖添說,寶安區日偉電子公司急需一名分管經營的副總,兩個月前光明就是拿著這些資料來應聘的。吉衛國和方隊看到,都是簡歷文字材料,還有江口市多年前頒發的勞模獎狀原件,還有身份證。通緝令上的正是身份證上的照片,可那張身份證是十六年前簽發的……
后來帶廖添去確認光明本人。當聽到廖添說“你們抓的這個光明不是我們公司的那個副總”時,吉衛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在看到光明的身份證等證件時,吉衛國就已經斷定這個兇殺案件與光明無關了,或許這也是吉衛國兩天來慢慢在心底里萌生出來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呢。但他一直不敢把這種期盼表露出來,方隊說的對,警察講的是證據,而不是直覺。吉衛國現在想到的,是怎么給這個光明臺階下,故事最后該怎么收場。他來到訊問室的時候,江寧副局長、方清隊長、李精明副隊長都已經涌到了訊問室。
江寧走近光明說,光明老兄,深圳那邊搞錯了,殺人那個光明不是你,他們搞錯了。江副局長一邊說一邊要親自為光明開手銬。
光明笑著看大家,卻擺動著手不讓江副把手銬打開,依然沒有說話。
吉衛國連忙走過去說,光總,現在弄清楚你不是犯人了,不能給你戴手銬了。
方清隊長、李精明副隊長也都在一旁說著好話,陪著笑臉,江副局長還不斷地道歉,可這個光明總是笑著,卻不領情,也不說話。吉衛國當警員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平時看到的都是急著要把手銬打開的人。
江副局長說,光明老兄,這次就算我江某人對不起你了,你縱使對我們有意見你總該說話啊,今天怎么說我們也該讓你離開這里啊,到了外面我再請客向你賠罪。
也許是江副局長的話奏效了,光明向大家拱了拱手,終于開口說話了。
他說,這次就讓我在這里過個年吧,我不會怪罪大家的。
這個木人終于說話了,終于開口說話了,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感覺到那么的突然,突然得讓吉衛國難以相信。
難道光明瘋了?大家都急著回家團聚過年,他倒要求在牢房里過!吉衛國怎么想也想不通。
大家拗不過光明,都沉默了下來,詢問室里沒有一絲聲響,每個人的呼吸聲都顯得異常的響亮。這個世界多么奇怪啊,當沉默的人突然開口說話了,原來還千方百計要求他開口說話的人們卻都沉默了下來。
這個時候的吉衛國說不出有多么的難受——如果光明寧愿留在拘留所里,這說明一個什么樣的問題呢?吉衛國真不敢多想下去。
五
吉衛國今天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離開江口市到一個叫做覓蓮的偏僻的地方進行封閉訓練的一年時間里,枯燥乏味的要命,現在回到江口市城區,就像從地獄回到了天堂,全身輕松,精神百倍。他很早就起床了,洗臉漱口,簡單吃了包泡面,就下樓來,往公安局門前的綠地走。他還不想去辦公室,還沒有到上班的時間,他要吸吸這“天堂”早晨的新鮮空氣。
吉衛國看到平常在綠地里晨練的老頭子們都圍在一起看著報紙討論著什么。他聽到一個戴老花鏡的白發老頭說,抓,這種人就該抓!貪污受賄還敢派人殺人滅口!另一個老頭說,幸虧光明靈光,證據他都不帶在身上,要不被蛀蟲一伙抓住拿去那些貪污受賄證據了,他光明還不被人家搬了腦袋?如果真是那樣,這個蛀蟲還有誰去揭發他呀!還不一樣升官發財?
光明?
聽到他們在說光明的事情,吉衛國心里咯噔了一下。這讓他想起了去年要留在拘留所不愿回家過年的光明來。
當時的光明誰都勸不動他,最后江寧副局長答應在拘留所干警住的房子里安排一間讓他暫時住下,他才讓打開手銬。后來他真在那住了一段時間,江寧副局長、方隊等經常去看他,還帶上好酒好菜。
再后來,江副局長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人去房空了,問值勤的民警都不知道光明去了哪里。最后局里的人是否找到光明,或者是否知道光明的行蹤,吉衛國就不得而知,因為吉衛國就在這個時候,接到了要去覓蓮參加封閉式訓練的通知。
這個奇怪的光明,今天怎么成了大家議論的人物了?
吉衛國想走過去問個明白,但又覺得不太合適,畢竟自己是年輕人,還穿著整整齊齊的警服,實在不好意思走進一群穿著各式晨練服的老大爺中間去。
他想了想,還是自己回收發室去找一份今天的報紙看看吧。
于是吉衛國就沒有再去呼吸“天堂”的新鮮空氣,返身往公安局走了回來。
回到公安局收發室,吉衛國從收發員阿姨那要了一份今天的早報。
吉衛國被早報頭版的這條最醒目的新聞驚呆了——原江口市委書記包兆盛在任江口市長期間,向中標承建江口市四大形象工程的建筑公司索要巨額賄賂一千八百萬元,因害怕東窗事發,指派原江口市公安局副局長江寧想辦法“讓有關當事人永遠閉上嘴巴”……
看完了新聞報道的吉衛國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重新把報道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他拿著報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倒吸了一口氣。他不自覺地去解警服的扣鈕,解開了第一個,又接著解第二個,一個接一個地解,最后,他連原先穿得整整齊齊的警服上衣外套也脫了下來。他忽然覺得,這個寒冷的冬天熱得實在讓人受不了了……
責任編輯 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