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湖南岳陽人,60年代出生,80年代入伍,長期從事文學與新聞工作,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青春》、《天涯》、《湖南文學》等。有中篇小說集《落葉枯黃》、短篇小說集《苦情》、《生命之舞》,報告文學集《來自椰島的報告》。作品多次獲獎,并被《小說月報》等多家選刊轉載。
一
夜里,跛子希的女人就坐在堂屋門口鍘茴藤,六月里涼干的茴藤在這旱夜顯得格外的脆,嚓嚓咔,嚓嚓咔,鍘刀一起一落老一個麻利。十五瓦的燈泡吊在堂屋的橫梁上,桔紅的光亮把這個瘦小卻健壯的女人的身影一直拉長到大門外,融進冷冷的夜色里。這時,夜已經深了,門外的小溪有細細的流水聲,溪那邊的柳林里黑黝黝一片,有夜鷹的鳴叫。
跛子希手里提著滿是礦灰和汗漬的破衣服,一晃一晃疲遢遢地從街上走來。跛子希在十幾里地的山里礬礦做勞力。他在門外的暗處站住,看燈光下女人蝦著腰,纖細而豐滿的身子一起一伏,極有韻致。跛子心里充盈著滿足和幸福。這真是一個好女人,知艱知苦從不多話。女人是跛子希的一個遠房親戚從山外介紹來的,年輕漂亮,小跛子希八歲,還讀過初中。人們都說跛子希是天上掉餡餅,白撿了個金元寶。跛子希不說,只笑,心里揣摸肯下嫁他這個跛子,是為了救她患了腎病的兄弟。女人家雖在山外,家里卻一貧如洗,老爹長年癱在床上,遠房親戚瞅準機會就去提了這門親事。
跛子希長年在山里掏礦,那是有錢賺的活路,只是苦累,還危險。一次洞頂子塌方,把跛子希的拐腿骨砸碎了,那次屬工傷,礦上給他又補了一筆,跛子希就算是真正有錢了。在這窮山溝里,也只有跛子希拿得出錢來娶山外的女人。
相親的那天跛子希就好像在做夢,春天的陽光是那么的溫暖,坦坦蕩蕩裸露的村子,斑駁的矮墻,吐著嫩枝的老樹,路邊啄食的雞,山坡上啃青的牛,不管什么跛子希都覺得親切。媒人跟他說了對方的情況,他說沒事,不就是要錢嗎。
那天從老丈人家喝了定親酒,往回走時,在山峁邊的紅薯地里,突然鉆出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攔住他的去路。她憂郁地看了跛子希一眼,垂下眼皮兒顫著聲說:
“跛子希,我跟你說你別娶我。“
跛子希一愣:“為啥?”
“不為啥。”她臉蛋兒上是兩片熟透了的紅蘋果,“反正你不要娶我。”
“可你爹收了我六千塊錢呢。”跛子希有些生氣地說,“這話你說了不算。”
眼淚一下從姑娘長長的蘆葦一樣茂盛的睫毛下滾出來,她扯過背后的長辮梢兒握手里使勁地絞著。
跛子希很想就這時候親親她,心里毛梢子似的撩撥著,難受極了。他討好地說:“你跟了我,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
“可我不會給你好日子。”她一撩眼皮硬生生地丟下一句話,轉身穿過滿山的紅薯地,氣乎乎地走了。跛子希像一截木樹樁,戳在路當央,看著那件褪了色的紅夾襖火樣漸漸地從眼里消失,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跛子希的錢救了她兄弟一命,她還是順順當當地跟跛子希結了婚。
婚后,女人對跛子希百依百順,從不跟他爭嘴紅臉,把家也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凈凈。她來時背了幾十斤紅薯種,把屋前屋后的空地都種上了紅薯,再在圈里喂了幾頭大肥豬,把個小日子過得像模像樣了。跛子希常在心里說:這真是一個好女人。
不到一年,女人就給跛子希生了個兒子。白天跛子希上礦山做工,女人在家帶孩子,喂豬做飯,一有空閑就背上鋤頭上山開地。她很會選地,坡谷山坳,田頭塘坎,都是很肥沃的地方。山里人懶,好熟地都荒了,只有這女人,把土地侍弄得跟兒子一樣,一塊塊,深耕細作,然后都種上紅薯。每年下來,她都要出欄好幾頭豬,讓跛子希拉到礦上去宰了。跛子希把賣豬的錢都給了她,她一個一個賺下來從不亂花。
跛子希從暗處走出來,女人聽到一輕一重的腳步聲,知道是跛子希回來了,頭沒抬,手稍緩了緩后又繼續鍘起來。
“孩子睡了?”跛子希問,把手上的臟衣服丟在女人腳邊。
女人沒吱聲,只有鍘刀嚓嚓的回聲。女人就這一點令跛子希不快,跟了他六年,從沒一句多話,就好像一個人過日子,沒有他跛子希這個人。他跛著腿去房里看了一眼熟睡的兒子,兒子長得像他娘,眉清目秀,性子卻像跛子希,能上天。
女人鍘完最后一把茴藤,直起身攏了一下耳邊撒落下來的頭發。家里三頭大肥豬,一天能吃掉百多斤茴藤,寬大的邊把粗木泔桶在她手里翻飛著,一桶桶,提過長廊,去偏房豬舍有幾十米距離,每一桶都累得她直喘氣,提上豬舍的矮墻時,好像就要落下來了,顫悠悠的,可她那纖細的腰身一擰,木桶就上去了。
跛子希幾次想幫她一把,她都不讓,說自己能行。她每天都要忙到深夜,往往是跛子希睡了一覺醒來,她才上床。
女人忙完活,走進臥室,見跛子希瞪著兩只賊亮的大眼睛,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她重又出去,把身子洗了一遍,再回到床上,跛子希呼的一下爬上來,就像那餓狼撲食。女人卻一聲不吭,閉著眼,任由跛子希拆騰。只一會跛子希就搗弄完了,翻過身躺一邊呼呼睡去。女人卻沒了睡意,睜著兩只大眼睛,望著空蕩蕩的屋頂,良久,一顆冰涼的淚水滑過眼角流了下來。
二
女人給孩子一只火堆里煨熟的大紅薯,叫孩子自個玩去,自己拿了一桿鎬鋤去后山墻邊找茴洞。前兩年跛子希在后山邊打過兩個茴洞,不知是技術不行,還是位置沒有選好,存放進去的茴種等到開春拿出來時大都爛了。為此,女人哭了好幾場,沒了茴種,來年的土地就沒法種了,不種地,喂養的豬吃啥?
女人想,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打出兩個好洞,她還想明年再開一片荒,自家喂一頭母豬,省得花錢到山外去買豬崽。
女人繞后山跑了兩個來回,幾處好位置早就讓人家打上了洞,其它的地方要不是土硬,就是潮濕背光。她心里焦急找不到理想的洞位,往年都有山外的打洞能手專門來打洞。但她舍不得花這個錢,打一個洞六十塊錢,還要管人家兩天的吃喝,這么算下來差不多得花百幾十塊錢,太劃不來了。不過請的人還是很多,一是山里人吃不了這個苦,二是也琢磨不出這其中的竅門,那些沒有勞力的家庭每年就等這個時候打洞、修洞、補洞。可不知怎么,今年已入深秋了,還沒見打洞人的影子。女人尋思,再找不準地方,就是去山外請也要請一個打洞師傅來。
這時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很風趣、很討人喜歡的男人,以前幾年,年年都來山里打洞。這會想起這個人,她又覺得心在突突直跳,并好像有一根思茅草在心尖尖上劃過,使她有點意亂情迷,不過只是一會,她不愿為此把時間耽擱了。
半下午的時候,村子里真的來了一個打洞的人。這是今年第一個進山打洞的人。在他身后立馬跟上一群村子里的孩娃。這時太陽已西斜,軟軟的陽光斜映在村街上,被尚青的樹丫截住,一塊塊地投放到地面上。有人端了滿滿的一盆水從屋里追趕出來,往一只愴惶逃竄的大黃狗潑去,大黃狗忽地一矮身,鉆入孩子群中不見了。水滋滋地滲入地下,少量的塵土揚起來,很快就被人的腳步攪沒了。
女人家的小男孩也在孩子群里,這會他正領著打洞人往家里走,他是早幾天聽娘說家里要打茴洞的。一大早他和幾個頑皮的小男孩在溪邊捕魚蝦、打水仗,夏秋猛烈的陽光早把他曬得又黑又亮,眼睛就像兩只透亮的玻璃球。打洞人進村時,他正吊在溪邊的一棵老柳樹上模仿革命者受酷刑的慘象,一聽說有打洞人來了他忽地躥下樹,提上串在一起的魚蝦往村口奔去。他見到打洞人時,那人正在問他娘的名字。他一下蹦到那人面前,說我帶你去,你說的人是我娘。那人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夾著紙煙的粗大的手按住他的頭,看了好一會,說:“你長得真像你娘。”
打洞人又高又瘦,頭發也長長的卷著卷兒,他背著一只大帆布口袋,里面露出短柄鐵锨和雙頭鎬,肩上還有一捆稻草編織的厚草席,這是打洞人工作時跪著護膝和躺著修理洞壁洞頂時墊用的。打洞人叼著煙跟在小男孩身后往村里走,不時有人出來跟師傅搭話,問什么時能到他家里打洞。
小男孩昂著頭,頭發上的水滴在陽光下泛著光澤,他手里串著的小魚蝦不時地掙扎一下。離家還有好遠,小男孩就撒開蹄子猛跑,邊跑邊喊:“娘,娘,打洞人來了。”
女人在后山聽見了小男孩的喊聲,穿過柿子林趕到屋前來,這時打洞師傅已站在地坪里了。女人見了打洞人,頓時像著了魔,呆立著挪不動步,小男孩又說了聲打洞人來了,女人才反應過來。
打洞人看見男孩娘,臉色活泛起來,露一臉壞笑,說:“我來給你打洞了!”
男孩娘紅了一下臉,笑罵道:“你要死呀。”罵后就帶打洞人去后山邊了。
孩子們很快就散了,只有大黃狗仍站在屋邊樹蔭下,虎視眈眈地盯著小男孩手里那串魚蝦。有人走屋前經過,問小男孩:“小四,那人給你娘打洞去了?”
被喚做小四的小男孩很不高興,明明是打茴洞,怎么是給娘打洞呢?他板著臉不理人,自顧自地把圈里的鴨子放出來,再把串著的魚蝦一只一只取下來,拋在空中,鴨群圍著男孩嘎嘎叫喚,向空中爭食,往往魚蝦還沒落到地上就被鴨子叼住了。喂完魚蝦,小男孩也去山后邊看打茴洞。這時打洞師傅已選好了位置,正刨去坡上的雜草的松土,娘站在一邊跟打洞人說話。小男孩搖落下一顆熟透的小柿子,握手里玩著。他的出現,兩個大人都不說話了,打洞人光著膀子,鎬鋤一下一下有力地吃進土里,不時有泥塊飛濺起來,砸到小男孩的身上頭上。他側著頭沖小男孩笑笑,露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不過他的頭上臉上已經滿是塵土了。男孩娘舀了碗水給打洞人,那人仰起頭喝水,小男孩看到他粗大的喉節一上一下老鼠似的骨碌骨碌地動,水從他的嘴角流下來,在他臟乎乎的胸膛上犁出兩道印痕,一直流進了褲腰里。
男孩娘顯然不愿意小男孩在這里,說:“你到外邊玩去,這兒有什么好看的。”
小男孩捏著柿子很不情愿離開,走幾步仍回頭瞅瞅,他看見打洞人喝好了水,遞碗給娘時,不留神一只大手在娘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娘的白襯衫上立馬劃上了幾道指印。男孩娘飛快地脧了小男孩一眼,她的臉就像這熟透的柿子,好看極了。
小男孩沒有再去找小伙伴們玩耍,他搬了只小木凳,坐在院門口看自家的鴨子在門前的溪水里嘻戲,他弄不懂娘咋一下變得那么多話,平時娘是不說話的,跟爹更沒話,可今天娘就像換了一個人。偏房里的豬不時弄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嚇小男孩一跳,那是娘沒來得及拿走的瓷盆被豬們玩耍了。
“小四哎——”男孩娘從屋后轉出來,她剛張開嘴,一眼看見男孩坐在門口,她遞給他一張拾元的鈔票,說:“晚上沒菜,你去丑婆家買兩斤肉來,另外再端五角錢的豬血。”
小男孩應了聲,飛快地跑去出,還沒到丑婆家,又猛地一下站住,好象想起了什么,車轉身又往回跑。跑回家里,他看見打洞人跟娘一塊站堂屋里說話,兩人站得很近,打洞人呼出的熱氣直噴到娘的臉上。
娘見他猛跑回來,很不高興,說:“你又跑回來干什么?”
男孩喘著氣說:“碗,我還沒拿碗呢。”
男孩娘順手從灶堂里取下一節竹筒給他,說:“路上你慢點,別把豬血潑了。”
晚上有了辣椒炒肉,有韭菜豬血湯,小男孩覺得這就像是過年。爹沒回來,爹一般是一星期回兩次,有時想賺加班錢就一星期回一次。小男孩覺得這么多菜光三個人吃不完,就盡揀了好的吃,每一下筷子都伸在肉碗里。男孩娘瞪了他幾眼,他只顧著搶菜,沒顧上看娘,娘就敲了他一筷子:“這孩子真不懂事,沒見有客人。”打洞師傅一點也不惱,還笑著給他夾菜,說:“孩子嘛,都這樣。”又叫小男孩“吃,吃,你只管吃,長身體哩,一定要吃飽。”打洞師傅也給男孩他娘夾菜,不過都是在男孩不注意的時候。打洞師傅小口抿著男孩他爹的老酒,只吃一點點菜。小男孩打心里有些喜歡這個打洞人了。爹在家是不怎么夾菜的,平時家里也很少吃肉,頓頓都是青菜蘿卜,盡管爹在礦上賺錢,但錢都讓娘存下來了,家里只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買肉殺雞,除此之外,就只能等家里來客人了,來了客人,娘才變著法兒弄幾個菜。
吃著飯,打洞師傅說著許多山外的事,說哪里哪里又殺了人,先是壞人殺好人,后來是壞人也給殺了;誰家生雙胞胎,孩子生下來卻是連體,又說現在農村也有好多人開私家車了,當了老板的人都在外面養情人……這都是他們娘倆從來沒聽說過的,男孩娘不時插一句話,問結果怎樣。總之小男孩心里快樂無比,吃過飯,他自己去洗漱后,就爬床上睡去了。
夜里,小男孩突然被一陣響聲弄醒了,聽到隔著一塊布簾子的那邊床上有人說話的聲音。
“你身上的豬泔味咋這么濃?”
“我剛洗哩,天天侍弄著幾頭豬,煮泔、喂食、清欄,做不完的活,能沒泔味嗎?”
“你日子真苦,不過你一點沒變,身子還是這么愛死人了,要在城里,像你這樣生過娃的女人,早胖得像豬一樣了。”
悉悉啐啐的,好像小溪里魚兒上水的聲音。
小男孩以為爹從礦上回來了,把個小腦袋從布幔子下鉆過去,他看見娘身上的薄被怕冷似的抖索,問:“娘你們干嗎?”
被子突然不動了。
好一會,娘說:“玩獅子哩。”
“獅子怎么又不動了?”
“獅子玩死了呢。快睡噢。”
小男孩聽話地睡下了,不過,滿耳仍是那張舊木床搖動的吱嘎吱嘎的綿唱。小男孩很耽心那張舊木床會晃塌下去,在這種單調的響聲和多余的耽心里,小男孩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三
打洞人一連在小男孩家做了兩天,打出一個能蹲四五個人的長形茴洞,小男孩進去玩過兩次,新鮮的茴洞散發著濃烈的黃土的清香。到第三天,洞又往內打進去兩尺,鉆入洞底能不見人影兒。黃昏時,小男孩躥到洞里去耍,他看到娘坐在那張厚厚的草席上,樣子有些倦怠,頭發也凌亂地撒落在肩膀上。她只瞟了小男孩一眼,沒理睬他,他覺得娘好像有心事,看著一處洞壁呆呆地出神。打洞人喝著涼茶,一杯接著一杯,全身的熱汗好像剛從水里鉆出來。
“你看這洞漂亮嗎?”打洞人討好地問小男孩。
洞確實漂亮,這是小男孩見過的村里最漂亮的洞,寬敞、高大,洞頂修成了龜背形,洞底、洞壁都剔出了小槽,那是為了透氣和防止潮濕的。爹打洞就從來不想這些訣竅。還有高度、采光和朝向。男孩想,要是自己長大了也有這本事就好了。
吃晚飯時,桌上又添了肉,為此小男孩有些舍不得打洞人走了。這日子要是就這么過下去那該多好。但打洞師傅的事已經做完了,下午他還幫男孩娘清理了豬圈,又把山上的茴種挖回來,裝進了洞。他說他該走了。桌上盡管有肉,男孩娘和打洞師傅卻都吃得很少,飯桌上也沒有了以往熱鬧的話題,打洞人的煙一支接著一支,吹得滿屋的煙霧。
吃過飯,娘打發男孩去村口看他爹回了不。小男孩正要出門,打洞師傅一下又叫住他,從兜里摸出幾張角票給了小男孩,:“去買幾顆糖吃,我看你饞得像小貓樣了。”
上街后,小男孩拐了一段路,興高采烈地去村南小賣店買了兩粒玻璃球,這是他夢寐以求的。村里有幾個孩子有玻璃球,常拿在男孩眼前弦耀,不讓他摸一下。玻璃球是那種透明的深藍色,能看到內面變幻莫測的圖案。男孩手里捏著沉甸甸滑溜溜的玻璃球,整個人好像就要飛起來,玻璃球在他手心里轉來轉去,生怕掉地上摔碎。
就在這會,跛子希正一顛一顛地從東頭街口走來,一下戳在小男孩跟前。
“這么晚了還在瘋?”
男孩嚇了一跳,看清是爹,就大聲大氣地說:“是娘叫我看你回沒回呢。”
“不回?死在外面?好哇,你敢偷錢買玻璃球了,看我回家不抽了你的筋。”
男孩嘟起嘴,一臉的慌恐:“我沒偷錢,是打洞師傅給的。”
“誰說請人打洞了?”跛子希臉黑得像鍋底,“那人來了有幾天了?”
男孩搖搖頭,他心里只想著快點溜走。
跛子希突然放下臉子,彎下腰,和顏悅色地問男孩:“說爹不打你,那人是不是跟你娘睡一起了?”
男孩仍搖了搖頭,掙了一下,沒有掙脫跛子希的大手。
“你別怕,說了爹也給錢給你買小汽車,自動的,放地上能自個跑。”跛子希真的從兜里摸出一塊錢,在小男孩眼前晃了下,“你晚上就沒聽見他們說話?”
男孩眼睛瞪著那塊錢,這張錢在他眼里實在是太大了,大到他都不敢去拿。跛子爹仍逼著男孩問,男孩想起半晚上聽見娘跟人說話,就跟爹說了。
跛子希聽了一下氣炸了,他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把錢給小男孩,而是沖小男孩猛吼了聲:“還不快滾回去。”
小男孩撒開腳丫一溜煙似的跑了。
跛子希一下落在村街上,因步子邁得急,一高一低地搖晃得更歷害。這時天色還沒全黑,暗淡的光線薄薄地鋪在人的臉上,黃裱紙一樣可以揭下來。早已掉光了葉子的楊樹響著風聲,一縷縷的水腥味從小溪里飄上來。跛子希的臉青得發光。
男孩跑回家,打洞人已經走了。娘正在鍘著豬草,后來他看見爹一整晚都鐵青著臉,娘又變成了原先的娘,只做事,一聲不吭。家里好象又死氣沉沉了。
這個晚上,小男孩竟然有些不適應了,晚上起來撒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朗朗月光從窗欞照進來,清淡的光輝正好映在爹娘的床上。他突然聽見爹娘在說話。
“你嘴里怎么有股香煙味兒?”
“什么香煙味,我怎么沒嗅到?”
“這么濃的味,你嗅不到嗎?只怕是習貫了。”
“你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比我清楚。”
“清楚什么?你把話說清楚。”
“別裝聾賣傻了,你知道這兩天外面的人怎么說我嗎?人家說我在外打洞,自己老婆的洞卻讓別人打了。”
“你這挨千刀的……”
男孩抬起頭,伸長脖子,把布簾子掀開一條縫,他看到娘被剝得光光的,像一只雪白的糯米粽子,縮在床角。
“滾睡去。”爹向他瞪起眼睛,男孩忙把頭縮了回去。
“你說,這兩天你們是不是在一起了?”
“沒。”
“噗”的一聲。
“還嘴硬。”
“他只是個打茴洞的,你這樣冤枉人,小心那條腿也跛了。”
“喲,這么說是我錯怪你了?”
噗噗,聲音沉悶,好象重拳打在豬身上。
“你到底說不說,我看你還是說了好,要不難受的還在后面。”
“我說了,他只是個打洞的。”
“你這騷貨,你騙誰呢,你以為我不知道,前些年那打洞人來打洞,你就在他身邊賣騷弄情,今年我一不在家,你就真叫人上家來打洞了。”
……
男孩聽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皮子上像貼了膏藥,往死里粘。迷迷糊糊他腦袋里像也有一個小人兒在村街上飛快地奔跑,一會就到了溪對面的柳樹林,那有一只巨大的水牛啃著青草,鴨子排著隊在水面上劃來劃去,四野里安靜極了。男孩跳到一水牛跟前,扒開腿對著牛嘴撒尿,水牛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尿,他覺得痛快極了。
“啪”的一聲,跛子爹一巴掌打在男孩胖腚上:“狗日的,把尿撒床上了。”
男孩一個激靈,爬起來,天早亮了,看床上已濕了一塊,慌忙跳下地去。
在灶房里,男孩看見娘正蝦著腰煮豬食,堂屋飯桌上放著蒸好的紅薯,還有一小碗酸蘿卜干。他抓起一只紅薯,一溜煙出門玩去了。
四
女人最后一次把豬食喂了,屋里屋外打掃了一遍,跛子希盯著女人看,好像她要出遠門似的。
在跛子希吃早飯時,女人去房里拿出一個小布包,在飯桌了展開,里面竟是一大疊鈔票,十元的,百元的都有。跛子希耷拉下頭,好半天才說:“你,真的要走?”
“走。”
“是我對不起你,昨晚不該打你。”
女人搖搖頭,“我不怪你,反正遲早都是要走的,我一直等著這一天。這是我這幾年喂豬賺下的,夠六千了。”
跛子希鼻子一酸,眼淚流到了腮上。
“你要是嫌我沒錢,我明天上工時就把這條好腿砸了,礦上能補一大筆。”
“我不在乎錢。”女人說,“你知道的,我不愿把自己賣了。”
“可你不該丟下我,這個家,還有孩子。”
女人嚶嚶地哭起來。
“我心里丟不下你們,可我不愿在這山里呆一輩子,再說,你跛子希也該知足了,我跟了你這么些年,還給你生了個兒子。”
跛子希這時意識到已經無可挽回了,女人的心思不在這個家,終有一天她會像一只斷線的風箏,飛去就不再飛回。他用大手在臉上重重一抹,淚沒了,只有兩只通紅的眼睛,像兩只爛桃。
“我不攔你,你走吧,把錢帶著。”
“不,錢是還你的。”
這天跛子希沒有去礦上,在家呆坐到半上午,去街上王二麻子的小賣店買了幾包老鼠藥。
王二麻子說:“希跛子,是不是錢賺多了,想償個鮮啦?”
跛子希說:“就死給你看!”
王二麻子笑起來:“喲,還真死呀?”
“死。”
王二麻子一把拉住跛子希,涎著臉道:“你死了,你那水靈婆娘咋辦?”
跛子希無限悲傷地說:“她要走了,她都不要這個家了!”
王二麻子說:“你就這么讓她走,她可是你花錢買來的。想走,先打斷她的腿。”
跛子希沒再說話,顯然是不愿再打女人了。
暈暈糊糊地回到家,跛子希把老鼠藥調在一只斟紅薯的碗里,一邊用手指攪拌,嘴里一邊不停地念叨:“家沒了,都死了算了……”
女人看見跛子希手里的老鼠藥,吃了一驚,連忙撲上來一下打掉了跛子希手里的瓷碗。
跛子希蹲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干癟的聲音從胸腔里發出來,就像蒼老的牛哀叫。
小男孩站臺階上的窗縫里,看見娘把剩下的老鼠藥裝一只瓦罐里,藏到了灶臺下。
這個時候,大黃狗伸著長舌,信步跑了過來,它看見了地上那一塊香噴噴的紅薯,警惕地看了一眼小孩娘和蹲地上干嚎的跛子希,在誰也沒有注意的情況下,兩口把地上的紅薯吃了。
男孩娘看見大黃狗,隨手一掃帚砸過來:毒死你。
大黃狗身子一矮,避過掃帚,飛快地跑了。
小男孩看見愴惶逃竄的大黃狗跑出屋子,還沒出地坪就摔倒了,身子頓時像抽了筋似的縮成一團,四腿胡亂抓爬著,絕望的叫聲一聲比一聲弱下去。只一會,就趴地上不動了。
午飯后,跛子希仍回礦上去了。走之前,他把小男孩叫到跟前,端詳了好一會,說:“小四,你還是跟娘走吧,去了要聽娘的話,別惹大人生氣。”
小男孩看見有兩條小蟲子從爹的眼眶里爬出來,滿滿當當地洇進了橫七豎八的溝壑里。
生硬的寒風從山坳鋪天蓋地地卷起,滾過村街,幾只黑色塑料袋像風箏一樣飛起來,沖上了屋頂。
跛子希的背影就像一塊被人遺棄的臟抹布。
五
這一天里,小男孩一副悶頭焉腦不開心的樣子,小伙伴們邀他玩耍他也沒搭理,手里的玻璃球被他攥出了汗。
天斷黑的時候,打洞人又來了。這回他沒背那個打洞用的麻袋,穿著體體面面,頭發被水洗過,一絲不茍地抹在腦后。見了小孩娘倆好像都很高興,小孩娘破天荒殺了一只老母雞,又要小男孩去王二麻子店里買了半瓶包谷酒。
吃飯時,打洞人問小孩娘:“都妥了?”
小孩娘盯了小男孩一眼,說:“妥了。”
打洞人就很高興地喝酒,并把兩只雞腿一只挾給了小孩娘一只給了小男孩。小男孩卻一反常態,沒了那小饞貓樣的不管不顧,面前的美食,讓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小孩娘看出來,就說:“噫,你是怎么了,雞腿都不吃了?”
小男孩一直不吭聲,隨便扒拉了幾口飯,自個爬床上睡去了。
打洞人也看出男孩跟以往的不同:“小四這是怎么了?”
小孩娘說:“玩累了唄,一天到晚的瘋。”
“這孩子真乖!”
……
小男孩躺床上一直睜著大眼睛聽娘跟打洞人說話,打洞人描繪著山外的幸福生話,說到有趣的事情,娘會快樂地笑起來。倆人說著話,娘把屋內屋外的又收拾了一遍,打洞人說:“跛子這么些年也不容易,下死命地瞎掙,怪可憐的。”小孩娘說:“把錢都留給他,咱不帶走。有了這錢,在山里他還能給小四討個后娘!”打洞人說:“怎么,小四你不帶走?”“不帶。”小孩娘說,“我一走,跛子希就這一點希望,再帶走,跛子就死的心都有了。”
有兩滴淚從小男孩的眼里爬出來,爬過耳際,一直爬進了脖子里。
夜晚些的時候,打洞人和娘一同到了娘的床上,小男孩又聽到了那山崩地裂搖床的聲音。小男孩卻丁點也沒有看玩獅子的心情,而是端坐窗前,看窗外月光下遠處黑峻峻的山巒和近前赤裸了的柿子樹。屋旁的鴨棚里,不時有鴨子相吵的聲音。
突然,小孩娘大叫了一聲,語無論次地喊:“你是怎么啦?你這是怎么了?”接著是娘光腳丫咚咚跑動的聲音,稍后,小孩娘慘烈地哭了起來。
村子里一下來了很多人,赤腳醫生翻看了打洞人的眼睛,說可能是死于心臟梗塞。上了年紀的人到不這么看,說看這人口鼻流血,不像是心臟病,倒像是中了啥毒。小孩娘馬上把晚上吃過的東西都拿了出來,當著大家的面又都吃了一遍,卻是一點問題也沒有。有人就說,是不是酒有問題啊?
王二麻子不買賬了,發起火來:“放你娘的屁,我王二麻子的酒吃遍了十里八鄉,每天不知要賣出去多少,有誰被毒死了?”
第二天,從遙遠的鄉上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煞有介事地忙活了大半天,并給打洞人拍了照,又走訪了些街坊鄰里,最后跟小孩娘談了話。小孩娘說打洞人是娘家親戚,來幫忙打茴洞的,不想夜里說心里痛,來不及叫醫生,就撒手走了。
后來警察問起那個酒瓶,小孩娘在家找了一遍,沒找著,說,是不是小四拿了。
找到小男孩時,小男孩正在溪邊的水函子里捉泥鰍,那只酒瓶被小男孩灌滿了水,幾條泥鰍正歡快地在酒瓶里游蕩。
警察作了筆錄,讓小孩娘簽字,初步認定為心臟病猝死。
在山里,這樣的死人的事并不算什么稀罕事,醫療設施簡陋,交通不便,就經常有人死在半道上。
跛子希聽到消息,在第三天里趕了回來。趕回家的跛子希什么也不說,就準備把打洞人葬了。
小孩娘說:“可憐光身一人,就這么悄沒聲息地走了,心里愧呀!還是去后山打個洞吧,就葬后山上。”
跛子希就肩了鎬鋤去后山,走到后山墻邊,他看見那個新打的洞,就像是一只睜著的眼睛,又像是一處墓穴。跛子希心里緊了下,感覺特別不舒服,就折了回來,跟小孩娘說:“葬那新洞吧,那洞寬敝、舒服,也好讓他心里妥貼些。”
跛子希一個人把打洞人背進了新茴洞,封洞門的時候,跛子希嘀咕著跟打洞人說:“這可是你自己打的洞,自己打洞埋自己,你這是何苦呢!”
日子并沒有發生什么實質性的變化,氣候一入冬,后山就被白雪封蓋了,很少有人再去。跛子希仍舊去礦上做工,只是不住工地上了,他新賣了一臺摩托,省了腳力,天天來回跑。小男孩又恢復了從前的快樂和頑皮,新學期一開始,小孩娘就給他縫置了一個新背包,把他送學前班了。
有一天,小孩娘想起藏著的那包老鼠藥,去灶臺下翻出來,揭開瓦罐的蓋子,她意外地發現那包老鼠藥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被挖了個小洞。
注:湖南鄉間將用于貯藏過冬紅薯種的土窖稱為茴洞。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