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但及,男,1965年生,已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小說選本。曾獲浙江優秀小說獎、飛天十年文學獎等獎項?,F居嘉興。
1
天快亮時,大黃睜開眼,但眼皮仿佛被粘住了一般。在床的另一頭,是個陌生女人。這女人是誰?他說不清。他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齡、愛好、籍貫,他對她一無所知。烏黑的頭發罩住了她的臉,她似乎還十分好睡。睡著的時候,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她并不存在一樣。
他伸出手,朝她的手臂伸過去。她的手臂肉鼓鼓的,有點涼,也有點柔。他就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他感到很滿足。
疲倦像海浪一般向他襲來,眼皮在使勁地回縮。不久,巨大的睡意重新籠罩住了他,于是他又閉上了眼睛。他覺得他太勞累了,勞累的代價就是昏睡。他走入了夢鄉,在夢境里穿梭。他夢到了好多,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等他迷迷糊糊再次睜開眼時,他下意識地朝女人的方向瞟了一眼,這一瞟,讓他跳了起來。女人不見了。
人呢?人呢?他驚呼。
他在門后找,在衛生間找,在床底下找。在屋子里找了個遍,他也沒有發現女人的蹤跡。屋子好像被翻過,有點亂,一條被子甚至還落到了地上。這時,他看到了自己的褲子,褲子也被扔在地上。他去掏褲子里的皮夾,一捏,空了。皮夾不見了。
他回憶了一下,覺得皮夾里應該還有九百多塊錢。
見鬼了,遇到賊了。他驚叫著,并拉著自己的頭發。
然后,他就快速地拉開門。天已經大亮,太陽光落在臺階上,樹的光斑在閃耀。他朝樓下跑去,站在樓梯口,他仍然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她跑了,跑得無聲無息。他突然感到心口一陣絞痛。
他站在樓梯口動彈不得。
他恨這個女人,想象自己在不停地打她耳光。但他也責怪自己,他想自己真是睡得像頭豬啊。
女人是他在夜總會認識的。昨天,他和少國掙了錢,就去了那里。他們不會跳舞,就坐在那里看。他經常和少國在一起,他們一起進出,一起賺錢。昨天晚上,他們從夜總會出來的時候,每人還各自挽著一個女人。嘻嘻嘻,哈哈哈。他們分別把女人帶回自己的住處。這是一個溫柔的女人,昨天晚上,她不停地親吻他,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她的嘴唇像是棉花糖,柔軟、輕盈、溫潤。盡管她跑了,但他沉醉在對那小嘴兒的回憶之中。
返回屋子,再清點里面的物品。他發現他還少了一個電吹風、一把折疊雨傘和三只香蕉。還好,他的手機沒有被偷掉。他感到又氣又好笑。
他娘的。他對著墻壁惡狠狠地說。
大黃租住在底樓。那里有一個樓道,里面有好多相隔的房間。房子里住了好多人,但大黃從來不跟他們來往,他總是獨來獨往。屋外,有陰溝在泛水,污水淌了一地,臭味彌漫。有時他會到前面不遠的那排房子里去,那里住著少國。少國的房間比他的亮堂,而且是朝南的。他大黃的呢,朝北,屋頂上的石灰常常會落下來。有一陣子,他還覺得這里太破舊了,應該換一間了。朝南,雪白,亮堂,最好還要有大電視,還配一個很棒的音響。他心里是這樣計算的。
現在,這個女人讓他渾身不舒服,越想越讓他感到難受。原本說好是二百元的,現在她竟然偷了他那么多東西。他有點后悔,他覺得昨天晚上不應該把這個女人帶回來。
好在他另外還藏了錢,他把錢藏在床底下的一雙破鞋子里。此刻,他彎下腰,用手一掏,就拿到了錢。厚厚的一疊。他拿在手里,開始清點。一共是一千四百元。他想,還好,自己小心,否則這些錢也打水漂了。
走到床鋪前,大黃的負罪感更深了,他想到了家。他的老婆叫王美美。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王美美留在家里,這會兒可能正在田里呢。他想,我真是豬。他腳上穿的運動鞋是王美美買的。王美美曾經和他一起在這里住過,他與她在城西的那家化工廠工作。工廠的臭味讓他們頭腦發暈。有好幾回,從廠里回來她就嘔吐,還常常頭痛。王美美做了半年就回去了,她身體越來越差了。王美美走了以后,大黃也不在化工廠做了,他又到了羊毛衫市場去拉貨,后來又到水果市場卸貨。他做過五、六個工作,直到做現在這個行當。他最滿意的是現在這個行當,他覺得這是挺美妙的工作。別人想不到,也做不到。這是一個讓男人激動的行當。
但現在他心里難過。因為被女人這樣騙了,他感到無比丟臉,想著想著,眼眶里竟然有了淚花。
2
走著走著,大黃就走到了少國的住處。那里有一棵大樹,樹蔭下涼風陣陣。
少國住在二樓。上了樓梯,走到門口,他把耳朵貼在了門上。一貼,他才發現,門沒關,露著一條縫。大黃輕輕把門推開,里面拉著窗簾,很暗,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少國少國,他輕聲地叫。
少國就坐在窗前椅子上,露出一個大背。聽到大黃的叫聲,他把臉轉了過來。
大黃看到少國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少國把窗簾拉開,陽光就照到了進來。大黃的眼睛在屋子里滴溜溜地轉,他沒有發現女人。大黃掏出煙,問少國要不要,少國接過了煙。于是,大黃就在床沿上坐下。他覺得少國的床有些軟,有一種要陷下去的感覺。
少國沒有提起昨天晚上那個女人,他告訴大黃,他不想住在這個城市了,他想要到南方去。他對這里厭煩了。大黃覺得奇怪,他問為什么。少國于是就列舉了這個地方的種種不是,說這里空氣不好,水質不好,看到江河里有那么多污水,他就想吐。大黃覺得少國的分析有理,這里的確是臟得可怕,還在爭創什么衛生城市。那還叫水嗎?那簡直是個污水團啊。大黃想到了自己的老家,那白花花的溪流,白得耀眼,白得有光澤啊。
這里的確臟,大黃附和道。
大黃盡管這樣說,但他卻不想離開這里。他想他要是走了,去哪里掙錢啊?尤其想到這個富裕之地有這么多的高級轎車,他就更舍不得了?,F在他一看到汽車眼睛就放光,特別是高級轎車。他的目光會情不自禁地讓汽車牽著跑,汽車充滿了磁力,它能把大黃的眼球吸走。所以,從內心講,他還是愛這個城市的,愛這里的汽車。當然,他更愛這里的錢。
我要把城里的女人都殺光。少國突然吱出這么一句話。
這句話讓大黃感到吃驚。他想,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少國把昨天那個女人給殺了??隙ㄊ堑模阉龤⒘?,所以他現在想跑了,要遠走高飛了。想到這里大黃突然感到恐懼,他的后背一陣陣地發涼了。你殺殺……殺了……殺了她嗎?他支支吾吾地問。大黃這樣說的時候,就想象著少國殺人以后藏尸床底下的情形,于是大黃情不自禁地還朝床下看了看,他不清楚地上黑乎乎的是不是血跡。
放屁,我殺了人,還會坐在這里?少國對大黃的問話表示不滿。
少國這樣說讓大黃的心放松下來。如果,真的殺人麻煩就大了。大黃這樣想道。
這時,大黃發現少國朝他瞪了一眼,眼睛里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東西。大黃不知道這是一種什么東西。
少國的屋子里很亂,胡亂地堆著雜物。他還有一個同伴,他的那個同伴在鞋廠工作的,昨天晚上上夜班,現在還沒有回來。大黃看到少國同伴的床上貼著明星的照片,有周杰倫,有史泰龍。少國的床頭則清一色都是美女,有中國,有外國的;有奔放的,有清純的……大黃想,少國是愛女人,有時街上遇到一個靚一點的女人,他就會把眼睛瞪得像燈泡。
我他媽的,我好像得了病。少國突然嚴肅地說。
大黃怔了一下,瞪著少國看。少國一動不動,還是坐著。
你病了?大黃詢問。少國狠狠地掐滅了煙頭,轉過身來。他媽的,這臟女人。他罵道。
罵完,他就站起身。他走到窗口,呼地把褲子褪了。他脫褲子是大黃沒有想到的,大黃的好奇就越來越重,把眼睛睜得很大。
我覺得不對,早晨拉尿也痛,少國說。
少國這么說讓大黃覺得驚訝。這些該死的人啊,大黃的第一個反應是,他自己會不會也傳染上呢?他很想馬上把自己的褲子褪下來,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有些心虛。昨天晚上那一幕又浮來晃去著。
上帝保佑啊,別讓我也得這樣的病。大黃心里這樣祈求著。
會不會是艾滋病呢?少國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來。大黃聽了以后,心頭更涼了,他聽說過艾滋病,聽說這是一種看不好的病,全世界都看不好。昨天他和少國都喝了點酒。酒這種東西就是誤事。他好像喝了三瓶啤酒,他們是在斜西街的夜排擋上喝的酒,喝完了就去了夜總會。
不過,沒有這么快吧,就昨天晚上的事???大黃道。
他一說就后悔了,因為他知道少國是經常找女人的。少國會進發廊,進洗腳店。
就在這時,門吱地開了。少國的同屋回來了。他手里還拿著一盒豆腐和一把青菜。大黃就乘機走了,他覺得坐在這里難受。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對著少國問今天“飛”不“飛”?“飛”是他們的暗號,別人不懂,只有他們兩人懂。但少國無精打采,想了想,就搖頭。大黃想,少國已經沒有情緒去“飛”了,今天只有他一個人了。他今天是肯定要“飛”了,他沒錢,吃不成飯了,他要掙錢。于是,他沒有再看少國,低著頭出來了。
大黃從少國處出來,馬上就鉆到了旁邊的一個公共廁所里。臭味一陣接一陣,但此時大黃聞不到臭味。他迅速地把褲子褪下來,然后一遍遍地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得病,他不是醫生,看不出來。于是他開始拉尿,他感到拉起來有些異樣,他想,會不會是自己心理在作怪呢?
他想,等他空的時候,到醫院去一趟。他要好好弄弄清楚。
3
走上了天橋,望下去是黑壓壓的人群。
他用力嗅了嗅,聞到了許多的味道,有尾氣味、汗味、香水味。他覺得自己與底下這些人一點關系也沒有,誰也不會理睬他。站在天橋的時候,他就想到了家里。他想王美美,想他的兒子和女兒。他想象自己回到他們身邊的樣子。
走下天橋,他就去找附近的郵電所。
這里的郵電所他去過幾次,連里面的營業員也已經面熟。他要給王美美寄錢。以前他也給王美美寄錢,但這一次他覺得不一樣。早上發生的事刺激著他。
郵電所很小,也很熱鬧,有寄包裹的,有訂報刊的。大黃在那里等了一會兒,才輪到。他在一張匯款的單子上寫著地址和姓名。他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掏出來的時候連分幣也跳了出來,于是那些分幣在地上打著轉。大黃翹著屁股撿完分幣后,開始清點身邊的錢。他身邊總共只有那藏在鞋底的一千四百元錢。就寄一千元吧。這樣想以后,他就在匯款單上沙沙地寫了起來。
一千元的匯款費是十元。當他再掏出十元的時候,又有些心痛。他想,這錢可來得不容易啊。他把那十元錢拿在手里,高舉著。當他的手伸到柜臺里的時候,遲疑了一會。營業員瞄了他一眼,有些好奇。但大黃還是把錢遞了進去。匯到要幾天???他突然問了一句。營業員沒有看他,低著頭在點錢。不清楚,估計要十幾天吧,營業員冷漠地說。
從郵電所出來,他來到了大街上。大街的梧桐樹十分茂盛。他特別喜歡這條路,他覺得這座城市就這一點是讓人喜歡的。但現在不同,他走在這條舒暢的路上,感覺總不怎么舒暢。今天讓他不爽。
走著走著,他又停下了腳步。
他想,干嗎不多寄一點呢?現在還剩下三百九十元,他應該全部寄光。他會掙錢,馬上就會有錢,何必要給自己留那三百多元錢呢?孩子們需要錢,他們正等著他的錢到來呢?于是,他又奔回了郵電所,他要再寄三百八十元。他覺得屁股后面被火燎烤著。
當他重新要寄三百八十元錢時,營業員朝著投來鄙夷的一眼。營業員肯定弄不懂眼前這人怎么會這樣。但大黃一句話也沒有,他靜靜地站著,用十分鎮定的目光看著營業員。
三百八十元的郵寄費是三塊八毛錢,這樣他就只剩下六塊二毛錢了。
寄完了一千三百八十元,大黃覺得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現在他幾乎沒錢了,可他的感覺卻好多了。他想,他應該也是個有責任心的人啊。他找了一個公共椅子坐下,茫然地看著眼前。他還想著少國。
他和少國認識是十分偶然的。那是在水果市場送貨的時候,少國那時也在送貨。有一天,他們兩輛三輪車撞了,這一撞,就認識了。一聽,口音居然都是云南的。就這樣,友誼開始一點點建立起來。他們去“飛”車也是偶然的,那天少國和他去廣場閑逛,結果在公共報亭看到了一則社會新聞,上面說在廣州有一批專門從事“撞車”的人,從中謀利。少國一看眼睛睜大了,他急忙拉大黃去看。怎么樣,我們也可以這樣干。少國拍著大黃的肩膀激動地說。
就是這樣一則社會新聞,改變了他們的命運。從那以后,他們把目標對準了汽車。說說容易,做做難。當他們真的這樣干時,才發現事情遠比他們想象的復雜。他們來到了公路上,嘗試“飛”的滋味。但當大黃站在馬路上,看到一輛車飛馳而來時,心就開始狂跳,腦子里也是一片空白,結果當汽車逼近時,他迅速地逃開了。逃。驚慌失措地逃。駕駛員拉開窗,對著他罵。他沒有還嘴。他的腦子還沒醒來呢。少國就過來笑話他,說他沒種,沒有男人的卵氣。他聽了以后,心里陣陣發酸。
不過,少國還是挺聰明的。他沒有馬上“飛”車。他用一盒火柴當模型,來分析汽車。他說不能在汽車快速的時候,去正面撞,那樣肯定會被撞死。他用火柴盒比劃。少國說,要車子減速到三十碼以下時,從側面撞上去。大黃覺得有理,但他還有些擔心,想萬一撞死了怎么辦?少國說,不會撞死的,最多受傷,只要掌握竅門,肯定會沒事的。
實踐證明,少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后來,當他們真正開始“飛”車時,就按照事先布置的方案做,結果真是屢試屢爽。他們躺在地上,然后對著車主要價。這一招基本挺靈,大部分車主都會當場付錢了事。有些人出手還很大方,幾張人民幣一個轉身就進了自己的口袋。大黃沒有想到,掙錢會這樣容易,比他們累死累活打工強多了。
這叫香車美女,飛了香車再玩美女,少國這樣自豪地說。
大黃覺得這個詞語說得好,幾乎說到了他的心坎上。
在這后來的日子里,他們簡直就是樂開了花。
現在,大黃一邊想著心思,一邊看著街景。這時,他看到一個年輕女子從人群里款款走來。女子穿得很暴露,一半的胸部都露到了外面。大黃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面對女人,他總是這樣的矛盾。每次,當她抱完一個不認識的女人,他就后悔。但時間一長,他又想女人,想得氣喘吁吁??偸沁@樣,沒完沒了。盡管這樣,他心里看得最重的還是自己的孩子,他可以不想王美美,但他不能不想孩子。他覺得孩子就像一根樹藤,緊緊地牽著他的手,不,說得確切一些是牽著他的心。
女人走身邊帶來一股香水味。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幾口。目光還貪婪地盯著這個背影看了好一會。
等那股激情消退以后,他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他朝著市中心走去。他吹著口哨,想,今天要抓一條大魚。抓到大魚,他會狠狠地敲一筆。
他已經會識別汽車了。那都是些高檔的汽車。有奧迪,有豐田,有別克,也有寶馬。他喜歡寶馬,他覺得寶馬車里的人就是不一樣。他很愛寶馬車后面的那個小圓標簽,里面那塊天藍色讓他感到賞心悅目。
4
他來到中山路上。
中山路上都是來來往往的車。
汽車嗆鼻的尾氣一陣陣地撲來。他捏住了自己的鼻孔。
現在,他對夏利、桑塔納這類車一點興趣也沒有,這些車里的人都不是大款。大款都坐高級的車。剛開始那會兒,他和少國也“飛”過夏利等車,后來他們發現這是嚴重的決策錯誤。他們不能什么都要,他們只能選擇。選擇高檔的車,選擇香車。高檔車里有大腹便便的老板,有如花似玉的美女,有他們想要的一切。此刻,他就在這條路上轉來轉去,他在尋找著他要的汽車。
路上只有貨車、客車和桑塔納等車子在跑。他覺得沒勁。
他低頭,在路邊轉啊轉。他又想到了昨天那個女人了,但他這會兒居然想不起她的那張臉了。他好像把她給忘了。他拼命想把她回憶起來,但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他只記得她的胸部,她那下垂的奶子就在燈光下晃動著。
他不知道現在少國怎么樣了。他們有時一起行動,有時分開行動。他們照準那些高級轎車,然后乘他們不備的時候,馬上竄到汽車的側面。有時他們就趴在車上,有時則一屁股倒在地上。他們在地上打滾,裝出疼痛的樣子。等車里的人一頭霧水地出來時,他們則開始要錢。他們從來沒有失手過,他們已是老手了,都有專業的知識了。他們算準角度,算準時機。這真是賺錢的好辦法。他從內心深處已經愛上這個工作。
有時,大黃躺在地上裝死的時候,他甚至有一種想笑出來的欲望。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演員,每天在演著同樣的戲。觀眾不同,但演員相同。他覺得自己的演技在趨于成熟,甚至連討價還價也學會了套路。但今天少國的事對他有些觸動,他想如果少國真的生病了,他怎么辦呢?他還會一個人繼續這樣干下去嗎?
幾個月干下來,他也有過受傷的記錄。有一回,他讓一輛奧迪掀翻在地,盡管后來車里那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給他扔了五百元錢,但他的腿還是痛了好幾天,連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他起先以為骨頭斷了,但堅持了二天居然沒事,于是他的膽子又上來了。還有一回,他沒有算準時機,結果那汽車真的撞了上來,就撞在他的腰上,結果這次他賠得最多,得到了一千塊錢。一千塊是最高價了,他不能突破這個底線,他要價太高,車主就會要求公了,就會讓警察來。他總是計算著這些人的心理。你要車主幾百塊錢,車主想算了,給就給吧,少一個麻煩。你要是要價高了,情況就不一樣。這是他深有體會的。
現在,他茫然地走著。汽車一輛輛地經過。外道上,他看到幾輛高檔的車,但內道偏偏沒有。他要下手,都是在內道轉彎的地方。轉彎時,車速都比較慢,他下手就容易。此刻,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像兩只電燈泡。
就在這時,他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一接,竟然聽到了少國的聲音。
我又到那夜總會了,居然找到那婊子了,我捅了她一刀。少國氣喘吁吁地說。
大黃大驚,覺得莫名其妙。
他想,少國瘋了。你怎么……怎么……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要走了,如果有人問起我,你就說什么也不知道。少國繼續說。
等大黃想再說幾句時,少國竟然掛機了。
大黃急啊,汗都出來了,他重新撥號,但少國卻關機了。此刻,他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少國說的是真是假。少國有時會與他開玩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今天好像不像。但他無法證實,他再一遍遍地撥號,電話那頭總是沉默。
他的記憶一片真空。美女香車,香車美女,他的腦袋里是一團糟。
他不敢想象少國捅人以后會怎樣?那女人死了嗎?少國是殺人犯嗎?一系列的問題涌上心頭。他想到了血,血正從夜總會的門縫里淌出來,血里面還帶著腥味……他不敢想下去,他覺得頭暈。
這時,他又產生一個念頭,他想馬上趕到夜總會去,去看個究竟。如果弄不清楚的話,他心里就會像梗了刺一樣不舒服。但就在時候,他突然看到了前方一輛車在駛來。車身油光可鑒,那道光就如同流星一般。
他的心暗暗激動起來。憑他的經驗知道,過來的肯定是輛豪華車。近了,近了,他的心拎了起來了。哇,這不是別的車,真是一輛寶馬啊。閃閃發亮的寶馬朝著他開來呢。怎么辦,怎么辦,到底飛不飛呢?
看到寶馬,他的心又庠了。他想,還是先飛車吧,飛車以后再到夜總會也不晚。他就在這樣的矛盾中調整腳步,他甚至來不及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感到局促,感到神經有些緊張。
遠遠地,他感覺到車里坐著女人,一個佼小的時髦的女人。這讓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昨天那兩個女人。
車是經過轉彎處時減速的,他就像往常一樣,從側面撞上去。但這一撞他覺得有些異樣。一切沒有朝他想象的那樣走,我只感到自己只是輕輕地觸到了汽車,奇怪的是,這輛車竟然停了。它穩穩當當地停了下來。大黃就趴在車上,他只能裝作受傷,他現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今天真的是很不順啊。
車門開了,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沒有想到里面還有個男人。女人穿了一雙很耀眼的高跟鞋,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只能看到她的高跟鞋。
這時,旁邊有幾個人圍了過來。
他是裝出來的,我看得很清楚,他根本沒有撞到。邊上有人這樣說。
聽到這樣的話,他的心就收了起來。此時,女人也說話了,她的聲音很尖。是的,我也覺得奇怪,我開得好好的,就看到他像門板一樣倒下來。她道。
大黃沒有辦法,只好哎喲哎喲地裝痛。一般情況下,車里的人會很著急,會圍著他問這問那。他往往在這個時候出價的,他問是公了還是私了,然后剩下的就像做生意一樣,漲價,漲價,再討價還價。
賠……錢。他從嘴巴里擠出這樣的話來。
哎,我好像見過他,是的,前幾天他也是這樣,就在市中心,他要別人八百塊錢。突然旁邊有人這樣說道。
這人的這句話讓他感到恐懼,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別人認出來。他想怎么這樣巧啊,居然會讓人認出。此時,他透過眼縫看四周,他不知道怎么辦,這樣的事他還沒有碰到過。他想到了逃跑。
就在這時,他突然覺得被人揪了起來。那人抓住了他的衣服,他就這樣被提了起來。一陣暈眩以后,他被摔倒在地。他睜開眼,看到了車上那個男人。裝什么裝,你想敲詐???男人氣勢洶洶地說。
大黃倒在地上,縮成一團。他想怎么辦怎么辦,他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了。這時,男人開始抬腿踢他。用皮鞋狠狠地踢。他痛苦地捂住了臉。邊上的人似乎也受到了影響,也跟著一起踢。
他越縮越緊,像一團刺猬。
女人也忍不住了,伸出她的尖頭皮鞋踢他。踢死他,踢死這個害人蟲。女人在喊。
他感到痛。他想今天真的是倒霉的一天。他有些后悔,他覺得不應該出門??伤X啊。
一腳、二腳,三腳……他覺得頭也被人踢了。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打電話報警。讓警察快點趕到現場來,男人這樣叫道。
5
警車的呼叫聲,把他驚醒。無論如何,不能落到警察的手里,他心里這樣想著。
不行,我得跑。他趴倒在地上,偷偷地張望著街面。邊上圍了一大堆人,他們圍著他,談論著他。
當許多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趕過來的警車時,他感到機會來了。這是難得的一個空當。他要利用這個空當逃跑。他要遠遠地跑掉,然后離開這個地方。
他躍起。速度很快,就像一條飛速抬頭的眼鏡蛇那樣。邊上的人來不及反應,等他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朝著馬路跑開了。他越跑越快。狗急了會跳墻。他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過。這讓他知道什么才是爆發力。
他的爆發力讓他飛奔起來。
后面的人在高喊,也在追。他有些想笑出來了,這一切好像是在拍電影似的。他問自己這一切難道是真的嗎?
當他跑到馬路中央的時候,他就感到自己“飛”起來了。是的,他是真的“飛”了起來。正像他和少國說的那樣,這一回他是真的“飛”了,他“飛”到了空中。他就像一只風箏一樣。
他被撞了,或者說他撞到馬路中央跑著的汽車。
一輛大卡車與他迎頭相撞。
這樣的相撞他一點準備也沒有。它發生得突然又迅猛。他被重重在拋到了空中,翻轉著,旋轉著。此刻,他的腦袋卻很清醒,他能看到寬闊的馬路,看到馬路邊的人頭,看到閃爍著的警燈,他甚至還看到了一行行白色的斑馬線……
幾個翻滾后,他墜落下來,然后他聽到了自己與大地接觸時發出的沉重撞擊聲。
尖銳的剎車聲回蕩在馬路上,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他躺倒在地,動不了。蜂擁而來的是鉆心的痛。
邊上的車紛紛停了下來。人們開始把大黃圍住。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有人在喊。
邊上的人越圍越多,大家都圍過來看究竟。路全都給堵住了。這時,大黃覺得胸口有一股東西在噴涌而來。那東西來勢很猛,嘩地朝著大地吐去。邊上的人一看都呆住,原來那是一團血。
我不能死,我絕對不能死。朦朧中,他對自己這樣說。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了王美美。王美美和孩子在一起,他們在田頭招手。孩子在叫著他:爸爸,爸爸。他努力地張大嘴,他要對著他們叫出聲來,卻怎么也叫不出來。他感到天地在旋轉,面前越來越模糊。
責任編輯 衣麗麗