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趙燕飛,畢業(yè)于湖南師大中文系,當過教師、記者,已發(fā)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傷心只有一種》和散文集《燕子飛時》、《夜的絲語》,與湖南衛(wèi)視、湖南科技出版社合作出版長篇電視文學《變形記》,現(xiàn)為《文學界》雜志編輯。
1 我醉了,因為我寂寞。
我寂寞,有誰來安慰我?
量販式KTV。靚歌坊。酒精醺紅的眼睛。我的歌聲。酒醉的探戈。哭泣的百合花。
我唱得幾乎失聲。然后,我再次拿起手機。
喂,阿梟,是我。
你是誰?什么?翩翩?翩翩又是誰?
阿梟,我真的好想你,求你了!
你打錯了。
對不起,你撥的電話正忙。
喂,阿梟,你別掛電話!我愛你,我要你!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賤?去求別的男人吧,天知道你有多少男人。
我是花瓶中哭泣的百合花。呸!我才不哭呢。我唱著這樣一首歌,假裝自己是個旁觀者。別人的愛情。別人的愛情沒了。別人的愛情本來就不存在。別人的愛情,與我無關,與葉翩翩無關。
放下話筒,我喝了一杯啤酒。
“葉翩翩,女,二十歲,著名青春派作家,因唱歌過度,于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某時某分昏倒于靚歌坊,經(jīng)搶救無效而亡?!?/p>
假如我今晚就這么唱下去,就這么喝下去,不用到天亮,靚歌坊的每一間包廂的每一臺電腦里,都會在待機狀態(tài)飛出上面這段話,以警示后來者唱歌要有節(jié)制,不可步葉翩翩后塵。
他們哪里知道,如果葉翩翩真的倒在了靚歌坊,絕不是因為唱歌過度。
在我倒下還有一口氣的時候,陪我唱歌的吳勇舍身相救。吳勇知道我是失情過多,吳勇知道失情過多比失血更多還要可怕。吳勇只好反鎖了包廂門,脫下我的衣服,又脫下他的衣服。吳勇用內(nèi)功為我療傷。為了我的康復,他耗費了起碼兩晚的功力。他在我體內(nèi)拼命的發(fā)功,我被他震得如波濤的起伏。我啊啊地叫著,為大屏幕上刀郎的歌聲喝彩。你是我的情人。我是你的情人。我在半昏迷狀態(tài)中喊著阿梟的名字。
吳勇為我療完傷,幾近虛脫。他在為我穿衣服時,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他用力過猛,耗時太久,出汗過多。他為了救我,險些成了石榴裙下的冤魂。我是多喝了點酒,但酒醉心里明,我知道吳勇對我好,不然他不會舍身相救。
天快亮時,吳勇按響我家樓下的電子門。
2 門鈴在響,我知道,女兒回來了。梅香昨晚出去打麻將,現(xiàn)在可能還在做生死決斗,否則,她會掏出鑰匙輕輕開門,用手將一個個哈欠拍回喉嚨里,總之,她會盡量讓我糊涂,糊涂到不知她什么時候上的床。門鈴響起來,那是女兒回家的前奏,也是她喝醉了的告示。
一頭紅毛摟著女兒站在門口。我惡狠狠瞪他一眼,扶過女兒。紅毛喘著粗氣,對我聳聳肩,揚揚手,走了。
這個翩翩,到底要我操碎多少顆心!
三十一歲那年,因為有了翩翩,街坊鄰居們才開始相信,那個名叫葉宣的男人不是一個廢人。他們認定葉宣陽萎,認定葉宣搞不大老婆的肚子,葉宣就偏要生下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兒。葉宣甚至將他的寶貝取名翩翩。
是的,我曾經(jīng)陽萎。我的陽萎是因為一個女人。我從未愛過那個女人,我卻為了她,整整陽萎了十年。
女兒就是翩翩而至姍姍來遲的快樂小天使啊。
小天使降臨人間時,我沐浴更衣,我舞之蹈之,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她,茶不思飯不想。我的翩翩,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上帝給了我翩翩,上帝憐憫我無處贖罪。
我發(fā)誓,二十年來,我總是竭盡所能,不讓翩翩受半點委屈。翩翩會說話了,翩翩會走路了,翩翩能上學了,翩翩長小胸脯了,翩翩大學畢業(yè)了,翩翩辭職了,翩翩的第一本書面世了,翩翩成為暢銷書作家了??墒乾F(xiàn)在,翩翩開始酗酒了。
女兒蜷縮在床上,偶而喊著阿梟的名字。我不知道誰是阿梟。我也不想知道誰是阿梟,他最好不要落在我手里。
我擰了塊濕毛巾,敷在女兒額頭上。我要等她清醒過來,我要告訴她我的故事。
3 千萬根細細的銀針扎進我的胳膊。我咬著牙。我要將那只鳥刻進我的肌膚,刻進我的靈魂,刻進我所有的記憶。
那么,梟,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鳥呢?
在那次筆會上,我征服了所有的男性,無論老少俊丑,除了他,那個叫做梟的男人。
我矜持的微笑,穿過無數(shù)目光灼灼的眼神,尋找一只呆鳥的影子。
呆鳥穿著一件天藍色的舊夾克,下面是一條青色的舊牛仔褲。他不是某個超市因故出逃的員工,他是一個詩人,他的詩與他的外部形象構(gòu)成世上最大的反差。此刻,呆鳥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狠狠地抽著看不出牌子的香煙。
我款款走來,向他伸出我高貴的手。
呆鳥將煙蒂吐在地上,轉(zhuǎn)身就走。我的手僵在半空,找不到收回的理由。
在這個圈子里,葉翩翩三個字就代表暢銷姿色和榮耀。沒有哪一個男人不想和她上床。他們從未見過葉翩翩,因為葉翩翩從不在媒體上露面,也不在書上印照片。他們聽說葉翩翩是個尤物。他們吹噓自己和葉翩翩約會,他們經(jīng)常要捂住葉翩翩的嘴巴,以免她叫床時會招來別人的抗議。瞧,這就是男人,他們連葉翩翩的胸罩有幾個扣都沒機會去數(shù),卻對葉翩翩的叫床津津樂道。
成梟將煙蒂吐在地上,成梟轉(zhuǎn)身就走。從來沒有人如此對待葉翩翩。就這樣,我開始恨成梟。我要處罰他,我要讓愛情成為他輕視我的代價。
成梟說,這世上哪有什么愛情。比如你,主動開房,主動脫衣,主動睡到我的身子下,難道這就是愛情?
我說,這當然不是愛情,這是懲罰,我對你的懲罰。
成梟在我體內(nèi)狠狠搖了幾搖,痛苦地說:你為什么要勾引我?你這是強奸,懂嗎?強奸!
我說:對不起,是我強奸了你。如果你愿意,我讓你強奸一千次,一萬次。
成梟呸了一句,抽身走人。洗手間傳出嘩嘩的水聲。
4 我的女兒,你要親手毀掉你自己嗎?
我的女兒,聽爸爸為你講個故事。
那一年,我下放到一個電機廠,同去的還有另外二十多名知青。電機廠離城里有三十里水路,我們每天結(jié)伴而行,坐船上下班。
那里面有一個女知青,和我不是一個車間,每天竟能在同一班船上相遇。每一次,她都要為我占一個座。那幫哥們看出點苗頭,吹著口哨取笑我。我紅著臉訓她:誰希罕你留座?。克樣樀匦χ?,不發(fā)一言。
那時候,我們都處于學徒時期,廠里規(guī)定不得談戀愛。我是個很有上進心的青年,廠里的規(guī)定我不敢越雷池半步。在我的上進心里,沒有為任何女孩留一點空隙。
有一天下班回家,我意外的發(fā)現(xiàn)她和你奶奶聊得正起勁。我理都沒理她,徑直走進屋去。你奶奶是大家閨秀,修養(yǎng)好得讓人受不了。你奶奶說:“小韓在這里,你也不來陪陪?”
這時我才知道她姓韓,名字叫月娥。我哪有心思研究她的名字是否名副其實。她走后,你奶奶說:“這妹子長得不怎么樣,倒還討人喜歡?!?/p>
我在心里回了你奶奶一句:“你喜歡她關我什么事?”
從此,韓月娥天天來陪你奶奶聊天,幫你奶奶洗衣服啊擇菜什么的。我當她們是忘年交,懶得去管。她們聊天時,也當我是空氣,對我視而不見。
這種和平共處的局面只維持了一個多月。
廠里選派幾名學徒到另一家大電廠去進修。我和韓月娥都被選上了,在最后定名單時,領導聽說我和她談戀愛,便將我的名字劃掉了。我當時非常氣憤,這算什么???我連她長什么樣都沒仔細看過,談什么鬼戀愛。不就是她為我在輪船上占了幾回座?這也不能怪我啊,我又沒要她占,我也沒坐過幾回。就算我和她談戀愛,憑什么就要刪掉我留下她?
我氣鼓鼓回了家,卻見韓月娥又在和你奶奶有說有笑的。我從門后操起一根扁擔。你奶奶喝道:“你想干什么啊你?”
我將扁擔一把摜在地上,吼道:“韓月娥你給我滾!我不想再看到你!”
韓月娥抹著淚,走了。
你奶奶數(shù)落了我半天,我梗著脖子不告訴她事情的究竟。
沒想到韓月娥中途退了學。聽人說,她是因為作風問題被退回廠的,那個男的是電廠的團支部書記,因為與她亂搞而被雙開,成了廠里一名清潔工。
韓月娥的退學給了我福音,廠里馬上將我頂了上去。我立刻躊躇滿志起來,到電廠后發(fā)奮學習,頗受領導和同事歡迎。韓月娥和她留給我的陰影,都成了過眼煙云。我回家時會偶而碰到她,她還是喜歡陪你奶奶聊天。這時候我已經(jīng)不那么恨她了,但我還是不喜歡她到我家里來。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訴你奶奶韓月娥中途退學的事。你奶奶愣了半晌,最后嘆出一句:可惜啊可惜。韓月娥再來,你奶奶對她就非常客氣。這種反常的客氣讓韓月娥明白了什么,她以后再也沒上過我們家的門。
你奶奶后來對我說:“多好的妹子啊,你在外面學習的那段時間,她天天來幫我挑滿一大缸水呢。她還找我要過一張你的照片??上О】上?。”
即便是大家閨秀,在那個年代,也不會選擇一個犯了“作風錯誤”的女孩做媳婦。
5 我和成梟時常溫習作風上的錯誤。
他問我知道七十二式嗎?我說知道。他又問:老漢推車呢?我說也知道。成梟不高興我的博學,他冷冷地說:像你這樣的女人,不知道才叫做奇怪。我沒有告訴他,這些東西,網(wǎng)上遍地都是。
成梟不懂電腦,這是他最可愛的優(yōu)點。而且,成梟還不懂英文,沒有駕照。成梟是典型的現(xiàn)代文盲。
成梟對我搞完床上運動就上網(wǎng)感到不可理喻。他罵我是神經(jīng)病。他說只有神經(jīng)病才會抱著那么個小方塊沒完沒了。他討厭筆記本電腦,就像討厭和我做愛。
許多時候,成梟就是一只狐貍。電腦是酸的,房子是酸的,私家車是酸的,就連他壓在身下的我的身體也是酸的。成梟從不正眼瞧我一絲不掛的身體,這讓我覺得沮喪。我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很難看。鏡中的那個我,胸部挺得像注了硅膠,腰部細得像抽了脂肪,屁股翹得有點淫蕩,皮膚白得不可思議,的確不堪入目。更何況,在成梟眼里,葡萄總是酸的,吃不到的是酸的,含在嘴里的也是酸的。
我常常用仰視的目光撫摸成梟。他的單眼皮小眼睛,他的獅子鼻闊嘴巴,他的塌胸脯細胳膊,還有,還有他那喜怒無常的男根。我愿意用自己滾燙的唇靈活的舌去親吻,親吻他的一切。
成梟推開我。他說,你讓我惡心。
6 我學習期滿,就要離開電廠了。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一個衣著襤褸的中年男人來找我。他說他有件事情要向我說清楚,否則,他一輩子良心不安。
他就是那個清潔工,曾經(jīng)是這個電廠的團支部書記。
他說,韓月娥是個好姑娘。
韓月娥剛來電廠時,大家對她印象還不錯。人老實,悟性又好,什么都是一學就會,但她有個缺點,經(jīng)常走神,工作起來總是心不在焉。帶她的師傅很關心她,問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總是笑而不答。師傅便找到團支部書記,要他幫幫韓月娥。
團支部書記下班后去女工宿舍找韓月娥。同宿舍的人都去電影院了,韓月娥端著個瓷飯缸在喝燒酒。團支部書記吸了吸鼻子說:“好香啊。韓月娥你怎么一個人喝悶酒啊?”
韓月娥搖搖晃晃起身讓座,她的舌頭有點打卷:“我不喜歡,不喜歡看,看電影?!?/p>
韓月娥光滑的臉蛋上暈著兩朵桃花。她長得根本就不漂亮,小眼睛,獅子鼻,闊嘴巴,身上瘦得沒了性別特征??伤吘鼓贻p,十九歲的姑娘再怎么樣也是誘人的。團支部書記感覺自己有點失態(tài),就按下韓月娥的肩膀說:“你坐,你坐,我陪你喝幾口?!?/p>
團支部書記拉過一條凳子,在韓月娥對面坐下。接著又起身找來一只瓷飯缸。韓月娥從腳下拿起一個塑料大酒壺,給他倒了一碗酒,又順手給自己的那只碗添滿。
兩人邊喝酒邊拉家常。韓月娥說著說著就動了情,淚水在她臉上流啊流,她也不去擦一擦。她已經(jīng)醉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她自顧自地說了許多話。這些話,都和一個名叫葉宣的男人有關。她邊說邊哭,邊哭邊說。
團支部書記忍不住了,他站起來,拍了拍韓月娥的頭,要她莫哭了。韓月娥卻撲進他的懷里放聲痛哭。團支部書記愣了一愣,立刻抱緊了韓月娥。
突然,宿舍門開了,有人沒看完電影,提前回來了。
孤男寡女抱在一起,這還了得。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作風錯誤是很嚴重的。廠里很快對團支部書記做了嚴肅處理:免掉職務,開除黨籍,發(fā)配做清潔工。韓月娥不是電廠正式員工,退回原廠。
那個男人長嘆一聲:“我對不起韓月娥。她是個好姑娘,她喜歡的人是你。她當時真的喝醉了。我們真的沒做過什么。”
7 在別人眼里,成梟是個很不正常的人。圈內(nèi)人這樣解釋他的不正常:詩人嘛,就這么神經(jīng)質(zhì)。按他們的邏輯推理,真正偉大的詩人都住在精神病醫(yī)院里。
對于成梟的詩,我毫不欣賞。雖然他的詩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個零件都要完美。
成梟說,他準備出一本詩集。
我問他是哪個出版社看上了他。
成梟說,我自費出還不行嗎?現(xiàn)在哪個出版社不賣書號???
我答應為他操作這件事情,成梟毫不領情,他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成梟的詩集花光了他所有的積蓄。一萬多塊,那是他無數(shù)次街上賣唱攢下的錢。做為詩人,他幾乎沒領過多少稿費。他寫詩不是為了稿費,他賣唱卻是為了寫詩。不賣唱就得餓死,餓死了就沒法寫詩。成梟經(jīng)常背著那把破吉它,穿著那身藍工裝,從城東唱到城西,從白天唱到黑夜。偶而有了靈感,他就放下吉它,坐在路旁,從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方格稿紙,用一根總是漏油的劣質(zhì)圓珠筆寫幾句,又劃幾句。
我曾經(jīng)問成梟為什么不找個正經(jīng)工作,他說他熱愛現(xiàn)在的工作。我問他家在何方,他說他父母雙亡。我給他從里到外買了幾套衣服,他將它們?nèi)舆M垃圾箱。我偷偷地將錢放在他的口袋里,他將它們甩到我臉上。有一次我開著藍鳥悄悄跟蹤他,被他發(fā)現(xiàn),他差點一腳踹壞車前燈。他說我再敢這樣,他要我的藍鳥變成睜眼瞎。
我只是想知道他住在哪里,我只是想幫他好好活下去。我前輩子欠他的,我這輩子要是不還清,我下輩子還會不得安寧。
成梟的詩集參加一個什么獎的評比,那是國內(nèi)詩壇的最高獎項。某晚,在我們經(jīng)常進行床上運動的賓館,成梟與我多做了一次,以從未有過的主動和溫柔。他的詩集通過了初評和復評,原來世上真的有伯樂,原來世上不只我能發(fā)現(xiàn)成梟。
上帝其實不安好心。上帝喜歡將人捧到希望的巔峰,然后再將那個可憐的人扔下絕望的深淵。成梟突然失蹤了。手機一直關機,連續(xù)幾天沒上街賣唱。我開著車沒日沒夜的找他,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當我筋疲力盡的時候,沒想到在一座立交橋下發(fā)現(xiàn)了他。他倚在一個橋洞旁,手里抓著一只酒瓶。我求他跟我上車。他說,你滾,你們都是騙子!
成梟的詩集過關斬將,原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栽在最后一關。評委們上網(wǎng)查他的書號,竟然沒有。連書號都是假的,還來評什么獎?
成梟花光他所有的積蓄,結(jié)果只買了一個笑柄。
成梟醉在我的懷里。他在夢里抽噎著,我多想他就是我的孩子,我愿意為他付出一切,我要他永遠不能逃脫我的柔情之網(wǎng)。
8 說實話,清潔工的表白并沒有在我心中激起多大的波瀾。韓月娥是否清白好象與我沒多少關系,她喜不喜歡我是她的事。
我進修完回到電機廠時,才知道韓月娥已經(jīng)調(diào)到一個更偏僻的小造紙廠去了。
不久,韓月娥寄來了她的結(jié)婚請?zhí)?。她的名聲是不好,但她受到了懲罰,被充軍到了那么偏僻的小造紙廠,工人們都喜歡同情弱者。在她結(jié)婚那天,廠里派出了兩輛大卡車,裝著除我之外的所有員工去喝喜酒。
翩翩,你一定認為爸爸很小氣。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想的,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她,我不想因為她而影響自己的工作和前程。
翩翩,你是不是覺得爸爸很自私?
時間大概又過了一年。有一天,我爬在高高的電線竿上搞檢修。發(fā)現(xiàn)廠門口圍了許多人,那群人后來都聚集到了我的腳底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想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到我身上呢?我沒有女朋友,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唯一的親人就是你的奶奶,她的身體也不錯。我仔仔細細將活干完,慢慢吞吞下到地上。同事們將一位中年婦女引到我面前,指著我說:“這就是葉宣,你要找的人?!?/p>
我不認識那個女人,我問她有什么事。
她說:“你還記得韓月娥嗎?”
我說:“是從我們這里調(diào)去造紙廠的那個韓月娥嗎?”
她頓了頓,說:“我是她的師傅,她昨天死了?!?/p>
我吃了一驚:“怎么死的?”
她說:“昨天上班時,她不小心從操作臺上摔了下來,被攪拌機......”
我說:“怎么會這樣啊?”
她說:“她上班經(jīng)常走神,我不知勸了她多少次。我們立即送她去醫(yī)院,途中她醒了,對我說......”
女人的聲音開始哽咽。
韓月娥睜開眼睛時,她的師傅連忙湊上去。韓月娥說:“我托你,辦,辦件事兒。”
她的師傅眼淚啪答啪答往下掉。
韓月娥說:“你幫我,找到電機廠,電機廠的,葉,葉宣。”她的師傅說:“好,我一定幫你去找。”
韓月娥說:“你,你告訴,告訴他,我,我活著,活著的時候,愛,愛他。我,我死了,還,還是愛,愛,愛他......”
這是韓月娥唯一的遺言。
9 我想去為成梟討回公道,最起碼得要回那一萬多塊錢。成梟說,你敢去,我就讓你再也見不到我。
做葉翩翩的男朋友,真的就那么丟臉?真的就見不得陽光?
我從沒想過要為成梟生一個孩子??晌矣辛?。我伏在成梟胸口上說,我們生個孩子吧。成梟說,我連做一個親子鑒定的錢都沒有。
我笑得有點無恥。我說,我?guī)湍愠霭 ?/p>
成梟說,親子鑒定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準確,我辛辛苦苦為別人養(yǎng)兒育女,我有毛病啊我。
我說,那我就偏要生一個,偏要生你的,偏要你每個月付撫育費。
成梟撥開我的頭。他說,我可是每次都戴了套,別人走了火,你可別賴我。
我坐起來,指著門口對他說:你滾!
成梟果然就滾了,頭也不回。
我躺在手術(shù)臺上。我拒絕做無痛手術(shù)。沒有比心痛更厲害的痛。成梟喝醉了酒,我心疼,我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醒酒。他不知道自己沒有戴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操練七十二式的哪一式。
心疼換來心痛。我心甘情愿。
10 翩翩從枕頭旁抽出一張面巾紙,她使勁擤了擤鼻子,皺著眉頭說:“老爸,你就不能講點讓人高興的故事?。俊?/p>
翩翩去了洗手間。
我知道翩翩不想讓我看到她的眼淚,她從小就比別的孩子堅強。此時此刻,別人的悲傷就是她的藥引,她找個借口哭出自己的悲傷,她就會重新堅強。
我沒有藥引,因為那一刻全是我自己的悲傷。
女人說完就走了,將她一聳一聳的背影定格我眼中。
兩個同事扶住我,我輕輕推開他們,我甚至還笑了一下,我說:“我沒事兒。”
我真的沒事兒,我只是不明白,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生死如一的愛戀!
韓月娥好狠心。她走了就走了,為什么要留下那樣一句話,將我囚禁于對她的懷念,終身不得解脫。
我恨她,如果不是她,我就不會將自己放逐于寂寞的文學之路。著名作家又怎么樣,著作等身又怎么樣,我拼盡一生,也無法還清那一筆情債!
母親實在受不了別人的指指點點,在她的一手安排下,我終于結(jié)婚了。那一年,我三十歲。離韓月娥去世剛好十年。
十年哪。我從未愛過她,卻用我的十年青春,當做對她的祭品。
認識我的人都說我身帶隱疾,他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我是個陽萎。如果我不是陽萎,我就不會下了班就關在屋里面;如果我不是陽萎,憑我的長相和才華,早該有女孩子主動找上門來;如果我不是陽萎,干嘛快三十歲了還不結(jié)婚?
母親從未逼過我什么,在我三十歲以前。
我三十歲那年,母親逼我結(jié)婚,其實也不是她逼我。眾口鑠金,有哪位母親愿意別人的口水糟蹋自己的兒女?
母親說,兒啊,你應該清醒過來了,那個人在天有靈,也不想你孤孤單單過一輩子啊。我老了,你再這樣下去,我會死不瞑目的啊。這個世界上,現(xiàn)在只有我是你唯一的親人。兒啊,你還想再辜負我嗎?
是啊,我已經(jīng)辜負了一個愛我的人,我還要再辜負一個我愛的人嗎?
母親找到了梅香。梅香接過了愛的接力棒。梅香知道我不是陽萎。她敢嫁給我,就因為她相信我不是陽萎。嫁給我,她也不會和另一個已不在人世的人爭風吃醋。年輕時,她忙女兒,忙家務。年老了,她忙麻將,捎帶著做家務。她自己覺得幸福,這就夠了。
按道理,翩翩也應該是快樂的。
11 我的傷疤還未好,我就忘了它的痛。
夜深了,寒露重重。我的成梟,他可有御寒的衣服?
藍鳥馱著我,四處尋找想讓它成為睜眼瞎的人。
在一家夜宵攤前,我找到了自彈自唱的成梟。客人要他再來一個。他抬頭看見我,小費都不要了,扭頭就走??腿嗽谒砗蟠舐曊f:“敢情是建設精神文明的?!?/p>
夜宵攤老板跟著曖昧的笑:“簡稱設精,呵呵?!?/p>
藍鳥追上成梟。成梟臉色發(fā)紫。我按下車窗玻璃,喊著他的名字。成梟不理我,高昂著頭往前沖。
成梟路過一家按摩店,一名穿得極少凍得直跺腳的年輕女人拉住了他:“先生,按摩按摩,包您舒服。”成梟遲疑片刻,女人軟在他身上,發(fā)著嗲:“來嘛,來嘛,很舒服的?!背蓷n跟著她進了店。
我將車停在按摩店門口,不理會一個小姐的大呼小叫。她們可以拉客,我為什么不可以停車?我喊住成梟,我說:“我?guī)湍闶刂?,你玩得痛快點,一個不夠就多叫幾個。放心,我給你買單?!?/p>
樓上包廂傳來夸張的唉喲聲。
我忽然覺得腹痛難忍。我扶著吧臺,不讓自己倒下去。小姐們發(fā)出尖叫,有人跑上去喊成梟。成梟下來了,他的動作可真夠神速的,幾十秒就能將自己恢復原來的包裝。
成梟抱起我,我感覺褲子上粘粘的,身體好像墜入了一個無底深淵。我想我會不會立刻死掉。我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吳勇又往我體內(nèi)發(fā)了那么多功。那該死的紅又來了吧?它反反復復,來了走,走了來,它是那個來不及等到做親子鑒定的冤魂吧?它是來報仇的嗎?
我要成梟幫我打電話回家,我不想臨死前看不到我的爸爸和媽媽。
12 我的故事不夠動人。翩翩今晚上又出去了。我想她可能去喝酒,也可能去找那個令她借酒澆愁的人去了。
梅香依然出去打牌,并且,又將手機忘在了家里。
我在鍵盤上敲著稿子,敲著敲著就看到了那雙小眼睛,那個獅子鼻,那個闊嘴巴。我已經(jīng)習慣了它們不真實的存在。
電話響了,在這寂靜的深夜,令人魄動心驚。
我的翩翩,她進了醫(yī)院。
我是小跑著來到病房前的,上氣接不了下氣。我老了,三十年前,從醫(yī)院門口到病房門口這么短的距離,我不會超過十秒鐘。醫(yī)生正好從里面出來,我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就是救命稻草。我說我是葉翩翩的父親。
可能是上次流產(chǎn)沒流干凈,剛給她做了清宮手術(shù),沒什么大事,注意休息和營養(yǎng)就行。醫(yī)生清描淡寫,他不知道葉翩翩的疼和痛就是葉宣的痛和疼。
我的翩翩,她流產(chǎn),她失戀,她酗酒,她聽我講讓她擤鼻涕的故事。
她的床頭坐著一個男人。我沖進去,翩翩對我笑,有點尷尬,有點無奈,又有點欣慰。我說沒事吧,她搖搖頭,眼睛望著那個男人。難道他就是阿梟?
小眼睛,獅子鼻,闊嘴巴。我在哪里見過他?瞧我的記性,我應該跟他很熟啊。
翩翩說:“這是成梟,這是我爸爸。”
成梟喊了聲伯父好,似乎不是很情愿。
韓月娥結(jié)婚時我沒去。韓月娥下葬時我去了。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抱著個嬰兒,神情冷漠。同事說,那就是成泉,韓月娥的丈夫,可憐那小男孩,幾個月大就沒了親娘。
成泉的憤怒與悲戚中和了。他的女人,臨死前連唯一的遺言都給了另一個男人。
我看著韓月娥在黑色的像框中模糊的笑。小眼睛,獅子鼻,闊嘴巴。
成梟臉上浮現(xiàn)的笑也是模糊的。我脫口而出:“你是韓月娥的兒子吧?”
13 成梟如遭電擊,因電流強度不夠,時間不長,他只是哆嗦了一下。韓月娥,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好多年沒聽人提過了。成梟恨這個名字,她將他帶到人世間,他沒喝過她幾滴奶,她突然就撒手不管了。她讓這個男孩的成長充滿艱辛和苦難。她將這個男孩的父親釘在恥辱的十字架上。她走了,臨走前宣布她生也愛死也愛的男人不是他。他一邊酗酒一邊打罵孩子,他的肝變成了酒精肝又變成肝硬化,最后果然是肝癌。十五歲的孩子從此不用天天挨打受罵,他在街頭四處流浪,流浪成賣唱的吉它手,流浪成懷疑一切的詩人。
原來是女承父債。我對成梟的愛,原來不是不明不白。上帝不會厚此薄彼,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爸爸告訴成梟,他欠韓月娥的,他愿意加倍奉還給她的兒子。
我的爸爸十五年前就死了。我沒有親人,我不需要親人。果然,成梟就是成梟。成梟是一只卑微的蝸牛,他所有的武器,就是他身上那副看起來很堅硬的殼。殼里裹著的,其實是一顆敏感而又脆弱的心。
爸爸回去了,一路唏噓。
成梟為我買來飯。我還在輸液,右手插著針頭。成梟一聲不吭,一口一口喂我。我說:“你喝醉過幾次,你還記得嗎?你能肯定你當時戴了套?”
成梟一言不發(fā)。
我推開他拿著小匙的手。我將臉扭向一旁,我的淚水,為什么要讓他看到?
成梟放下碗,將我的頭摟在他懷中。我扔掉了身上的盔甲,我在他懷里痛快地哭著,我一邊哭一邊咬,咬他的手,咬他的唇,咬他的胸。我扔掉了身上的盔甲,我也要把他的殼咬碎。
我聽到成梟的胸腔里傳來嗚嗚的悲鳴聲。
我愛你。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你。你主動伸出你的手,我以為你在戲弄我。我一次次羞辱你,我以為我只是你無數(shù)男人中的一個......對不起,我要那個三陪女大聲地叫,其實我根本沒碰她。我做夢都沒想到能夠擁有你,我哪敢奢望你為我生一個孩子.......
我一把扯下針頭,將左肩上的衣服往下擼了擼,露出我圓潤白嫩的胳膊。
一只青色的鳥,在我的皮膚上,無言而獨立。
我對成梟說:我只要這只鳥兒,我已經(jīng)把它烙進了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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